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勇 何偉 佟雅婧
《傷寒瘟疫條辨》言溫疫“火熱內伏,三焦怫郁”,以“升降散”為治疫之主方,收效卓著,由此形成以溫病學說為基礎的溫疫辨治理論,后世醫家多有推崇。蒲輔周言:“治溫疫之升降散,猶如四時溫病之銀翹散”[1],并將之廣泛用于各種感染性疾病。溫病大家趙紹琴先生更將升降散作為“火郁發之”的代表方,臨證但見火郁而心煩急躁,心中憒憒然,莫名所苦者或雜病而見火、痰、瘀阻滯經脈之升降散方證者,皆用此方治療[2]。目前,升降散更廣泛運用于中醫藥防治新冠肺炎的診療實踐之中,有學者對不同版本的中醫診療方案進行整理、分析,發現升降散的使用頻率位列第二,僅次于麻杏石甘湯[3]。然而對于升降散治療溫疫的證機內涵尚未完全明晰,本文擬從“火郁”視角探析升降散治療溫疫的方證特點及應用機制。
溫疫是指一類具有強烈致病性和傳染性的疾病,其發病多由感觸溫熱癘氣或雜氣所致,屬于廣義“瘟疫”的范疇。《內經》于“疫”“癘”之分,則謂天運化“疫”,地運化“癘”,二者不過上下剛柔之異,又以五行統之,即所謂“五疫”。而按之實際,則“疫”“癘”皆有寒、溫之別,“溫癘”“溫疫”多,而“寒癘”“寒疫”少[4]。《素問·本病論篇》指出:“溫癘暖作,赤氣彰而化火疫。”《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亦言:“其病溫癘大行,遠近咸若。”因此后世醫家多將溫疫歸屬于“火疫”,將其納入溫病的范圍,如吳又可《溫疫論》言“夫溫者熱之始,熱者溫之終,溫熱首尾一體,故又為熱病即溫病也。又名疫者,以其延門闔戶,如徭役之疫,眾人均等之謂也”,認為溫熱病與溫疫都具有傳染性,名異而實同。陸九芝《世補齋醫書》則稱“溫為溫病,熱為熱病……與瘟疫辨者無他,辨其傳染不傳染耳”,認為溫病與溫疫二者的區別主要在于溫疫有傳染性而溫病無傳染性。二者的觀點皆有片面之處,溫病與溫疫的區別主要在于溫疫具有強烈傳染性,能夠導致大流行;溫病則有的不傳染,有的傳染不會導致大流行,因此不能稱之為“疫”,即溫病的范圍廣,溫疫的范圍窄,“溫病”包括“溫疫”[5]。
“火郁”一詞首見于《內經》,《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中言:“火郁之發,太虛腫翳,大明不彰,炎火行。”郁者,抑遏也;火郁為火熱遏伏于內不得透發之義。火郁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氣機郁遏不達,升降出入不利,陽氣失于沖和之性[6],郁而化熱,進而出現種種證象,如《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中所羅列的“少氣,瘡瘍癰腫,脅腹胸背……瘍痱,嘔逆,瘛瘲骨痛”等。《內經》提出“火郁發之”的治療原則,概言之為清、透二字,有熱當清,有郁當透,“暢達氣機,祛其壅塞”,使郁火得以透達發越,堪為后世圭臬。
金元醫家劉河間認為表里內外諸熱證者皆在于“陽氣怫郁”,《素問·玄機原病式·六氣為病篇》曰:“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所謂熱甚則腠理閉密而郁結也。”在治療上,劉氏則主張“一切怫熱郁結者,不必只以辛甘熱藥”,而應以清宣透泄為治,創立辛溫寒涼,表里雙解之防風通圣散方證,使火郁的治療有了新的突破。明清時期,溫病學派認為溫病衛、氣、營、血四個階段均可出現火郁之證[7],正如《溫熱論》言:“熱郁則津液耗而不流,升降之機失度,初延氣分,久延血分。”在治療上主張輕靈流通、開泄郁滯,根據病程分別采用辛涼宣透、透熱轉氣、涼血散血之法。同時,火熱怫郁也是溫疫發病的重要機理,《傷寒瘟疫條辨·溫病脈證辨》言:“溫病得天地之雜氣,受病于血分,由口鼻入,直行中道,流布三焦,散漫不收,去而復合,受病于血分故郁久而發。”楊栗山明確指出溫疫怫熱在里,由內達外的特點,秉承“火郁發之”的制方理念,訂立以升清降濁、表里雙解的升降散為主方治療溫疫,進一步拓展和深化了“火郁”理論的應用范圍。
升降散原名賠賑散,出自陳良佐《二分析義》,制方人已不詳。《傷寒溫疫條辨》指出:“是方不知始于何氏,《二分析義》改分量服法名賠賑散,用治溫病,服者皆愈。”楊栗山將其輯錄于《傷寒瘟疫條辨》并更名為升降散,組成:白僵蠶(酒炒)二錢、全蟬蛻(去土)一錢、廣姜黃(去皮)三分、川大黃(生)四錢。上為細末,合研勻,用黃酒一盅,蜂蜜五錢,調勻,冷服,中病即止。
《傷寒瘟疫條辨》將此方列為治疫十五方之總方,主治溫病,表里三焦大熱,其證不可名狀者。升降散方后按中記載了二十二組征象,歸納起來可分為七類[8]:(1)升降失調,如頭痛、眩暈、胸膈脹悶,心腹疼痛,嘔噦吐食;上吐下瀉,身不發熱者;腹痛雷鳴,小便不通,大便久瀉無度者;(2)正邪交爭,如憎寒壯熱,骨節酸痛,飲水無度者;(3)氣分熾熱,如身熱如火,煩渴引飲;四肢厥冷、身冷如冰,而氣噴如火,煩躁不寧;咽喉腫痛,痰涎壅盛者;(4)氣血兩燔,如斑疹雜出,有似風丹風瘡,甚至遍身紅腫發塊者;(5)血熱妄行,如血從口鼻出,或目出,或從大便出;小便澀淋如血,滴點作痛,不可忍者;(6)熱盛生風,如肉瞤筋惕,舌蜷囊縮,舌出寸許,攪擾不住者;(7)竅閉神昏,如譫語狂亂,不省人事,如癡如醉者;或熱盛神昏,形如醉人,哭笑無常,手舞足蹈,如見鬼神者。種種癥狀無不表明雜氣侵犯人體后,火熱怫郁表里三焦,升降失調之象。
楊栗山將賠賑散更名為升降散的理由有二:一是取意于本方的功效,“僵蠶、蟬蛻,升陽中之清陽;姜黃、大黃,降陰中之濁陰,一升一降,內外通和,而雜氣之流毒頓消”;二是效法河間雙解散之透邪解郁之法意,其云:“名曰升降,亦雙解之別名也。”楊栗山以“火熱怫郁”立論辨治雜氣所致溫疫,火熱內伏是升降散的證機所在,同時也是本方運用于溫疫的重要理論依據[9]。
雜氣為癘氣的別稱,是導致溫疫發生的主要原因。《傷寒瘟疫條辨·溫病與傷寒根源辨》指出“雜氣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非燥非火,天地間另為一種偶荒旱潦疵癘煙瘴之毒氣也”。雜氣侵犯人體,自口鼻而入臟腑,由血分而發出氣分,其發病形式與傷寒不同,多表現為兩感發病。楊栗山認為“兩感”為“表里俱病,陰陽并傳,謂之兩感,乃邪熱亢極之證”,其傳變次序為太陽與少陰同病、陽明與太陰同病、少陽與厥陰同病三種類型。根據現有臨床資料,可知肺系疫病如重癥急性呼吸綜合征、新冠肺炎醫學觀察期其表證較為輕微,甚至無表證,多伴有氣機不暢,升降失常的胸悶、心煩、低熱、腹瀉等火郁證候[10],提示本病發病多屬于太陰與陽明兩感,病位多在肺與脾胃。楊栗山指出雜氣溫病,其發病“內之郁熱為重,外感為輕”,甚至“無外感而內之郁熱自發”,可見表里兩感,火熱怫郁是溫疫初起的重要病機。
《素問玄機原病式·熱類》言:“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火熱內伏,氣機怫郁,三焦氣化不利,水液不得宣通,則濕濁內生。正如《宣明論方·水濕門》言:“濕本不自生,因于火熱怫郁,水液不得宣通,即停滯而生土濕也。”濕熱相合,郁閉肺竅,氣化不利,宣肅失司。《傷寒溫疫條辨》言“溫病怫熱內郁咳嗽”,故溫疫初期多見身熱不揚、干咳、舌紅苔黃膩之證,久之可見郁熱化燥傷津,干咳或痰少而黏、口燥咽干或咽痛等[11]。濕熱搏結,侵犯膜原,彌漫三焦。三焦者,內通厥陰,外聯少陽,又為孤府,內藏相火,火熱內伏,兩陽相搏,氣機郁閉則邪無出路,竄攻上下,波及相關臟腑,出現種種復雜見癥[12]。此時患者全身癥狀突出,癥見反復發熱,可伴有胸悶、氣短、喘促、心煩,少數患者伴有惡心嘔吐、腹瀉或大便粘滯不爽等癥狀。種種表現,無非火熱怫郁,三焦氣化不利,升降失常之證。
火熱怫郁,邪入氣營,逆傳心包,而成耗血動血之勢,出現郁熱迫血妄行或郁熱煎熬陰血成瘀之勢。《傷寒瘟疫條辨·吐血》言:“溫病吐血與衄血,皆屬熱毒內郁,經絡火盛,火載血液而妄行。”疫毒閉肺,灼傷營血,可見高熱喘促、咳吐黃痰,或咳血、衄血,出現紫紺、胸悶、喘促加重,舌紫暗,苔黃厚膩,脈弦滑數急或浮大無根,可伴有陽明熱結腑實或蓄血之證,病情較為兇險[13]。若熱灼心包,神機閉阻,出現神昏、譫語之證,如《傷寒瘟疫條辨·譫語》言:“熱邪深入,蓄于胸中,則昏其神氣。”若不能及時截斷病勢,則會進一步出現煩躁、四肢厥冷而胸腹灼熱等內閉外脫之象,是為火熱怫郁,邪入氣營,氣血兩燔之證。
火熱久稽,成濕化燥,邪氣入營,復因藥邪,皆能耗氣傷陰,出現正虛而郁火不得外發,留而不去,與血脈合而為一的“主客交”。《溫疫論·主客交》言:“客邪膠固于血脈,主客交渾,最難得解。”主客交渾為溫疫后期正氣虧虛而余毒留戀之證,正如《傷寒瘟疫條辨·復病》言:“溫病邪熱自內達外,血分大為虧損,無故最善反復。”此時患者全身癥狀已明顯改善,偶有輕咳少痰或無痰,低熱、口干或泛苦、心煩或困倦乏力、納差、大便不暢或粘滯不暢,舌紅苔薄白或見裂紋等氣陰兩傷或陰虛血瘀之證[14]。若后期調養不當,或雜投溫補,或情志怫郁,或飲食不慎,或勞逸失度,可致余熱復熾,怫郁再起,病情反復。
“火熱怫郁”是溫疫的重要病機,故“火郁發之”是升降散治療溫疫的證機所在。《類經》在注解“火郁發之”時,指出:“凡火所居,其有結聚斂伏者,不宜蔽遏,故當因其勢而解之、散之、升之、揚之,如開其窗,如揭其被,皆謂之發。”而溫疫初起,郁熱由里達外,此時治療當以辛涼透邪,疏解郁熱為第一要法[15]。如《傷寒瘟疫條辨》明確指出:“蓋溫疫熱郁自里達表,亦宜解散,但以辛涼為妙。”升降散中僵蠶、蟬蛻辛涼透邪,達熱出表,大黃、姜黃苦寒降泄,瀉熱于里,有辛涼宣散,表里雙解之功。溫疫初期,郁熱在內,表證明顯者,用升降散加味,為因勢利導,內外分清之法,而為“火郁發之”治法的重要代表。
溫疫火熱怫郁,里氣郁結,穢濁阻塞,升降失調,三焦氣化不利,常見小便淋漓不暢或小便不通,或陽明熱結,腑氣不通之證。故升清降濁,疏利三焦也是升降散治療溫疫的重要治法。《傷寒瘟疫條辨》稱僵蠶“清化而升陽”;蟬蛻“清虛而散火”;大黃“大寒無毒,上下通行”,姜黃“祛邪伐惡,行氣散郁”。方中蟬蛻、僵蠶能使三焦清氣上升、外達,大黃、姜黃能使邪熱下行,疏通里滯,具有升清降濁,疏利三焦之用。溫疫中期,邪氣入里,邪盛勢急,蘊火化毒,內閉肺竅,礙脾化濕,郁遏三焦,氣機逆亂,升降失常,可見發熱面紅,咳嗽,痰黃粘少,喘憋氣促,疲乏倦怠,口干苦粘,惡心不食,大便不暢,小便短赤等癥狀[16],可以升降散加減或合用他方,隨證治之。
溫疫極期,火熱怫郁,熱入營血,氣血兩燔,多見氣分熱盛或熱邪壅遏,迫血妄行之證。《溫熱論》言:“乍入營血,猶可透熱,仍轉氣分而解。”升降散中蟬蛻、僵蠶疏氣分之邪,姜黃散氣分之郁,大黃瀉氣分之熱,能宣通郁滯,上清下奪;熱邪彌漫三焦,邪入營血,壅遏血絡,升降散中僵蠶、蟬蛻辛涼開泄,大黃苦寒降泄,涼血活血,無涼血止血藥寒涼遏伏,血止留瘀之虞,全方功能透熱轉氣,氣營兩清,澄本清源。對于溫疫毒入營血、氣血兩燔之證,可以清瘟敗毒飲合升降散治之。
溫疫后期,邪伏陰分,主客渾受,正氣虧虛,邪毒留戀。此時補益則邪火復熾,清瀉則傷脾胃,滋陰則膠邪愈固,疏散則絡虛精損,其治法當以補瀉兼施,調和氣血,分離主客[17]。《溫疫論》疫病后期“主客交證”三甲散中就含有“僵蠶—蟬蛻”這一藥對。升降散中僵蠶、蟬蛻為蟲類藥,具搜剔經絡,活血祛瘀之能。《臨證指南醫案》言“邪留經絡,須以搜剔動藥”,指出蟲類藥借搜剔以攻通邪結,“飛者升,走者降,血無凝滯,氣液宣通”。僵蠶、蟬蛻作為蟲類藥,皆有入絡搜剔,散結消滯之用,大黃、姜黃活血化瘀、破血通經,共奏調和氣血之功。溫疫恢復期若正氣已虛,而邪氣未盡,可視不同證型給予健脾益氣、生津養血、益氣養陰之劑合以升降散則補瀉兼施,而能分離主客,促進康復。
升降散以“僵蠶—蟬蛻”藥對主治溫疫,是法象用藥思維在溫疫治療中的具體體現,正如《周易·乾》所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雜氣多夾雜穢濁之氣侵犯人體,三焦氣化不利導致溫疫。《傷寒瘟疫條辨》言僵蠶“得天地清化之氣,輕浮而升陽中之陽……引清氣上朝于口”,又得金水之化,僵而不腐,“溫病火炎土燥,焚木爍金,得秋分之金氣而自衰,故能辟一切怫郁之邪氣”。蟬蛻為清虛之品,得清陽之真氣,氣清性潔,“飲露得太陰之精華,所以能滌熱而解毒也”。兩藥相伍,性清化濁,與人體清陽之氣同氣相求,而能祛除穢濁雜氣[18],正如《傷寒瘟疫條辨》所言:“因其氣相感,而以意使之者也。”
溫疫具毒火之性,多見火熱熾盛之證,后世醫家多以苦寒直折,清熱解毒之法治之,但火熱怫郁,一味苦寒則有遏伏之虞,故須宗“火郁發之”經旨,于清熱解毒之中而寓透邪解郁[19],如喻嘉言《尚論篇》言治疫病宜“升而逐之,兼以解毒”;升降散僵蠶、蟬蛻相伍辛涼透邪,佐以姜黃辛溫疏散,流通氣血,大黃苦寒直折,清泄郁火,以米酒引之上行,蜂蜜潤之下導。全方寒熱并用,一為清透在里之郁熱,針對火郁證自血分而發氣分者;一為宣透腠理郁閉之邪,針對火郁證而有表證者。透邪解毒法正是“火郁發之”原則在升降散治療溫疫中的直接運用。
楊栗山承《溫疫論》疫邪“既傳入胃,必從下解”之論,指出“溫病之邪,直行中道,初起陽明者十八九”,強調火熱怫郁,里氣郁結,穢濁阻塞,多見陽明腑實之證,應下不嫌早。其所訂立的升降散方證從劑量上看,生大黃用量最重,為四錢,其用意在于因勢利導、逐穢通下,給邪氣以出路,燥結解則火郁散[20]。《傷寒瘟疫條辨》中以升降散為總方的“治溫十五方”如加味涼膈散、解毒承氣湯等方皆合用承氣輩引而竭之,深得“承氣本為逐邪而設”之義。
中醫臨床疫病以溫疫居多,常見火熱怫郁病機,因此“火郁發之”的治則就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價值。“火郁發之”其內涵主要在于因勢利導,驅除外出[21],在應用之時,強調用升散、透散的方法散邪出表,清熱散火,樞轉氣機。由于疫病病因各異,病機傳變規律不同,復因治療與體質差異,導致疫病過程中出現火郁的病證表現不同,故其具體治法表現各異,而升降散方證中所蘊含的治療思路與制方理念,正是“火郁發之”這一原則的充分體現,《傷寒瘟疫條辨》更將其作為治溫之總方,強調其應用關鍵在于“察證按脈,斟酌得宜”,緊扣“火郁”的病機,從中可見溫疫辨治病證結合思路之端倪[22]。基于“火郁發之”的升降散方證顯示了中醫經典理論在疫病防治中的獨特優勢,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探討其作用機制,拓展其臨床應用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