何任遠

在執政15年后,德國總理默克爾宣布,自己將不會作為基民盟的主席參加2021年的聯邦議會選舉。大選未至,黨內初選即將打響。目前,“德國特朗普”默茨與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州長阿明·拉舍特和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諾貝特·洛特根,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競逐基民盟主席。其中,拉舍特被認為是默克爾暗中支持的中間派人物。
象征溫和與穩定的默克爾路線,無法左右德國政壇四溢的暗流。陌生面孔參加2021年的大選,意味著德國政治可能發生較大變化,甚至影響整個歐盟在未來的走向。
“你要從政嗎?你已經超齡了!你打不進他們的圈子!”在不少德國人看來,德國主流政客有自己的一套封閉圈子,必須在學生年代就進入其政黨的高校青年會,才能在某個嚴密的組織里往上爬。
相比起其他西歐國家,德國政黨文化顯得格外穩定,也格外排他。戰后西德兩大陣營—溫和左翼的社民黨,和右翼的基民盟及其只在巴伐利亞州活躍的姐妹黨基社盟,主導了政壇多年,號稱“國民大黨”。
德國特殊的國情在于,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納粹黨統治和混亂的魏瑪共和國議會政治后,德國社會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普通選民不過多參與政治,職業政客和組織嚴密的全國性政黨管理日常事務,極左或極右力量被長期擋在國會門外,而職業政客以穩定和連貫的政策獲得中間選民的支持。
打開近年基民盟的競選手冊,一個重要的詞匯總是出現在眼前:中間(Mitte)—在德國選舉文化中,這特指“中間選民”。默克爾長期執政的權力基石,就是她成為了德國大多數中間選民的共主。這些中間選民不喜歡意識形態過于濃重的政客,而是寄望于政府能夠長年穩定施政。
奧巴馬在回憶錄《應許之地》中這樣看默克爾:在美國人標準看來默克爾絕對是乏味的人物,卻對民粹煽動者有著“健康的抗拒態度”。默克爾個人的最大貢獻,在于她缺乏個人魅力,對各種社會議題的立場隱晦飄忽,卻讓中間選民感到安全可靠。15年來,默克爾屢次主導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民黨的“大聯合政府”,令德國聯邦政府穩定運作多年,卻也埋下了政壇大洗牌的伏筆。
在新冠疫情暴發后,德國民眾對默克爾的認同度竟然攀升到70%,大幅拋離其他西方領導人在本國的民間支持度,也比她自己在2019年的50%支持率高。對于一個已擔任總理15年的政客來說,在執政末期依然被選民愛戴,實屬罕見。
早在2018年,默克爾的個人意愿就是找到一個同樣代表中間派的黨主席接班。短時間內找到“一個不叫默克爾的默克爾”(如卡倫鮑爾)顯然不能說服保守陣營內部的各個派系,基民盟黨內的反中間派早已蠢蠢欲動。基民盟大佬們是感到危機迫近的,因為與作為總理的默克爾個人民望高企相反,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民黨的民意支持率不斷下滑。
兩個“國民大黨”主導的格局,仿佛正變成明日黃花。先是社民黨屢選屢敗,后有基民盟被民粹右翼“德國選擇黨”(AfD)在各個州窮追猛打。相比之下,一些過去數十年處于“邊緣”的政黨,比如綠黨則持續走強,甚至取代社民黨成為下一輪大選進入執政聯盟的可考慮選項。
默茨得到了黨內大佬沃爾夫岡·朔伊布勒的支持。朔伊布勒當過黨主席,在默克爾內閣擔任過對希臘和“歐豬五國”態度強硬的財政部長。
面對“德國選擇黨”的壓力,基民盟/基社盟黨內一些回歸保守主義基本盤的聲音開始出現。在保守主義者和右翼選民看來,默克爾早已把基民盟的意識形態顏色改得面目全非。
默克爾路線的第一個挑戰者,是巴伐利亞州長、基社盟主席馬庫斯·索德。相比起基民盟,盤踞和主導東南部天主教重鎮巴伐利亞的基社盟,在社會政策領域更加保守,在歐洲難民危機期間與默克爾主導下的基民盟多次唱反調。基社盟在巴伐利亞州成功把“德國選擇黨”拒于門外,保持在該州多年一黨獨大的地位,對于整個保守陣營來說都是一個可借鑒的藍本。
與默克爾一樣,索德是新冠疫情暴發后民調不降反升的政客。德國輿論認為,索德的抗疫措施果敢、行動迅速,如在疫情初期就果斷關閉學校和職業足球賽場,使之成為眾多州長中最亮眼的一員,甚至被封了“抗疫強人”外號。民調發現,索德處理疫情的政策在巴伐利亞獲得了高達90%的支持率,也有53%的德國受訪者認為,他是接替默克爾擔任總理的最佳人選。
然而在基民盟/基社盟內部,一直有這樣的明爭暗斗:“坐擁”德國經濟第一大州巴伐利亞的基社盟,屢次試圖代表整個保守陣營參加全國性的大選,然而其在巴伐利亞的成功競選經驗卻一直沒能轉化為全國性的勝利。巴伐利亞歷史上一直不乏個性鮮明且強勢的州長,卻幾乎從沒有人能從這個職位繼續攀升到德國總理的位置。2002年,時任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亞州長埃德蒙德·施托伊貝爾,代表整個保守陣營參與大選,卻最終被施羅德領導下的社民黨擊敗,乃是基社盟最接近總理大位的一次了。
索德一個重要的減分項是資歷淺,擔任州長只有2年,在保守陣營高層缺乏威信。索德后來表示,自己沒有計劃作為總理候選人參加2021年大選。而作為第一經濟大州的州長和基社盟主席,即使在默克爾下臺后,索德對新聯邦政府的組建也擁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作為德國第二最受歡迎政客的索德,宣布繼續留守巴伐利亞。那么,基民盟內部的右翼大佬們,就把目光放到了多年前退出政壇的弗里德里希·默茨身上。2020年2月25日,默茨正式宣布參與黨內主席角逐,吹響了意在德國總理寶座的沖鋒戰。
1979年,一群來自德國天主教地區的少年到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登山旅游。這群男孩盡管剛剛成年,卻志向遠大,沒等胡子變得堅硬起來,就商量著如何當上德國總理。他們就是基民盟培養的新一代年輕骨干。此時此刻,在安第斯山上的一座農舍里,剛剛達到合法喝酒年齡的男孩子們高舉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立下了這樣的誓言:有朝一日,這個團伙的其中一人要是決定參選政治公職,另外的成員就不會成為他的競爭對手;要是其中一人擔任公職,另外的成員就不會公開呼吁他辭職。
這些剛成年的保守主義男孩,在日后都成為職業政客,也擔任過重要的職務,如內閣部長或州長,卻似乎沒人能問鼎總理寶座。那個來自東德的新教女人,作為外來者攔截了這群天主教男孩的總理美夢。
幾乎40年后,其中一個男孩成了現在新聞圖片中那個身材干瘦、頭顱半禿的默茨。他被認為是“德國的特朗普”,也是基民盟內部對默克爾中間路線不滿人士頗有號召力的領袖。冷戰結束后,德國社會越來越多元化,默克爾領導下的基民盟也追趕上政治正確的潮流,在女性權益、少數族裔和性少數群體等議題上彰顯進步。然而,基民盟內部始終有一股力量對這種進步主義政綱側目,而這個群體正日益聚集在默茨的周圍。
更加重要的是,默茨得到了黨內大佬沃爾夫岡·朔伊布勒的支持。朔伊布勒當過黨主席,在默克爾內閣擔任過對希臘和“歐豬五國”態度強硬的財政部長。要不是因為遇刺受傷被迫終身坐輪椅的話,朔伊布勒也許早已坐在總理寶座上。
默茨與默克爾早在2002年大選前夕就結下了梁子,在后者步步高升之際,默茨逐漸被邊緣化,在國會當后座議員,一直得不到默克爾的入閣邀請。2012年,坐了多年冷板凳的默茨宣布退出政壇,并且轉投商界,加入世界最大資產管理財團貝萊德(Blackrock,前身是Blackstone的固定收益部)。
默克爾為了讓拉舍特在外交領域加分,還制造機會讓拉舍特與法國總統馬克龍結識,讓他與德國在歐盟內最大的伙伴提早預熱關系。
評論人士用“全方位的不滿”來形容默茨對默克爾領導下基民盟政綱的態度。默茨主張回歸基民盟的保守主義基本盤,甚至不惜祭出民粹主義旗號,想從“德國選擇黨”手中奪回失去的保守主義選民。除了依然堅信歐盟作為德國外交重點之外,默茨在對華政策、北約成員國關系、社會政策、經濟政策和移民政策等領域,與默克爾多有重大分歧。在選民對執政聯盟感到倦怠之際,民調相對領先的默茨,仿佛看到了自己重新與權力接近的機會。
盡管默茨的民間呼聲甚高,但他要先在黨內的1001名代表投票中出線,才能成為本黨的主席,進而若能帶領本黨贏得大選,才有機會出任總理。而在基民盟黨員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對默茨靠攏民粹右翼路線感到惶恐。
再者,已經63歲的默茨幾乎毫無政府部門的行政經驗,也沒有擔任過任何聯邦州的州長,履歷不算過硬。
而且,德國現行政治體制下,各黨派基本上都無法單獨執政。在基民盟多年與社民黨聯合執政后,左右雙方早已掩飾不住倦意。實力漸增的綠黨,成為了基民盟可以考慮的選項。然而,默茨曾任職的貝萊德集團一個鮮明的特色是反對氣候變暖議題,甚至在世界各國從事相關游說工作。這樣一個質疑環保議題的候選人主導基民盟,也許難以說服綠黨加入執政聯盟。
現任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州長拉舍特,則剛好是那個“不叫默克爾的默克爾”:他不但有地方執政經歷,也在多個領域表現出延續默克爾政策的意愿。默克爾為了讓拉舍特在外交領域加分,還制造機會讓拉舍特與法國總統馬克龍結識,讓他與德國在歐盟內最大的伙伴提早預熱關系。
為了塑造“外來者”形象,默茨刻意把自己與拉舍特之間的競爭,鎖定為整個基民盟“沼澤”針對自己的不公平競賽,頗有幾分特朗普的味道。
本來在2020年年底舉行的黨內初選,由于疫情的原因,推遲到2021年年初,而且還要從實地會議改為網絡會議。在默茨支持者看來,此舉是想盡量讓默茨減分。盡管基民盟高層多次否認,且堅稱這是一場公平公開的黨內選舉,默茨還是把一種類似陰謀論的看法擴散出去:默克爾在暗中削弱異己者。網絡視頻會議投票的公正性和保密性,也成為了默茨支持者攻擊的對象之一。
隨著默克爾時代漸漸褪去,一個新的不穩定時代即將來臨。基民盟難以出現獲得壓倒性支持的總理人選,也說明其核心派系無法整合出統一的未來政治路線,一些過往不可想象的政治聯盟也許會出現。法國政治學家吉勒·芬赫斯坦這樣總結德國乃至歐盟未來的政治現狀:過去的全民大黨執政聯盟是“固態”的,現在則變得更加“液態”,到了未來即將邁向“氣態”。也就是說,執政聯盟隨時組合、隨時散伙的“露水夫妻”時代,即將在歐洲各國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