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鑒定背后的風險社會

施晶晶

在長沙的一家DNA親子鑒定接待室，辦公桌上擺著一疊親子鑒定檢測報告，隨手抽取其中6本，就有2份結果顯示為“排除”，也就是說親子之間為非親生，不存在血緣關系。說得直白點，就是“我不是你爸，你不是我的孩子”，俗稱“綠帽子”。

“排除”的鑒定結果多意味著女性的出軌與背叛，以及另一位男性第三者的闖入。

戴維，是就職于這家第三方鑒定機構的一位親子鑒定師，13年里，他經手或審核過的3.5萬份親子鑒定報告里，歷年大約23%～26%結果為“排除”，也就是說每四個來鑒定的委托人里，就有一對是非親生。其中，不算電話和線上溝通的，他見過面的出軌女性就有2000個。

“來檢測的都是懷疑的，1/4其實不算高。”戴維說。

放到整個社會，“非親生”是小概率事件，只是在親子鑒定這樣一個特殊情境里，才成了一個高概率現象。

夫、妻、子女，構成家庭的鐵三角，任何一角的崩塌都會破壞原有的超穩定結構，子女的角色更為特殊，他既是結構的一角，也是夫妻之間的情感紐帶，可一旦這種紐帶關系被證偽，血緣關系被排除，鐵三角很可能瞬間分崩離析，也難怪戴維自嘲“婚姻破壞者”。

一紙親子鑒定，是戳破謊言的針尖，是家庭分崩離析的導火索，它揭開了人性和所處社會系統復雜且隱秘的一角，通過戴維的看見、聽見和講述，還原出來的，不只是“背叛”那么簡單。

欲望和背叛

親子關系謊言的戳破始于懷疑，小孩長得不像自己、血型對不上、單眼皮生出雙眼皮的孩子，或是發現妻子有了外遇。在孩子的身世上，母親總是比父親掌握更多知情的主動權，以至于為了消除這份懷疑，男性成了親子鑒定的主要委托人。

親子鑒定過程分為四步：提取DNA，通過酶促反應把所需片段放大、打開DNA，儀器測量分析比對，分析數據、出具報告。一類是司法親子鑒定，但委托最多的還是個人親子鑒定。

鑒定的結果只有兩種：支持或排除，而委托人在現場拿到結果的反應則是百態畢現。

戴維見過鑒定結果為支持親子關系成立的，丈夫忙賠不是，“親愛的不好意思，是我錯了”，用買包買衣服作補償，妻子甩出門撂下一句“我不要”；也見過雖然坐實親子關系，但證據確鑿妻子已經出軌，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

那排除的四分之一里面，也有“你自己看，你什么意思”，憤怒地要妻子回家解決的；還有極個別的把挺著孕肚的妻子踹倒在地的場面。最多的，還是線上或快遞接收結果，表面平靜、冷暖自知。

慶幸、爆發、隱忍、苦澀，伴隨著結果而來的各種情緒都讓家庭關系，尤其夫妻關系遭遇大大小小的危機。

在戴維經手的委托里，一紙鑒定極少有我們想象的那些“尋親”故事，更多時候，它撕開一個謊言、一對夫妻、一個家庭。那尤其不幸的四分之一，是一個個關于欲望和背叛的故事。

被親子鑒定篩選出來的這群女性中間，家庭主婦是一類典型的身份，漂亮、衣著講究是她們給戴維的第一印象，她們對出軌和做親子鑒定態度淡然。“這個事情其實挺常見的，在家里太寂寞了。”戴維回憶其中一個女性委托人跟他的對話，并拜托他鑒定腹中的孩子屬于誰。

從2015年以來，女性委托的產前親子鑒定占到了戴維經手業務的五分之一。過去，這類鑒定需要動手術，流程麻煩，現在的技術已經簡單到只需要取一管靜脈血進行DNA比對，降低了她們對于風險的擔憂。

在解釋女性委托人增多的原因時，戴維還提到了陌陌，一款基于地理位置的交友軟件，可以向附近的陌生人發送聊天信息。在他接觸到的男性委托人中，有些就把妻子出軌對象懷疑到了陌陌網友上。

據中國婚姻家庭咨詢服務研究中心在2015年的調查分析，2014年，國內因微信、陌陌等新型社交工具引發婚外情的案例增加了20%。

關于背叛的真實遭遇里，戴維分享了這樣一個。

阿強和阿蓮沒有領結婚證，在農村辦了喜酒，是事實夫妻。但阿蓮還想繼續讀書，于是阿強獨自外出打工，供妻子高三復讀、上大學、讀研究生。直到2013年，與女兒和另一個沒見過面的孩子做了鑒定顯示為排除后，才明白阿蓮出軌了。在協助警方辦案時，戴維了解到，阿蓮和另一個大學生領了證，是法律確認的夫妻，是那位大學生而非阿蓮，用了錢，念著研究生。知道真相的阿強出現了精神障礙，進了醫院，他的弟弟把“第三者”打成輕傷，被判了刑。

從2015年以來，女性委托的產前親子鑒定占到了戴維經手業務的五分之一。過去，這類鑒定需要動手術，流程麻煩，現在的技術已經簡單到只需要取一管靜脈血進行DNA比對，降低了她們對于風險的擔憂。

在類似親子鑒定牽涉的背叛里，女性出軌甚至恩將仇報的情況雖占多數，卻不能說明現實中出軌多的也是女性。

根據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潘綏銘教授的中國人出軌行為的抽樣調查（2000—2015），男性出軌率高于女性，中國女性的平均出軌率是7.9%，男性平均出軌率是女性的2.6倍，男女出軌比例都持續上升，且差距拉大。

親子鑒定確定一個家庭兩代人的關系，但在那四分之一的故事里，孩子的面貌卻很模糊，夫妻子女的鐵三角被簡化成男女雙方的糾葛，被工具化的背后是兩種結果：胎兒被流產，或父母離婚后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免不了情感和身份的錯亂。

“（孩子）是矛盾的焦點，但它不是矛盾的根源。”戴維補充道，“他們也都不知情，可孩子又不能選父母。”

跳出愛情和婚姻框架

我們很容易對出軌作道德批判，但跳出愛情和婚姻框架，由親子鑒定結果牽扯出來的因，還反映出一系列社會公共風險。

農村和農民雖不是戴維接觸最多的案例，卻最為復雜曲折。

2011年的一天，一對中年夫妻在鑒定中心與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子扭打在一起，因為鑒定結果顯示，女子的孩子是打她的那位中年丈夫的孩子。但這并不是簡單的現實版“打小三”，讓丈夫一同大打出手的原因在于，女子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而這對中年夫妻也直接間接被感染了。因為鑒定中心和公安有第三方機構鑒定的合作，戴維和同事才得以知道事件的后續和前情—一個職業乞丐的不幸與復仇。

中年夫妻來自一個乞丐村，這個被打的女子幼年時被他倆拐帶出村，以團伙形式到各地乞討，甚至為博同情把人弄成殘疾，后來散了伙，女子也脫離了隊伍，卻發現自己染上了艾滋，而她之所以被感染，是因為在乞討的團伙中遭遇了強奸。經歷一連串不幸，她想到了復仇，卻找不到讓她染病的人，只找到了把她拐出來的那對中年夫妻，才有了后來的事情。出軌之所以被發現，在于中年妻子先發現自己染了艾滋病。

2013年，還有一個農民工找到戴維，要求鑒定，結果發現孩子并非親生，他和妻子分散在不同地方打工，他之所以想到要做鑒定，是因為工友就和工地上的一個女人發生了關系，有了孩子。而在寄收檢測材料和報告的快遞地址里，“工地”的字眼，戴維看到了組成“露水夫妻”的男男女女。

這些外出的打工者身后，是一群留守兒童。十五六歲的小婷是個典型的留守青少年，直到2011年前后，被發現懷孕了，父母才從外地趕回來，逼問孩子的父親是誰，連同一個未成年的少年，一起帶到戴維所在的親子鑒定中心。女孩一口咬定孩子是男生的，他否認，鑒定結果排除了孩子和這名少年的關系。父親威脅女兒要報警，女孩才對母親說出了表姐，正是她把小婷出賣給嫖客，導致了意外懷孕。

這3個透過親子鑒定被看見的經歷，是社會流動性的產物，一代人的流動不僅改變了家庭結構，也帶來了情感的變遷，一些不由個人掌控的事物在無形中成了自己悲劇的源頭，里面有特定群體得不到滿足的情感需求，也有被忽視的關愛與救助。

與這種流動性和現代性后果一同被看見的，還有個體的系統性困境。2009年，一個30來歲的女人找到戴維做親子鑒定，證實了腹中二胎的孩子和出軌對象的親子關系，這個女人糾結于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子。她之所以出軌，是因為丈夫酗酒并且家暴，但在父母的阻攔和對大兒子家庭完整的考慮下，她沒有離婚。

“因為家暴，出軌合理嗎？情有可原。但是這樣做對不對？不對。有勇氣出軌，為什么沒勇氣離婚？一開始就做錯了，不要用父母和孩子當作不離婚的借口。”戴維復述了當時對這個女人說的話，提醒她意識中懦弱的一面，這種對家庭權力結構的妥協，已經是一種與責任無關的自我捆綁。妻子背叛，丈夫受害，但家暴陰影下，妻子也是這段婚姻的第一受害者。

類似的困境還有為了傳宗接代，家人瞞著妻子，用公公的精子代替少精的丈夫做試管嬰兒的，把身體疾病誤認為是心理疾病而自責的性癮者，師生戀以及其他性少數群體所遭遇的系統性偏見等，這些經歷通過鑒定或給戴維的微信公號后臺留言被看見。戴維說，他公號80%的關注者是女性，和委托做親子鑒定主要是男性有明顯不同。

這些被親子鑒定揭開的故事，透露出了來自社會的系統性和流動性風險，人員的流動、系統的成見陋習制造了隱秘的角落，在這個意義上，女性乃至所有關聯群體都是弱者。

向陽而生

看見親子鑒定背后的故事，戴維感動過、抑郁過、無奈過，如今早已見怪不怪。倒是當過醫生，也曾在親子鑒定機構管過事的母親感慨，“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

戴維說，他公號80%的關注者是女性，和委托做親子鑒定主要是男性有明顯不同。

戴維講述的這些經歷其實只是極小的一部分，大多數委托人只需要那一個結果，沒有其他交流，很多故事之所以在拿到鑒定報告之后仍有后續，也在于委托人的執念，或需要找人傾訴、疏導情緒，有時因為涉及和公安部門的合作而參與其中。“做我們這行不能去打聽別人隱私，只能客戶主動跟我們講，我們不能主動去打聽。”

親子鑒定書放大了人性，在出軌和對出軌的懷疑之間，13年的鑒定師經驗更讓戴維相信人性本惡，但他也理解欲望：“首先這件事它也是不對的，但我覺得這些事情（出軌）都是比較正常的，人都有欲望……就是罪無可恕、情有可原。”

至于那些處境離奇曲折、真實的人，他也有了超越道德評判的理解：“該批判你批判你，完了之后還是要同情你一下，確實也不容易。”

揭開出軌行為內情，了解她們的處境，并不是在道德和法律上為她們開脫，但只有了解秩序被破壞的癥結所在，才有可能從根源上進行反思，反省自己的選擇。

看毀三觀的故事，正自己的三觀，是戴維記錄和分享這些故事的原因：“看了之后，你更明確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哪些是自己想要的。”而這些故事也引起了網友的討論，為降低對當事人的傷害，網絡版本對部分情節作了增補刪改。

情感和命運輾轉帶來人的困境，生理、心理、不由己的外部環境，具體作用于每一個體。欲望和責任、選擇和珍惜，道理說來輕巧，把控起來很難，“不然為什么這么多悲劇呢？”戴維感慨道。

透過親子鑒定看到的，不只有悲劇。

2011年，還有一個估摸著三四十歲的女人，很小時候就走失了，戶口都已經上報為失蹤人口，家人找到她時，一副神智不清的瘋癲樣子。這個女兒被找到的經歷讓戴維都覺得有些“神”。

最開始，周圍人注意到這個女人，是因為她一直住在橋下面的一個橋洞位置，后來大河漲水，橋洞即將被淹，女人卻堅持要留在橋洞里，路人最終報了警，巧合中被人認出面相熟悉，找到了家人，鑒定之后重新上戶口。家人后來發現，她堅決要留的那個橋洞，正是他們原先老屋的位置。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