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很多人都說今天的美國是古羅馬的化身,甚至很多朋友私下都喜歡將美國的參議院說成是“元老院”。但在我看來,除了一些膚淺的理由之外,今天的美國在骨子里其實非常不像羅馬。我們知道,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里討論政體,乃是從質料(即地理、人口因素)與形式(即憲政模式)的角度分析希臘各政體之優劣的。若按照此分析模式,美國的質料條件(地理、人口)與形式條件(憲政模式)其實都是與古羅馬大相徑庭的。
首先看“質料條件”。從地理上看,鼎盛期的羅馬帝國的領土就好似圍繞著地中海的一串項鏈,天然連接歐亞非三大陸,公民天然具有世界視野,受過基本教育的人都會拉丁、希臘兩種帝國語言。美國則被兩大洋夾包,在一戰之前一直是一個純粹的美洲國家,而不是一個世界性帝國。普通美國人地理知識狹窄,外語能力差,與精英階層之間有嚴重知識隔膜。今天的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是在戰后幾十年的時間內緊急“催肥”出來的,而不像古羅馬,通過幾百年擴張,扎扎實實地打下了自己的江山,有一個國力與社會心理同步前進的漫長磨合期。而且,也正因為美國崛起太快,長期面臨人力資源不足的問題,故此不得不輸入黑奴開發土地,由此在人口構成上難免留下結構性政治難題。與之比照,羅馬雖然也實行奴隸制,但卻無今日美國之痛。這不僅僅是由于奴隸制當時并不受主流輿論之譴責,更是由于羅馬奴隸來源豐富,奴隸主與自由民的對立并不與兩大種族的對立構成共振,政權的維穩成本要小得多。
再看“形式條件”。美國憲政體制雖然備受吹捧,但即使與其他西方民主國家相比,也不算穩定。大家別忘了,在英國、法國、德國、日本、意大利這幾個主要資本主義國家中,資產階級革命成功后發生具有“總體戰”色彩的大規模內戰的只有美國。有意思的是,在這些國家中,賦予地方政府權力(也就是州權)最大的,也恰恰就是美國。美國的法律體系屬于海洋法系,此法系注重判例與習慣;但美國自身卻恰恰缺乏悠長歷史—這種古怪的制度錯置很容易將美國短暫歷史中偶然形成的某些司法判決當成是后世模擬的楷模,增加后世的糾錯成本。同時,判例法運作耗時耗錢,此弊若與各州司法的地方性色彩相互疊加,必然會導致美國法律體系的過于冗繁,增加民眾維權成本,不利于弱勢群體的利益。目下美國大選過程中出現的種種亂象,以及司法的不作為,已經充分暴露出了美國深刻的憲政危機。
古羅馬則不同。奧古斯都改制后,羅馬以“元老院第一公民”的方式實質上確立了帝制。老帝王可以在自己的子女之外選中合適的繼承人,再將其收為養子,慢慢培養。這種制度一是避免無謂的黨爭,二是避免因為老帝王的身體原因(如不育、猝死)所導致的政治混亂,可謂極富智慧。史家所樂道之“五賢帝”時代,大多實行此制度。此外,羅馬法乃是今日大陸法系之根源,注重成文法,注重自然法(即民眾對司法正義的直覺),法官根據法條精神來詮釋具體司法案例,不容易被歷史上離奇的司法判決實踐束縛住手腳。羅馬治下,各個行省雖各有風土,但羅馬法基本精神通暢無阻,大大減少了司法機構的執法與釋法成本。今日之美國,距彼時之羅馬,相去又何止千里?而與美國相比照,今日的中國,反而更有羅馬帝國全盛時期的氣象。從質料條件上看,中國沒有美國式的種族問題,民族向心力強;從形式條件看,今日中國所實行的法律,從源頭上屬于大陸法系,在精神上繼承了羅馬法而不是海洋法系的傳統,更適合在廣袤的領土上以最低的成本實現司法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