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上篇
那時候的舜江府,分為南城和北城,中間一條舜江,滔滔來滔滔去,是通海的,潮頭一直要到城西二十里的板門鎮。楊小寶就住在板門鎮邊緣的一個小旮旯里,爹死了,跟娘一起,日子過得艱難。
楊小寶是識字的。他爹原是私塾先生,從小教他。
他娘舅住在南城,是個送信的。楊小寶十六歲的時候,跟著娘舅送信。娘舅教他,嘴巴要甜,他就見誰喊誰,大家都喜歡他。他模樣長得周正,雖是鄉下小子,卻是白的。就是收信的那些個婆婆媽媽,也都要多看他幾眼,仿佛在外的小兒子回來了。
楊小寶最難過的是太陽下山之后。到了晚上,他一個人,沒地方可去,就隨便吃些,早早地關上郵局的門,打上地鋪。娘說,不能老叨擾娘舅,其實是有點怕弟媳婦。所以,起頭的一個月借宿在娘舅家之后,就獨過了。
楊小寶送信,經常要過舜江橋。這橋很高,有三個拱,中間一個是大拱。有時正好看到潮水漲過來,他就站在橋頂看一陣熱鬧。他們板門鎮的潮水,已是尾巴,一點力道都沒有。過了舜江橋,老府衙后面有個天水花園,正是今天要送信的地方,掛號信,是一個牛皮大信封,里面摸著像一本書。
他在門口喊道:“掛號信!”一個下人來接信,他又喊道:“要敲章!”然后看著信封念道:“李瓊枝!”下入朝里喊:“小姐,小姐,有你的掛號信!”過了一會兒,跑出一個女生來,梳著兩條辮子,上身穿著寶藍色短襖,下身是一條黑裙。“你是李瓊枝?”“難道不像嗎?”女生盯著看了他一會,噗嗤一聲笑了,倒把楊小寶給窘住了,不由得臉頰紅了半邊。他垂著眼,給她敲章,還給她時,正好與她的眼睛撞在了一起。那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能照出他的影子來。他沒敢多看,遞給她掛號信之后,轉身就走了。快出巷口時,又回身看了一下,早已沒有李瓊枝,只有一個下人在門口指指點點,說著什么。
從此之后,十天半月,總有這樣一個牛皮大信封寄到天水花園來。他總是琢磨,等她在家時專門送去。有一次,他忍不住問道:“給你寄的什么東西啊?”“小說雜志,我表哥寄給我的。”李瓊枝當即撕了信封,“喏,就是這樣的一本雜志,你要看嗎?”楊小寶不好意思地辭卻了。李瓊枝問他看過什么書,他說看過演義、評書什么的。李瓊枝說:“這些都老掉牙了,我表哥說,要看新小說。”她要他等一下,像小鳥一樣飛了進去,又很快跑了出來,手里拿著幾本舊雜志說:“你要看就送給你。”楊小寶訕訕地收下了。李瓊枝說:“別不好意思,你讀一遍,就少浪費一遍呢。”
晚上,楊小寶在煤油燈下看小說,有的很好看,有的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時,燈火一晃一晃的,眼前總是浮現李瓊枝的笑臉。
“小寶,這個燈咋這么費油,我剛給你加滿呢。”一日,娘舅無意中說起,小寶不由臉上一陣發熱。
小寶把舊雜志還給了李瓊枝。“你看了哪篇?”兩人嘰嘰呱呱討論了一番。一個下人說:“小姐,你可別耽擱人家送信啊!”“去去,就你煩!”李瓊枝白了一眼,又看看小寶,笑著跑進去了。小寶摸摸腦瓜,發現還有好幾封信在郵袋里呢。
有一陣,娘舅生病,他的郵件也歸小寶送,小寶忙昏了頭。郵局快要關門時,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頓時一陣驚喜:李瓊枝?他轉身出來,果然是她。她是來寄信的。“你把我表哥的信弄丟了吧?都一個月了,還沒收到他的雜志呢。”“沒啊,沒啊!”楊小寶尷尬地回答著。李瓊枝咯咯地笑開了,“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說不定是他沒寄了呢。”她跟一個女伴說笑著,走了。楊小寶回到里間,繼續打郵戳,打了幾封,發現已打過一遍了。
終于,這樣的信沒了,楊小寶若有所失。有一次,他故意彎了一下,拐到天水花園去,可是,門口連個下人都沒有。他一個送信的,沒信,又不好在人家門口磨蹭,就放慢了腳步走過去,回頭看看花園的高墻,只看見里面的樹冠。送完了信回去,他在舜江橋上看著漲潮的江水,心里晃蕩了半天。
一日,楊小寶收到了一封寄給李長卿的信,地址也是天水花園。楊小寶一陣竊喜,他心里琢磨了很久,哪個時間點送去,李瓊枝在的可能性最大,為此,他不惜改變自己的郵路,寧愿繞一圈再來。“你們小姐呢?”他一邊把信遞給門房,一邊隨口問。“我們小姐到北平讀大學去了。這是我們老爺的信,我馬上送進去!”“讀大學去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繼續去送信,過了很長的路,才知漏了一封順路的信,只得倒過來再送去。
他一個人過得很寂寞,晚上有點想看小說雜志。沒想到,偌大一個舜江城,竟沒有一戶人家訂這樣的雜志。有一次,他看到了一本封面很相像的雜志,一翻,卻完全不一樣。這樣偶然想想的時候,竟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個郵包,他很是驚詫,誰會寄東西給我呢?娘是絕不會上郵局寄東西的,她舍不得花錢,從來是托人捎來的。他遲疑著拆開郵包,里面沒信,也沒字條,就一疊小說雜志。誰寄的?想來想去,除了李瓊枝,沒有第二個人了。
后來,就沒有李瓊枝的消息了。
也不知是哪一年,突然來了一封信,名字也是李瓊枝,他眼睛一直,可細看地址,卻不是天水花園,而是南城學宮巷。那也是好人家,門檻高高的。他在門口喊:“李瓊枝有信,李瓊枝有信!”感覺自己似乎還是那個少年。出來的是一個帶孩子的娘姨,懷里的小孩長得很逗人,眼睛很大,忽閃忽閃的。他不敢相信她是李瓊枝,就問:“你是李瓊枝?”“我哪是啊,那是我們少奶奶!”楊小寶“哦”了一下,他就問你們少奶奶以前是不是住在天水花園。“那是她娘家。”楊小寶又“哦哦”了兩聲,都要走了,突然一個轉身,說:“我差點忘了,讓你們少奶奶出來一下,要——簽字……”其實,這只是一封普通的信而已。他本來想說要蓋章,就在出口時,改成了簽字,他想如此一來,你總會出來了吧。娘姨進去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什么信啊?”一個少婦出現在了門口。“哦,對不起,現在這樣的信都要簽字了。”他抬頭的一剎那,被這位李瓊枝怔住了。她燙著波浪式的長發,脖間是一串白色的珍珠,一身紫色的旗袍,干練而又嫵媚。楊小寶的內心一下子就坍塌了,他在郵袋里摸了半天,才找到簽字的單子,指給她簽字的地方后,兩手在褲子上下意識地擦著。趁她遞還單子時,他忍不住輕輕問道:“你還認識我嗎?”這個李瓊枝笑了笑,不說認識,也不說不認識,抿了抿嘴說:“真巧啊,你一直送信?”楊小寶尷尬地收過單子,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是不是給我寄過雜志?”李瓊枝愣了一下,感到有點莫名其妙,隨口說:“沒有啊。”“沒有?”楊小寶搔了搔頭皮,“這就奇了怪了,我還一直以為是你呢,那會是誰呢?”李瓊枝轉頭看了看正抱著孩子出來的娘姨,躊躇了一下,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承了一句:“你是說大學的時候吧?”算是默認了。楊小寶看了看孩子,岔開道:“這是你的孩子?真漂亮!”隨即收起單子就告辭了。
楊小寶頭也不回地走出學官巷,夕陽正對著他,讓他睜不開眼。轉到舜江橋時,他的腳步慢了下來。他倚在橋欄上,悵悵地看著退潮的江水,感覺剛才的一幕,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樣。他只記得她言不由衷說了句:“要不,屋里坐一會?”楊小寶就借口說還要去送信,其實,這是他今天要送的最后一封信了。
西天的太陽越來越大,越來越紅,感覺就要落在老家板門鎮的上頭,從板門鎮瀉下來的江水里流出閃閃爍爍的紅光,仿佛流血一樣。退潮之后,江面小了不少,不再有波濤浩渺的感覺。
他對自己說,走吧,有什么看頭呢。
下篇
紅旗插遍舜江城的時候,楊小寶依然在送信。除了這個活,他能干啥?
有一年,郵局里傳出一個消息,他們要搬地方了。這房子太老舊了,據說清朝時就在這里了。這么多年過去,屋頂漏水是常有的事,里面暗得很,柱子都被蛀空了。這樣的消息傳了半年,他們真的搬到南雷路去了。南雷路是一條南北向的大街,郵局在路東,北面就是學宮巷。他當時倒是想了一下,說不定哪天這巷口走出李瓊枝來,但也就這么想想,畢竟,離最后一次見她,也已隔了好些年了。
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搬到這里半年后,郵局里竟來了一個也叫李瓊枝的女人,剪著齊耳的短發,短發的末梢向前略略彎曲著,兩鬢上貼著鋼絲發夾,穿著青灰色的對襟衫,底下是一雙半新不舊的松緊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大家。楊小寶當即就認出她了,但見大家都嚴肅的樣子,他也不敢唐突,因為局長就站在身后。局長對她說,你就收郵寄包裹吧。
第一天,楊小寶沒有找到說話的機會。他看著她下班走出郵局,感覺這個李瓊枝不是那個李瓊枝似的。
來了李瓊枝,楊小寶的生活似乎有了點新意。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那個位置上,是否已有人坐著了,但也僅僅如此而已,就像板門鎮的潮水一樣,僅僅漫過埠頭邊沿,不像舜江橋下的大潮,晃得大船前艄翹后艄。下班時,他有時探進頭來,問一句“你還不下班”,有時在后院大喊一聲“下班了”,好像喊給誰聽似的。有一回,他用飯盒子帶了幾個艾青餃來,趁人不注意,放在李瓊枝位置上,說:“我老婆做的,咸菜筍絲,很入味,你嘗嘗味道!”
時間長了,楊小寶知道了李瓊枝為什么會到郵局來。原來,這郵局的房子本是李瓊枝夫家的,現在歸公了,上面給她安排了這個工作。據說,李瓊枝的公公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是私立陽明醫院的院長。這陽明醫院,現在叫人民醫院了。她公公已退休,她男人現在一個山區的鄉政府做文書,十天半月才來一次。他們家的房子,現在兩廂都住進了別的單位的人。
但是,這邊的信件,不歸楊小寶送,他已很久沒走學宮巷了。
局長經常下樓來,查看一下他們信件分揀處,然后拐到柜臺邊,要么站在李瓊枝身邊,要么坐到她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局長在的時候,楊小寶也不敢過來,他有時在門口瞥一眼,有時假裝在門邊干活,豎著耳朵聽,然后就出去送信了。一天,局長看見楊小寶還在,說你咋還不下班?然后轉身對李瓊枝說,你來一下。楊小寶看看樓上,也沒聽到什么聲響,就回去了。
有一陣,楊小寶發現李瓊枝總是時不時上廁所。上廁所要經過他們分揀處,他有時瞥見李瓊枝心神不定的樣子,眼角總是耷拉著,難得看見她的笑臉。他們分揀處,有個男的碎碎嘴,說她肯定跟男人吵架了,另一個嘿嘿笑了兩聲,沒說啥,但似乎就他知道底細的樣子。后來傳出的消息是,她公公中風了,她男人在鄉里有了大麻煩,上面在查他的歷史。這時候,外面的紅旗越來越多,墻上刷的字越來越大。局長在樓上喊李瓊枝,讓她幫忙去寫字,郵局門口也要掛紅橫幅,寫最高指示。李瓊枝上去時,局長讓楊小寶代坐一下柜臺,楊小寶給自己翻了一個白眼。
這一天他去了一趟娘舅家。娘舅也老了,舅媽在居委會幫忙,居委會就在以前的天水花園,已不再是李瓊枝的娘家。出來時已經月上半天,南雷路上靜悄悄的,到處是橫幅,還能看出白天熱火朝天的樣子。遠遠地,看見自家郵局樓上的一個窗口還亮著燈,快走到門前時,上面的玻璃格子窗打開了,一個人頭探出來,向著舜江橋的方向探看著什么,腦瓜上禿了一大片。那不是我們局長嗎?他想喊他一聲,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裝作路人走過。楊小寶看見前面橋上有人,走到橋邊時,又不見了人。他拾級而上,看見舜江北岸有人在哭,又似乎不敢大哭,看那身影,像是個女的。他也沒往心上去,沿江反向走了幾步,回頭看時,只見那人已站在橋頂上,抱著橋柱子,向外傾著——莫非她要跳江?他一個激靈,猛咳了兩聲。那人不由得收回身子,匆匆往南邊下去了。楊小寶覺著眼熟,反身回到橋上,往下看去,越看越像李瓊枝,那頭發,那腰肢,那走路的腔調,完全是一個樣子。楊小寶就不近不遠地跟著,直到她走進學宮巷——果然!楊小寶沒有再跟進去,他在巷口進進出出了一會,感覺沒事了,才又往北城的家里去。
第二天,李瓊枝還是來上班了。楊小寶沒有去看她,他自覺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勸人的話,說不出口。李瓊枝一直沒上廁所,直到他要去送信的時候,才走出來,垂著眼瞼,誰也不看,自管走過。楊小寶的目光一直跟著她,心想,她應該會想開的吧。送信回來時,局長黑著臉,到他們分揀處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就那么看著,看得人心里發毛,然后一聲不響地上了樓。楊小寶聽見樓梯一顫一顫,木板發出艱難的聲響。
不久,李瓊枝被一群人押走了。回來后,她多了一項工作,就是掃廁所。有一回,趁沒人,楊小寶塞給她一雙橡膠手套,她硬是沒要。年關的時候,他整理郵袋,無意中在袋底發現了那雙手套,不由愣了半天。因為那之后,李瓊枝就沒來上班了。他們不知道她去哪了,甚至有人說她不在了。那時節,這樣的人很多,他們就胡亂猜測著。
一年一年,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沒想到,李瓊枝會再次出現在郵局。她進來時,小青年都不認識她了。她是匆匆來匆匆走的,只跟楊小寶打了個照面。讓楊小寶驚悚的是,她竟已滿頭白發。后來聽人說,好像要撥亂反正,她是來敲公章的。
有一天,楊小寶收到了一封省革委會寄給李瓊枝的信,他不敢怠慢,怕別人誤事,就親自去走了一遭。這是他認識她半輩子,第一次走進學宮巷她家的門。這么多年,他倒是想過幾次她家的樣子,見了卻跟想的完全不一樣。大院高高的門檻已經鋸掉,上面的一些雕飾也沒了,院子很雜,房子也很舊,好些椽子口的瓦當都掉了下來。他向人問詢了一下李瓊枝家,那人很隨便地指了一下。原來她家并不是聽人說的三間正屋,而是一間半偏房。李瓊枝對于他的到來,一時手足無措,只是一個勁地請他進來坐,卻不知讓他坐哪里。過了半晌,才掇過一把椅子。楊小寶也沒坐,只說馬上就走。他掃了一眼屋內,都是舊東西,擺得倒還整齊。李瓊枝給他倒茶,他端了一下,放到桌上。兩人寒暄過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不知道這些年她是怎么過來的,她只說,她是一年前才回來的,也沒細說。兩人尷尬地冷場了一會,楊小寶就轉身要走。李瓊枝也沒怎么挽留,跟著送到院門口。他說:“我怕萬一弄丟了,就拐進來先交給你,現在放心了。”這樣的話,他顛三倒四地說了兩遍還是三遍,記不清了。出來后,整個人有點恍恍惚惚,他從來沒有覺得,學宮巷竟有這般悠長。
一年后,李瓊枝來補辦退休手續。那時,局長已經換人,楊小寶也快到退休年紀了,已不再送信,管勤雜了。
“楊小寶,謝謝你!不是你,我怕是辦不成這退休手續了!”
“我哪有這么大功勞喲!”
李瓊枝看著他,壓低了聲音說:“那一夜,要不是你一聲猛咳,我就要一頭投進舜江去了。”
“你認出是我了?”
“我做姑娘時就認識你了,那會兒倒認不出你了?”
李瓊枝難得揚眉吐氣,爽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