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杰 孫明廣 馮學功
溫經湯出自《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問曰:婦人年五十所,病下利數十日不止,暮即發熱,少腹里急,腹滿,手掌煩熱,唇口干燥,何也?師曰:此病屬帶下,何以故?曾經半產,瘀血在少腹不去。何以知之?其證唇口干燥,故知之,當以溫經湯主之”[1]。原文描述溫經湯主證為“下利數十日不止”,當屬“久利”范疇[2]。但因該條文中有“婦人”“半產”“病屬帶下”“瘀血在小腹不去”等,故有醫家認為條文中主證不應為“下利”,而當為“下血”,這樣因機證治一脈貫穿,以“瘀血致病”順暢解釋全文。如吳謙、程云來、陳修園等皆認為應為“前陰下血”[3],《桂林古本傷寒雜病論》載為“病下血數十日不止”,后世一些《金匱要略》著作則將“下利”直譯為“下血”,或“作下血解”[4],《金匱要略》七版統編教材也認同為“前陰下血”[5]。但也有醫家從不同的角度論證“下利”當為張仲景原書記載無誤。如后世方書宋代《和劑局方》載溫經湯“又治曾經損娠,瘀血停留,少腹急痛,發熱下利”,《產寶諸方》載溫經湯治“手足煩熱,大腸不調,時泄痢”,皆可佐證溫經湯治療下利泄瀉。如《金匱方論衍義》中曰:“下焦瘀積在下而既結于陰,則上焦之陽不入矣。遂成少腹里急腹滿,四臟失政則五液時下……”即趙氏認為,下焦之瘀積阻隔上焦之陽,以致下焦虛寒而致下利[6]。筆者通過分析條文主證,研究溫經湯的組方特點,搜集比較后世醫家的論述,并結合在臨床中的實踐體會,認為應為“后陰下利”。茲探討如下。
溫經湯方名中的“經”究竟是“經水”“月經”之意,還是“經絡”之意,影響著對主證是“下利”還是“下血”的判斷[7]。該條文開頭即言“婦人年五十所”,就確定了該病的患病年齡、基本體質及基本病機。那么基本體質與病機是什么呢?《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8條乃是婦人雜病的病機總綱,曰:“婦人之病,因虛、積冷、結氣,為諸經水斷絕,至有歷年,血寒積結,胞門寒傷,經絡凝堅。”第8條提示婦人雜病的病因為“因虛、積冷、結氣”,病位為“胞門寒傷,經絡凝堅”。所以患者的基本體質是陽虛,基本病機是陽虛感寒,胞門經絡受損。故溫經湯方名之“溫”是針對病因而言的,方名之“經”是針對病位在“胞門經絡”而言的。故把溫經湯之“經”誤認為“經水”“月經”,從而臆斷主證為“下血”而非“下利”,是不符合邏輯的。
有醫家認為原文有“曾經半產,瘀血在少腹不去”,提到了瘀血的病機[8-9],所以主證應為“下血”而非“下利”。而事實上,由瘀血病機而臆斷主證為下血,無法令人信服,因為瘀血病機在婦女患者中廣泛存在:婦女產后有“多虛多瘀”之特點[10]。氣虛無以推之,陽虛寒則凝之,陰血虧虛無以充盈濡養之,故虛可致瘀。且生產時胎盤與胞宮剝離形成創面,也可致瘀。故原文問“何也?”,師答曰:“曾經半產,瘀血在少腹不去。”這里“半產”可理解為“小產”“流產”等。不僅瘀血病機廣泛存在,“下利”和“不大便”的后陰疾病在婦女患者中也廣泛存在。如《金匱要略·婦人產后病脈證并治》載“產后下利虛極,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主之”,提示產后可以見到“下利”證。該篇又載:“產后七八日,無太陽證,少腹堅痛,此惡露不盡,不大便……宜大承氣湯主之。”提示產后可以見到“不大便”證,其病機為惡露瘀血郁滯于少腹肝經,肝病傳之于胃腸,則為不大便。而“脾與胃以膜相連”,脾與胃經絡相互絡屬,二者相表里。原文“曾經半產,瘀血在少腹不去”,同樣病因為產后瘀血,病位為少腹肝經,肝病相傳,木病犯土,既然能傳于胃腸,也能傳于脾。客于腸胃,為不大便;客于脾,脾運失常,為“下利”。此時因機證治也相符,故不必強辭為“下血”,也可以順暢解釋全文。
有醫家認為原文言“此病屬帶下”,而“下利”不屬于帶下病,故否定“后陰下利”,當為“前陰下血”。這種說法并不可靠。在現代中醫婦科學中“帶下”的含義是狹義的[11],專指婦女陰道中的白色分泌物——白帶。但豈能以今義釋古文,削足以適履?故須考察“帶下”在仲景時代的含義。仲景同時代著作《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扁鵲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此處“帶下”是廣義的,泛指婦科疾病,“帶下醫”即指婦科大夫。《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載“或有憂慘,悲傷多嗔……此皆帶下,非有鬼神”,此處“帶下”是廣義的,泛指婦科疾病[10]。故原文中“此病屬帶下”非專指狹義帶下病,而泛指廣義婦科病。在《金匱要略》婦人三篇里,妊娠、產后、婦人雜病中均可見下利,屬于“帶下病”范疇無可厚非,故此處為“下利”而非“下血”不足為怪。
溫經湯方后注道:“亦主婦人少腹寒,久不受胎;兼取崩中去血,或月水來過多,及至期不來。”所謂“兼取”意為“還可用于治療”,所謂“崩中去血”即現代中醫婦科學所指崩漏等陰道出血性疾病。若條文中溫經湯本身是治“下血”的,是治崩漏的,那方后注再言“兼取崩中去血”便是多此一舉了。仲景時代竹簡為書寫工具,惜字如金,故更合理的解釋乃是條文中本就為“下利”而非“下血”,方后注言“兼取崩中去血”才顯得不是畫蛇添足之舉[12]。
2.1.1 虛寒致利 筆者上述已提到《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的第8條乃是婦人雜病的病機總綱“婦人之病,因虛、積冷、結氣,為諸經水斷絕,至有歷年,血寒積結,胞門寒傷,經絡凝堅”,提示婦人雜病的病因為“因虛、積冷、結氣”,病機為“胞門寒傷,經絡凝堅”。漢代時期,氣候溫度整體較冷[13],人的體質易偏陽虛(因虛),長期感受寒邪(積冷),氣機郁滯不暢(結氣),引起血寒、血瘀、血虛,出現“經水斷絕”,日久可致胞宮虛寒、沖任阻滯(胞門寒傷,經絡凝堅)。可從以下三個角度證明虛寒致利。其一:從經絡角度講,沖任督三脈同起于胞宮,沖脈隸屬于陽明,督脈為陽脈之海,“胞門寒傷,經絡凝堅”導致沖任虛寒,督脈失于溫煦,從而影響到陽明之氣的升降而致下利。其二:從臟腑辨證及三焦辨證角度角度講,沖任虛寒可歸屬于肝腎虛寒及下焦虛寒,火不暖土,引起中焦脾陽不足,腐熟無權,導致虛寒下利。其三:后世醫家常用四神丸治療下焦虛寒下利,內有吳茱萸;《傷寒論》中有“少陰病,吐利,手足厥冷,煩躁欲死者,吳茱萸湯主之”,用吳茱萸湯治療少陰下利;溫經湯中亦有吳茱萸,從以方測證角度講,溫經湯治療下利,符合虛寒致利的病機。
2.1.2 瘀血致利 溫經湯中有瘀血的病機,在原文中是明確的。“曾經半產,瘀血在少腹不去。何以知之?其證唇口干燥,故知之”,指出半產后,瘀血留滯少腹是病機,并且從唇口干燥可以推斷有血瘀。這和《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治》篇中第10條“病人胸滿,唇痿舌青口燥,但欲漱水不欲咽……為有瘀血”的病因病機推斷原理是一致的,機制是瘀血阻閉導致津液不能上呈于口。《金匱要略·水氣病篇》有“血不利則為水”,可以解釋瘀血與下利的關系:正常胃為水谷之海,主受納腐熟水谷;脾為胃行其津液,主運化水谷精微。脾胃陽氣虛弱,氣血生化乏源,氣虛則血滯,陽虛不能溫煦,則血行不暢,血不暢則津液運行失常而為水,水漬腸道而為下利。故臨床久利不愈者當審視是否存在血分因素。王清任尤重視“氣血”病機,從瘀論治久利,在《醫林改錯》中載有膈下逐瘀湯可以治療久瀉[14],“瀉肚日久,百方不效,是總提瘀血過多,亦用此方(膈下逐瘀湯)”。現代研究也表明瘀血與腹瀉相關,如黃熙等[15]研究發現,脾虛造模后的試驗動物其血流動力學處于典型的血瘀狀態;任平等[16]認為脾虛血瘀狀態可以導致試驗動物腸道出現菌群失調。
《金匱》溫經湯組成:吳茱萸三兩,當歸、芎藭、芍藥、人參、桂枝、阿膠、牡丹皮(去心)、生姜、甘草各二兩,半夏半升,麥門冬(去心)一升,上十二味,以水一斗,取三升,分溫三服。
2.2.1 根據基本病機確定桂枝湯為基本組方結構 根據前文分析,“婦人年五十所”“因虛、積冷、結氣”,故病人全身體質狀態、基本病機為陽氣虛、寒邪凝結、氣機郁結、治療宜補氣、溫陽、散寒、散結,而以溫通為主。桂枝湯散風寒、調營衛,即入血分而散寒行血,整個方劑可以起到溫通血脈的作用,故本方劑的主體結構為桂枝湯。桂枝湯中桂枝、芍藥在《神農本草經》記載都可以補中益氣[17],但為加強補氣力量,另加人參二兩。本病為“積冷”,寒邪較重,桂枝湯雖可散寒,但力量不足,故本方加了吳茱萸。《傷寒論》中治療血分有寒的當歸四逆湯也是由桂枝湯加味而成的,吳茱萸和生姜在兩方劑中的使用原理是一樣的,皆為治療“積冷”或“內有久寒”。桂枝、吳茱萸、半夏都有辛宣溫散的作用,故可散氣機郁結。
故可將桂枝湯確定為溫經湯基本組方結構:即桂枝湯加人參補氣,加吳茱萸、生姜溫陽散寒,加半夏散結,同時半夏還能痰瘀同治。
2.2.2 根據主證及其病機確定用藥 根據條文,開頭即言“病下利數十日不止”,故“下利”為主證。“下利”的病機前文已分析為“虛寒致利”及“瘀血致利”,且主要是由于虛寒,故治療宜溫陽、活血,以溫陽為主。從病位講,本病為寒邪在少腹肝經;從臟腑辨證及三焦辨證角度角度講,沖任虛寒可歸屬于肝腎虛寒及下焦虛寒,引起中焦脾陽不足,導致虛寒下利。故針對“虛寒致利”的病機,治療上選用能入厥陰肝經,散寒助陽止瀉的吳茱萸,且吳茱萸用量為三兩,為方中最大,這從主藥的角度再次證明了主證為“下利”而非“下血”合情合理。針對“瘀血致利”的病機,選用活血的當歸、川芎、芍藥。因為本病基本的體質狀態較虛弱,首先陽氣虛日久會導致血虛,其次瘀血日久造成血虛,再次“下利數十日不止”會傷及陰血。故活血同時應注意養血保護正氣,但歸芎芍整體上仍以活血為主,養血不足,所謂“行氣必傷氣,活血必傷血”,故加阿膠增強養血的力量,防止因活血過度造成損傷。
故由主證確定加吳茱萸三兩為主藥,加當歸、川芎、芍藥各二兩以活血,加阿膠二兩防止活血傷正氣。
2.2.3 根據兼證及其病機確定用藥 根據條文,“暮即發熱,少腹里急,腹滿,手掌煩熱”就是陰虛火旺的臨床表現,也是理解本條的難點。長時間、大量的“下利數十日不止”會導致陰虛火旺,陰虛火旺是次要矛盾,而全身整體的“血寒積結”狀態是主要矛盾。顯然,本條是一個寒熱錯雜的狀態,這需要在治療時既不可以過度溫通,也不可以過度寒涼。所以本方未用石膏、知母、黃芩等寒涼之藥,而用麥門冬、牡丹皮養陰清熱散瘀之品,可見仲景用藥之嚴謹精細!
故由兼證確定加麥門冬一升、牡丹皮二兩以養陰清熱。
綜上所述,溫經湯治下利,乃是補氣、溫陽、散寒、散結、活血、養血、養陰、清熱的組合方劑,其具體為桂枝湯加人參補氣,加吳茱萸、生姜溫陽散寒止瀉,加半夏散結、痰瘀同治,加當歸、川芎、芍藥各二兩以活血,加阿膠二兩防止活血傷正氣,加麥門冬一升、牡丹皮二兩以養陰清熱散瘀。全方既針對主證及其病機,又顧及兼證及其病機,攻不傷正,養不斂邪,溫通而不助熱,寒涼而不郁遏。
患者,男,78歲,主因“左側肢體活動不能1月余”于2017年6月19日以“腦梗死恢復期”入院。入院時左側肢體活動不能,左側肢體麻木,左側口角下垂,偶有飲水嗆咳,偶有咳嗽,口干,睡眠欠佳。小便正常,大便溏,日5~7次。既往高血壓病史3年,冠心病史30多年,心房顫動5年余,支氣管哮喘4年余。患者入院前在外院住院期間即出現持續腹瀉,按腸道感染、消化功能紊亂治療無效。大便次數多,患者體力下降,休息不良,明顯影響康復治療。先后予理中湯加減、理中湯合五苓散、豬苓湯、參苓白術散、烏梅丸,無效。2017年7月25日查房,患者仍腹瀉,日6~7次。腹脹,汗出偏多,舌淡黯,苔薄膩略黃,脈弦滑。處方:當歸20 g、赤芍20 g、桂枝30 g、吳茱萸10 g、川芎10 g、生姜30 g、法半夏10 g、牡丹皮20 g、麥門冬30 g、黨參15 g、阿膠10 g、灸甘草15 g,3劑,顆粒劑,水沖服,日1劑。2017年7月27日再診,患者服上方后大便成形,軟便,每日2~3次。繼服上方3劑。2017年7月30日三診,患者大便成形,軟便,每日2~5次。繼服上方5劑,2017年8年4日查房,患者大便成形,每日1~2次。繼服3劑。2017年8月6日出院。
按 該患者腹瀉日久,有腦梗、高血壓、冠心病、房顫、支哮多種疾病,基礎體質較差,病機復雜。察舌舌色黯,提示存在瘀血因素,予溫經湯溫陽散寒,養血活血,三劑起效。上述驗案驗證了,溫經湯主證為“下利”無誤。梳理患者下利治療經過,從中焦入手溫陽補虛的理中湯、健脾滲濕的參苓白術散無效,從下焦入手“利小便實大便”的五苓散、豬苓湯無效,從處理寒熱虛實錯雜的烏梅丸入手亦無效,最終用溫經湯治之獲大效,原因在于其余處方僅能應對病機中的某一部分,如或虛寒或水濕或血瘀等,而溫經湯中既有吳茱萸、人參等溫陽補氣,能夠解決氣分、水分問題,又有當歸、川芎、丹皮、阿膠、芍藥等養血活血,能夠解決血分的問題,氣、水、血三方面同時調理,故收顯效。
綜上所述,溫經湯主證“下利數十日不止”無誤,凡符合此病機的久利,“有是證,用是方”,以其治之,可獲良效。溫經湯是臨床治療久利的重要選擇之一,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