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潤生

20世紀80年代末,一位日本富豪出價250億日元買下了凡·高畫作,揚言死后要用其陪葬。此言一出,引來了歐美鋪天蓋地的聲討。西方媒體稱日本人短短幾十年,從“軍工動物”變成“生意動物”,其暴發戶心態簡直可悲可嘆。
日本人的狂傲,來自經濟資本的迅猛積累。1987年,日本對外貿易順差和外匯儲備雙雙實現世界第一,繼海外凈資產奪冠后,顯示經濟實力的三大指標全部排名榜首?!皧Z得三冠王”成為當時日本市井巷里的流行語。
戰后的日本是幸運的,20世紀50年代,朝鮮戰爭爆發,日本發了“戰爭財”。20世紀80年代末又成功挺過了世界石油危機和日元升值等“國難”,在索尼創始人盛田昭夫和右翼領袖石原慎太郎為開端的“日本可以說不”的民族主義浪潮感染下,日本富豪“凡·高作品陪葬論”只是瘋狂時代浮上臺面的只言片語。
然而,接二連三的“第一”背后,隱藏著諸多日本青年人的辛酸。土地與房價導致的“泡沫經濟”也把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青年人隨之“泡沫化”了。
舉國經濟的巨大成功,來自幾千萬日本青年近乎瘋狂的工作狀態。日本媒體用俗語“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形容他們超長時間的勞動。根據日本勞動省的官方統計,日本人的年度總勞動時間要比當時的德國人多500個小時。
而實際數字還遠不止于此。比如金融業,大多數銀行考勤系統劃定的每個月加班時間最多只算22到25個小時,超過這個時長的加班時間,并不會被政府統計到總勞動時間里。甚至有不少公司節省開支,限制了加班費的支出,卻沒有限制加班時長,并將此列入管理層的晉升考核指標中,導致管理層各個想方設法要求員工免費加班,以實現自己職位升遷。
日本資深記者齋藤茂南在《飽食窮民》一書中懷疑:“細算下來,日本人每年總勞動時間遠非官方公布的兩千個小時這么少,甚至說三千個至四千個小時都算不上夸張。”加班時間的不斷延長,也讓電視臺的各種深夜節目層出不窮,比如各大私營電視臺推出的《直播到天明》系列。另外,24小時便利店也遍布滿街,整個日本朝著“不夜城”的方向發展。
工作時間長還只是一方面,隨著20世紀七八十年代“微電子革命”而來的“效率至上”觀念,讓每個日本人工作強度也悄然飆升。本來應該幫員工分擔負擔的電子計算機系統,反而將員工的信息和業績等指標精細地納入整個系統來考量計算。
作為日本經濟脈搏“感受器”的證券行業正是典型,每位員工的個人信息多達幾百項,管理層只需要將下屬的工號輸入終端設備,就可以看到其全部信息和工作業績,需要時還會把業績投放在證券大廳的大屏幕上,令全體員工“一目了然”。
同樣令人喘不過氣的是,即使非工作時間,員工也需要處于隨時待命的狀態,有些公司會要求員工跟客戶簽訂提供24小時技術服務合同—人人都佩戴尋呼機,第一時間響應公司的緊急傳喚。
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資本收益遠遠高于國民勞務總收入。當時形容這一現象的著名說法便是:“將1個日本的土地賣掉,就可以買下20個美國?!?/blockquote>在商業社會中,效率至上的管理系統無孔不入地滲透進每一個角落,人的“商業價值”也成為社會衡量的唯一指標。這種評價體系的第一個特征便是,普通的工作者被視為“不會生病的機器”。根據東京都工會的調查結果顯示,1987年能請到生理期假的女性占總數的70%,到1991年,這個數字急速下降到40%。
如果你以為這只是底層員工的寫照,只要攀升到高層就可以解脫,那么恐怕會失望。日本勞動省在1987年11月完成的《勞動省健康狀況調查》顯示,72.2%的日本勞動者表示工作中經常出現某種程度的身心疲憊,而這一數字,在中高層干部中更是達到79.5%。幾乎每一個帶著“只要我晉升到某某長就有時間陪伴家人”愿望的職場新人,都會發現職場是一個無法停下來的列車,哪怕弄虛作假,也要維持著列車“看起來”高速運轉的樣子。
喪失自我
心理學里有個著名的斯金納箱實驗。實驗中老鼠被分為三組,A組老鼠按杠桿就會有食物出現;B組老鼠按杠桿不會有食物出現;C組老鼠按杠桿有時候有食物,有時候沒有,毫無規律,不可預測。實驗結果是,A組老鼠餓了就去按杠桿,過著“有保障的生活”。B組老鼠按壓幾次后發現毫無可得,不會再做徒勞的努力。而C組老鼠全部都會不停按壓杠桿,直到過勞而死。
人類也跟老鼠一樣,只知道努力就會有收獲,但卻不確定什么時候是個頭,也不敢停下來,因此也不得不重復C組老鼠的命運。
日本青年“一生懸命”的工作模式,推動了國家經濟飛速發展。隨著經濟的起飛,金融和證券馬上進入到普羅大眾的視野,每個人都發現,原來這是一個日夜勞作還不如坐收利息的社會。
資本家只要手持一路高漲的土地,就可以通過金融杠桿隨心所欲增值手中的資產。一方面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一方面經濟“脫實向虛”。據統計,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資本收益遠遠高于國民勞務總收入。當時形容這一現象的著名說法便是:“將1個日本的土地賣掉,就可以買下20個美國。”
在這種膨脹思維下,日本青年也不得不走進瘋狂的漩渦里。
齋藤茂男筆下在證券公司工作了10年的日本青年佐地健一對此總結道:“公司每年都會指定更高的目標,每年都必須超額完成才行。在這種制度和氛圍下,無論你怎么拼命,也不會有解脫的一天。”“一個人的價值只會被工作業績衡量。這里評判人的標準很簡單,工作成效好就是有能力的人,不好就是沒能力、好吃懶做的人。”
很多像健一這樣的日本青年工作后都會發現:小時候憧憬的那個意氣風發、豐富多彩的人生,怎么變成了一個個冷冰冰且每個月都會清零的數字?沒記錯的話,當年千千萬小朋友的夢想,絕對不僅僅是有車有房吧?
這樣的社會氛圍里,每個人都無法顧及自己內心的感受。日本青年每天早晨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身心浸泡于瑣碎的信息洪流之中,再將信息鸚鵡學舌般撰寫成郵件或轉述給客戶,沒有時間看書,也沒有精力思考。下班后,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一般,頭腦和內心空空如也。
內心“貧窮”
所謂“飽食窮民”,飽的是物質,窮的是內心。用當時報紙的話來說就是“窮得只剩下公司業績的人”。有人說,日本年輕人像批量生產出來一樣,非常恐懼跟他人不一樣,因為在日本,“有個性”可不是一個夸人的詞匯。
美國學者納西姆·尼古拉斯在《反脆弱》一書中解析過這個問題。這種急功近利的商業文化認為,失敗給人帶來恥辱,因此每個人都想方設法隱藏風險、避免失敗。特別是泡沫經濟時期,日本青年人如坐針氈的態度,跟尊重失敗英雄的日本傳統文化已經相去甚遠。尼古拉斯把日本視為“強而脆弱的國家”—強的是國家,脆弱的是國人。
日本文學也有這樣的描述:“那個時代的日本社會,宛如夢幻泡影一般變化無常,又像斷梗浮萍一樣飄忽不定,到處充斥著不安的色彩,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如夢初醒、煙消云散。”
有自閉傾向的年輕人正在逐年增加。宅男批量出現,日本媒體叫他們“膠囊人類”。一位長期和孩子接觸的臨床心理咨詢師說:“現在的日本孩子,哪怕你把他們帶到自然中去,讓他們自由玩耍,他們也會無所適從。他們會吵著要電視,要游戲機。”這種情況下長大的孩子建立的家庭,夫婦之間、親子之間也會滲入淡漠,所有人都只是扮演“幸福的家庭”中的某個角色。
商業社會里,上層的豐裕總是需要通過“收割韭菜”來實現。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即使在日本這樣的發達國家,普通大學畢業生也只能處于“月光族”的狀態。底層的勞動者,賺錢根本不可能賺得輕松,對生活的焦慮如影隨形,更逼迫人不停透支身體而工作。因為只有拼命工作,增加儲蓄,才能增加一點可憐的安全感。
泡沫經濟破滅之后,日本社會也不時進行反思,所以才有了后來以“極簡主義”和“小確幸”為代表的“后物質時代”。然而,在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一個人養家糊口的手段和能力,很可能一夜之間就被機器人取代。為了緩解這種無處排遣的焦慮,日本青年只能走進物質的陷阱里自我安慰。
看看那些廣告,潛臺詞要不就是“你不行,有我,你才行”,要不就是“你這不夠,那不好,你需要完美”。在各種潛臺詞的轟炸下,人們的自我評價也越來越苛刻。從公司業績,到家庭是否幸福,從皮膚狀態,到穿著打扮—這些必須全部在意,而全部在意的后果,就是無日無夜的焦慮。
日本一位精神科醫生說:“如果用以前神經官能癥的衡量標準,全國的日本人都陷入了集體神經官能癥了。”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抑郁癥、自閉癥、厭食癥、過食癥、嘔吐癥,或者購物癮、煙酒癮、毒癮、偷窺癮、偷竊癮等等。同樣的社會問題,不同的表現癥狀,全部都是“窮民”隱藏著的真實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你沒有讓他們放下戒心、呈現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們看起來也僅僅是正常的普通青年。這恰恰是問題所在,他們把時間和精力傾注在讓自己顯得被商業社會所接受的事情上,而內心獨自承受一切枷鎖。
物質貧乏時代追求物質,物質過剩時代依然貪得無厭。這就像希臘神話中點石成金的邁達斯國王,他擁有了點石成金的超能力,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當他想喝水吃飯,卻連水和食物都變成了金子,反而得不到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他這才知道,原來最可貴的東西一直就在身邊。
當生活被經濟原理徹底占領,人被物化成非人,這才是真正的“窮民”。泡沫經濟破滅之后,日本社會也不時進行反思,所以才有了后來以“極簡主義”和“小確幸”為代表的“后物質時代”。
中國也似乎正在目睹當年日本泡沫經濟時代的浮光掠影。那些看似五彩繽紛的泡沫,到底要破滅到何種程度,才會讓人看到真實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