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夏天
回望20世紀中后期,隨著女權運動的興起與逐步開展,女性主義批評無疑對西方國家乃至全世界的文化景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女性主義(Feminism)主要被理解為以女性體驗為起源和動機的社會理論、政治運動。
20世紀80年代末,西方國家進入后工業化社會,女權主義運動掀起了第三次浪潮。女權運動內部不斷分化,形成兩個對立的陣營,一方把身份政治作為解放的關鍵,另一方將身份的抵抗作為自由。第一個陣營由有色人種和其他種族構成,批判了第二次女權主義浪潮的本質主義立場以及白人中心主義。而第二陣營為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者,她們質疑群體具有一致身份的觀點,將對類型或身份的抵抗作為取得自由的先決條件。
后現代女性主義的理論淵源是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福柯。他不僅顛覆了男權主義秩序,也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原有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以及社會主義女性主義三者的理論基礎。
電影《油炸綠番茄》上映于1991年,改編自小說Fried Green Tomatoes at the Whistle Stop Café。該片以現實與回憶交織的交叉敘事方式,講述了中年家庭主婦Evelyn在養老院結識年邁的Ninny,并通過傾聽Ninny講述關于Idgie和Ruth的回憶,決心找回自我的故事。該電影的創作正值20世紀90年代伊始,深受后現代女性主義思潮影響,探索了在影視作品文本中顛覆男性本位意識,使女性居于主體位置的可能性。
在傳統的好萊塢電影工業體系中,女性通常被邊緣化。這一方面體現在對于女性創作者的壓抑和排斥上,另一方面體現在對于女性銀幕形象的剝奪上。女性在影視作品中往往作為男性角色的附庸,形象程式化、扁平化,成為被凝視的客體,而二者相結合進一步導致觀眾性別意識淡漠,甚至令女性觀眾失去作為欣賞者的自有身份。男性創作者運用男性敘述策略并默認男性為觀眾,而女性則被迫去接受一種扭曲的性別觀念,在男性的凝視中完成個人形象的塑造。
在梅杰里·羅森的《爆米花維納斯》中,“爆米花維納斯”意指女性在電影中被塑造成可被觀賞卻缺乏精神實質的形象。從20世紀初到六七十年代,好萊塢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發生嬗變:女性形象從穿著嚴肅保守,缺乏自由,到二十年代逐漸光鮮靚麗,卻淪為男性欲望投射的對象;四十年代,熒幕上的女性一方面成為犧牲和殉道者,另一方面又成為邪惡的代名詞;六七十年代,女性性愛往往被塑造為一種精神疾病。而在《視覺快感和敘事性電影》中,勞拉·穆爾維指出,主流電影已經熟練,將色情納入父系主導的秩序及語言中以滿足男性的需要。自由的女性主義表達下,真實的女性形象反而遭到排擠和仇視。
同時,男性敘事偏愛個人英雄主義與宏大的題材,試圖在建構道德和政治觀念的過程中傳遞具有普適性的穩定的價值觀,很可能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提供簡單粗暴、看似出于人道主義實則缺乏關懷的解決方式,而不是靈活可變的思考路徑。盡管不乏多元的男性敘事和立體的男性角色,真正的個體易于在上述的宏大敘事中被迫消失,成為失語者。
反觀《油炸綠番茄》,在角色塑造方面,電影以四位女性為主角,男性角色并未承擔主要的敘事功能,也從沒選用氣質出眾的演員飾演女性角色,規避了男性的欲望投射,邁出了消解男性凝視的第一步。除此之外,電影展現出了女性角色更為豐富的性格特點,比如Idgie出現的第一場戲,特寫鏡頭展現了她受傷的膝蓋,她因穿著令她不自在的裙子且受到兄弟嘲笑,惱羞成怒,沖上去痛打兄弟,后爬上樹屋,扔下裙子。這一簡單的橋段打破了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而后Idgie也總是以所謂男性化的裝束出現,例如西裝、短褲和馬甲。
在敘事方面,電影著眼于利用精巧的套層結構,情節主線著眼于美國南部小城普通中年婦女Evelyn的現代生活,從喪失生活激情到逐步找回自信,情節副線則是由Ninny講述的過去Idgie在南方莊園的生活。敘事的矛盾、沖突與轉折都來源于日常,通過諸多細節展現女性情感一步步深入的過程。實際上,電影不乏可以描繪歷史背景的切口,討論宏觀命題的可能,比如三K黨的出現及其對黑人的欺凌,但電影選擇用一種溫情化的方式化解了這一插曲,將敘事重心始終放在女性成長上。
后現代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在長久持續的壓力之下,必須擺脫這種權力和規范的壓制,女性應開始重視話語。因此,后現代女性主義的抱負之一就是要發明女性的話語,以此產生新的知識,制造出新的真理,并組成新的權力。其中,所謂新的話語也就是身體的快樂。由此,女性的身體是抵抗男權制的基礎,解放女性的身體與欲望是讓女性的精神遠離規訓和束縛的前提。
《油炸綠番茄》的主線劇情也體現了女性從委曲求全到顛覆父權,尊重自我的個體獨立性,實現自我解放的歷程。弗洛伊德在著作《圖騰和禁忌》中提及部落神話“謀殺原父”。這個謀殺的起因是部落中的兒子無法忍受強大的父親占據了所有部落的女性,試圖弒父以取代其位置,表現了對于父權的反抗。這在電影《油炸綠番茄》中也同樣適用,只是神話中的兒子成為電影中相似處境的女性。家庭主婦Evelyn認為自己對丈夫失去性吸引力,參加培訓課程試圖尋找方法挽救出現問題的婚姻。她體型偏胖,卻總是忍不住吃巧克力,潛意識里婚姻的失敗帶給了她極大的心理壓力,這樣的行為實則是她內心焦慮感的轉移,代表著她女性氣質的迷失和男性本位視閾下的挫敗。而后她于養老院結識年長的Ninny,受到鼓舞,開始尋求改變。在受到年輕女性嘲笑后,她大喊著Towanda這一女英雄的名字撞向她們的車;自己開始健身后,也給丈夫準備低膽固醇晚餐;在決定留Ninny住下之后,便不顧丈夫反對。
這樣的反叛意味著女性終于奪回了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權力,一方面,她不再生活在以男性的意志為中心的小家庭中,面對失敗的婚姻不是只從自己出發尋找原因,而丈夫在經歷她的改變后,反而一改常態,送花給她,有意營造浪漫氛圍,意味著父權的式微;另一方面,她曾先后被年輕男女嘲諷,二者分別代表掌握話語權的男性和遵循男權體系的女性,但她從默默懊惱流淚,到勇于用行動反擊侮辱性言論,表現出她不愿意屈服于受男權侵犯的大社會。
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認為,在男權中心社會中,男女的二元對立意味著男性代表正面價值,而女性只是被排除在中心之外的“他者”(The Other)。凝視是一個物化過程,在男性的凝視中,女性主體淪為客體,主體“我”淪為對象“我”。而這難以避免的過程,彰顯出控制與被控制、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
在所謂的“后女性主義”時期,在種族、地域和階級等因素的介入下,女性主義的意蘊變得更加復雜,爭取平等權利的對象從整個女性群體又回到了個人。女性權利不是總體意義上普遍的,而是具有個體意義的、具有差異性的。西方白人女性被視為特權階級,而黑人女性和下層女性面臨著受雙重壓迫的狀況。可以說,“他者性”的概念從性別語境延伸到種族、文化和意識形態。電影《油炸綠番茄》中,女性主義對改變“他者性”所做出的努力就擁有了豐富的內核,具有跨越種族的色彩。在黑人與白人之間頻頻發生種族沖突的年代,Idgie卻一直視黑人男性及女性如家人,而非奴仆,她經營的餐廳也歡迎黑人前去消費。除此之外,電影中也塑造了堅毅果敢、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黑人女性形象,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黑人男性Big George。Big George的存在是很微妙的,盡管他是男性,但是他由于黑人的種族身份在面對白人男性時淪為他者,成為被貶抑和損害的對象,被剝奪平等的權力,而他又總是受Idgie,即一名女性保護的,這令Big George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和女性相似的處境。
另外,《油炸綠番茄》通過主副線情節中的兩組角色重構了女性同性之間的情感關系,女性不再是為贏得男權青睞的共謀或是競爭者。實際上,原著小說中Idgie和Ruth的情感高于友情,而電影里對二者的關系體現得更為含蓄,展現出雷斯賓主義的特征,意為在兩位女性的關系中,彼此眷戀且有強烈的感情,可能存在性接觸,也可能僅僅是陪伴。就如同Idgie和Ruth二人熟悉彼此的喜好,保有共同的話語,在彼此生活中占據重要地位,宛若精神性的共生關系。電影中,兩個女性親吻臉頰的畫面在當時影視作品中已是極為罕見,而Idgie和Ruth于廚房打鬧,互相往臉上抹巧克力的場景,氣氛曖昧,更是不乏對于性的隱喻。而一旁的男性目瞪口呆,認為她們行為不妥當并提出制止,實則是出于女性重新獲得主體性,而男性權力受到了冒犯。
《油炸綠番茄》作為具有強烈后現代女性主義特征的電影,實際上并未提出激進的觀點,而是依托于好萊塢經典敘事模式,構建以女性為中心的生活場域,描繪美國南方小城悲歡交織的圖景,呈現出相對保守的表達和影像風格。盡管《油炸綠番茄》的敘事具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并存在美化奴隸制的嫌疑,但電影改變了以往好萊塢傳統工業體系下的男性創作視角,以一種自然流露的方式讓人感覺到屬于女性的力量,傳遞進步的性別觀念,最終實現了電影主題表達和觀眾觀影快感的有效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