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美國回來了。”2020年11月25日,拜登發了這樣一條推特。此前一天,美國正式啟動了總統權力交接。特朗普的松口,讓拜登松了口氣。拜登心里明白,2021年1月20日,他肯定能“回到白宮”。但與其他反感特朗普的政治人物一樣,拜登對特朗普是既鄙視又恐懼,因為不知道這人不按常理出牌的秉性,會給權力交接制造多大的不確定性。所以,那條推特,或許真實反映了拜登的內心—安心了。
不過,熟悉國際事務的人可能會明白,拜登的“美國回來了”,聽眾主要在美國之外。原因不難理解,拜登可以說是本能的“外交型總統”。美國在過去的150年里,沒有哪一位候任總統能有拜登這樣豐富且高級別的涉外事務履歷:36年的參議員生涯里,兩度出任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8年的副總統經歷,主要精力也是分管外交。雖然拜登入主白宮后的緊迫任務是重振朝綱,但他擅長并更想“有所為”的,還是外交。
2020年3月,拜登在《外交事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詳細闡述了他的外交理念和設想。這篇文章的標題是《為什么美國必須再次領導世界》。“領導世界”的思維源頭是“美國例外論”,即美國是“山巔之城”。既然要領導,那就得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但拜登那篇文章的主要觀點是,美國外交必須讓美國中產獲益。這個觀點與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有著近親關系。特朗普外交的突出特點是“內卷”,那么拜登如何在“領導”與“內卷”之間,建立起一個“超鏈接”?
拜登的外交會做什么、能做什么,首先要看他的前任們給他留下了什么。這里的前任既包括特朗普,也包括拜登的前上司奧巴馬,甚至奧巴馬的前任們。為什么這么說呢?在2020年6月出版的《重新認識美國》一書中,本刊記者分析了為何奧巴馬與特朗普在外交上具有相當的延續性,盡管兩人風格迥異。其中的關鍵原因就在于,這兩位總統任期內,美國在外交上所面臨的問題和挑戰,具有相當的延續性。
奧巴馬2008年競選期間的口號“變革”,無疑有解決外交挑戰的考慮。首要的問題,是小布什政府時期戰略透支造成的壓力。特朗普2016年大選時喊出的“讓美國再次偉大”,與拜登所稱的美國應該“再次領導世界”,差異沒有看上去那么大。當然,在拜登眼里,特朗普的4年執政,沒有讓美國再次偉大,情況反而在繼續惡化。所以,拜登入主白宮后,不僅面臨著前任們沒能解決的“共同”問題,還得收拾特朗普留下的殘局。
從本質上說,美國所面臨的外交挑戰根源在于,冷戰結束以來尤其是小布什政府時期的對外戰略透支,與國內政治內耗、經濟增長乏力,共同形成的“領導力赤字”。
從拜登上述文章的第一句,就能感受到他對“特朗普殘局”的憤怒。他在那篇副標題為《拯救特朗普之后的美國外交》的文章中寫道:“幾乎不論用什么衡量方法,自2017年1月20日奧巴馬總統和我離任之后,美國的信譽與影響力都在下降。特朗普總統貶低、削弱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還拋棄了美國的盟友和伙伴。他出乎意料地向我們的情報人員、外交官和軍隊發難。他揮霍了我們應對國家安全挑戰的籌碼,但實際上卻沒有取得任何成果。”
無論怎么評價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效果,他的確做到了幾乎僅憑一己之力,就拉低了美國的國際信譽。“拜登繼承的是一個國際形象破碎的美國”,民調機構蓋勒普在2020年12月17日的一份報告中這樣寫道。根據蓋勒普在29個國家所做的民調,美國領導力認可度中值,過去三年多里降到了18%的歷史最低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的諸多歐洲盟友,對美國領導力的認可度都低于18%。比如,英國(15%)、挪威(14%)、比利時(12%)、德國(6%)。
美國知名國際問題學者約瑟夫·奈此前撰文稱,特朗普的撒謊水平在國際上早已聞名遐邇,“需要承認的是,所有美國總統都撒過謊,但從未到如此厚顏無恥的程度,以至于降低了信任的價值”。被拜登提名為總統國家安全顧問的杰克·沙利文,2018年曾在一次媒體專訪中說,特朗普之后,美國將面臨下一個大調整。“這種調整的部分挑戰在于,修復特朗普所造成的損害。”
拜登的憤怒自有其道理,尤其是特朗普拉低美國國際信譽、破壞盟友體系。但把賬都算到特朗普頭上,也有失公允。2016年4月,美國《大西洋》月刊刊登了一篇對奧巴馬的專訪。那是在奧巴馬執政的最后一個完整年。在那篇專訪中,奧巴馬對歐洲盟友的態度,就“很特朗普”。比如,他批評歐洲盟友在安全上“搭美國的便車”,甚至警告英國如果不提高軍費,將失去與美國的“特殊關系”。在國際責任分擔方面,奧巴馬指責歐洲和阿拉伯盟友,說美國做事時,它們卻在一邊看戲。
從本質上說,美國所面臨的外交挑戰根源在于,冷戰結束以來尤其是小布什政府時期的對外戰略透支,與國內政治內耗、經濟增長乏力,共同形成的“領導力赤字”。正如美國智庫“對外關系委員會”主席理查德·哈斯在2020年11月《外交事務》雜志的文章中所認為的那樣,如果把拜登所要面對的所有甚至大部分挑戰都歸咎于特朗普,那將是對歷史的誤讀。在哈斯看來,很多問題在特朗普入主白宮前就已經存在,在特朗普離任后,趨勢還會繼續。
當然,最讓拜登頭疼的,還是“特朗普遺產”。比如,在伊朗核問題上,特朗普的強硬政策,已經給拜登解決問題豎起了很難邁過的門檻。特朗普與金正恩的幾次見面,客觀上或許會產生這樣的可能性:如果拜登執政后不與金正恩見上一面,那前景很可能是朝核問題的升級。至于對華外交,雖然拜登表面上在與特朗普“比硬”,但這位外交老司機明白,繼續螺旋式下滑的中美關系,對美國“再次領導世界”,絕不是好消息。
外交是內政的延續,自稱“例外”的美國也不會有例外。拜登的專長是外交,但短期內卻很難施展。他入主白宮后面臨的緊迫問題,無疑是失控的新冠疫情,以及不確定的經濟。理查德·哈斯在上述文章中說:“國內的情況再糟糕不過了。到拜登就職當天,新冠病毒可能已經奪走30萬美國人的生命(注:2020年12月12日即已達到)……失業率預計在6%至7%之間,數百萬美國人將無力支付房租或抵押貸款。”
如果說控制疫情、穩住經濟尚有可能,那么如何在一個分裂的美國執政,對拜登的挑戰則更為根本。獲得7400多萬張選票的特朗普,一直沒有向獲得8100多萬張選票的拜登認輸。特朗普關于“選舉舞弊”的論述,政治影響力會延續到拜登入主白宮之后。換句話說,在相當長時期里,都會有相當一部分美國人,把拜登視為“不合法總統”。雖然民主黨保住了眾議院的微弱優勢,但如果不能掌控參議院(目前看可能性很小),那么拜登的施政將舉步維艱。
美國智庫“卡托研究所”學者布蘭登·瓦勒里安諾和埃里克·戈麥斯近日撰文稱,美國國內的政治、經濟環境,將極大地限制拜登政府實現雄心勃勃外交政策目標的能力。“面對國內危機,即將上任的拜登政府不得不在外交政策上謹慎行事,但這可能違背了他的意愿,因為他并不是外交克制理念的信徒。拜登的外交是要領導美國成為世界的光輝榜樣。”從這個意義上說,拜登外交所呈現的,就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
大選結果如此接近,讓人恐懼特朗普不會就這樣離開。“他就像童話里受傷的野獸,潛伏在角落,隨時準備發起攻擊……面臨新冠危機與經濟衰退,特朗普仍然能把選票差距咬得這么緊,這顯示出‘特朗普主義在美國仍大有市場。”
理想是什么呢?拜登在上述文章中說得很明白,那就是再次領導世界。拜登信奉“美國例外論”是確定無疑的,他提名的內閣團隊,在這一點上有著高度的共識。2019年1月,沙利文曾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一篇長文,頗有為美國例外論“正名”的味道。他寫道:“美國的一系列特點賦予了它獨特的能力和責任,以幫助世界變得更美好。”沙利文認為,美國自我評估、自我矯正與自我更新的能力,使它有別于以往任何超級大國。
被拜登提名為國務卿的安東尼·布林肯,2020年7月在美國智庫“哈德遜研究所”的一次專訪中,也闡述了相似觀點:“無論我們希望與否,世界往往不會自我管理,在某些方面,美國的國際參與與全球領導地位仍有益處。”美國《外交政策》雜志的文章稱,拜登和他的團隊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即恢復美國在全球的價值觀、經濟和外交上的領導地位。沒人會懷疑拜登及其團隊的外交雄心,但問題是,如何恢復世界對美國的信心?
“求相信”,將是拜登面臨的首要問題。美國可信度的降低,并不會因為特朗普的離開而自動提升。約瑟夫·奈在題為《拜登時代的美國值得信任嗎?》的文章中寫道,拜登仍會面臨深度不信任的問題,很多盟友會問“美國的民主怎么了”這樣的問題。“一個在2016年出現了特朗普這樣奇怪領導人的國家,如何讓人相信,2024年或2028年不會再次出現呢?”不難想象,在拜登喊“美國回來了”時,美國的盟友們擔心的是:“特朗普們”還會回來嗎?
除非拜登的4年執政對“特朗普幽靈”摧枯拉朽,否則美國國際信任度的明顯提升,幾無可能。正如《大西洋》月刊的文章所稱,大選結果如此接近,讓人恐懼特朗普不會就這樣離開。“他就像童話里受傷的野獸,潛伏在角落,隨時準備發起攻擊……面臨新冠危機與經濟衰退,特朗普仍然能把選票差距咬得這么緊,這顯示出‘特朗普主義在美國仍大有市場。”如此一來,無論是美國的盟友、伙伴還是對手,對拜登執政下美國的信任度,都會打上折扣。
“求關注”的壓力,是拜登外交面臨的另一個問題。這倒不是說哪些國家急切希望美國能幫忙解決哪些問題,而是問題“追著”拜登。新冠疫情、經濟衰退、氣候變化等,想再次領導世界的拜登,一個也不能回避,每個都非常緊迫。哈斯在上述文章中描述得很形象:“在第一次進入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時,迎接拜登的將是一封收件箱,里面的議題可以說是令人生畏,似乎無數的國內與國際挑戰需要他來面對……首先要決定的就是該做什么、按什么順序做,因為總統只有那么多時間和有限的資源可以支配。”

拜登打造了一支“外交夢之隊”。無論是布林肯、沙利文,還是即將亮相的龐大顧問群,幾乎都有非常亮眼的學術能力、無比豐富的外交經歷,當然,還有與拜登非同尋常的私人關系。此外,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不是共和黨人。美國學者斯蒂芬·沃爾特在近期的文章中,指出了拜登團隊世界觀“高度一致”可能蘊藏的風險。他援引美國知名學者沃爾特·李普曼的話稱,所有人都想的一樣時,就沒有人會認真思考。
沃爾特提醒的“高度一致”的風險,在拜登及其外交團隊的理念中已經有所體現。沙利文在上述文章中稱,美國首先需要國內的復興,對部落主義的興起與中產階級的空心化作出積極回應,“外交政策可以支持這種復興,同時有效應對外部威脅”。拜登則在他的文章中寫道:“我執政的第一年,美國將組織和主辦一次全球民主峰會,以重振自由世界里各國的精神和共同目標。它將把世界上的民主國家團結起來以鞏固我們的民主制度。”
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世界經濟面臨高度不確定性時,拜登想的卻是開一次“民主峰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會讓人感覺“有點亂”。
不需要太多的國際理論知識,就能感受到“民主峰會”倡議的奇怪。拜登及其政策團隊,把美國國內的問題投射到了海外,以為世界上到處都有威脅西方民主的“特朗普”。“民主峰會”的本意,很可能是拜登發出的“求合作”的意愿,但有點用力過猛,效果可能適得其反。比如,邀請哪些國家赴華盛頓與會,就是個極為考驗外交智慧的問題。原因很簡單,任何未受邀的國家,都有理由對美國心生不滿,因為這是美國單方面對其他國家的政治“定性”。
“9·11事件”之后,小布什總統召集了國際反恐聯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他又召集了G20峰會合作應對世界經濟衰退。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也曾成功組建了應對埃博拉疫情的國際聯盟。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世界經濟面臨高度不確定性時,拜登想的卻是開一次“民主峰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會讓人感覺“有點亂”。西班牙前外相安娜·帕拉西奧,在近期的文章中寫道,雖然美國依然是世界頭號軍事和經濟強國,也是主要的文化大國,但它不再是霸權國,美國不再能指引國際關系的方向。
特朗普雖是美國近半個世紀以來概率較低的“一任總統”,但他并不是憑空出現的。有學者認為,特朗普執政期間所體現的“孤立主義”,可以追溯到建國初期美國人的孤立思維。這樣的判斷或許有點絕對,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今的美國人確實在嚴肅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美國領導世界留下的外交足跡,與他們個人的福利之間有什么關系?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對于美國外交的“內卷”,雄心勃勃的外交老司機拜登,也沒法改變。
美國政治新聞網的文章認為,拜登認為美國注定領導世界而且能做得很好,實際上把美國的形象浪漫化了。“拜登必須制定一個美國不再統治世界的外交政策。”而帕拉西奧的理解是,美國的領導應該是“召集能力”,即動員分裂的國際社會應對共同的挑戰。不過她也認為,如果美國不治愈內部分裂,那么這種“召集能力”,從中長期來看也會遭到侵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