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山

著名詩人臧克家,山東諸城人,生于1905年10月。1923年入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習。1926年入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學習。1930年至1934年在國立山東大學中文系讀書。1937年至1942年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秘書、戰時文化工作團團長,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三十軍參議,三一出版社副社長。1942年至1946年任重慶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候補理事。1946年至1948年任上?!秲S聲報》文藝副刊、《文訊》月刊、《創造詩叢》主編。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人民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詩刊》主編。自1929年發表處女作,50多年里,著有詩歌、散文、小說、回憶錄、詩論集《自己的寫照》《運河》《從軍行》《泥土的歌》《生命的零度》《凱旋》《懷人集》《詩與生活》《學詩斷想 》等 50 余本。2000年1月獲首屆“中國詩人獎終生成就獎”。2004年2月5日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99歲。
臧克家曾經說:“如果說,童年環境的氣氛對于一個人的事業與愛好有著重大的關系,如果說,遺傳對于一個人的氣質、性情、天才有著極大的影響,那么,我將把我學詩的故事在這上面扎根了?!?/p>
臧克家的故鄉是山東諸城,位于膠東半島。這個縣屬古瑯玡,秦始皇東巡,曾在這兒刻石記功,這就是有名的瑯玡刻石。臧克家所居住的村子——臧家莊,離城18里路,盤踞在一個小嶺頭上,樹木不多,干旱缺水。他家門口,對著兩座青山,一座是常山,一座是馬耳山。蘇東坡在密州做知州時,曾到常山打獵,也寫下了“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的詩句。臧家莊,自然風光并不優勝,但臧克家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自然對它的感情是頗深的。
臧克家生在清光緒年間,在他的家庭里,詩的空氣很濃。在臧克家8歲時,生母便去世了。他的父親仁慈、多感、熱烈,臧父對每個人都良善可親,因此,不論親疏都對他好。臧父還是一個革命者,革命使他打一柄雨傘跳下城墻,跌得吐血——以后一直在病榻上側著身子,就這樣躺了3年,被病魔奪走了生命,那年臧父才34歲。父親喜歡詩,他的氣質、感情、天才和詩最接近。臧克家常常懷著悲傷的心情側耳傾聽,聽父親用抖顫的幾乎細弱無聲的感傷調子,吟誦著他同臧克家的一位族叔唱和的詩句。那時,他自取號為“紅榴花館主人”,而那位叔叔則名“雙清居士”?!断脊鈩τ啊罚闶撬麄兂偷脑娂?/p>
臧克家的祖父和他父親正相反,板著鐵臉,終天不說一句話,說一句話就像釘子打進木頭里一樣。沒人不怕他、躲他。但他也特別好詩。白香山,他最喜歡。有時,他突然放開心頭的鐵閘,用湍流的熱情,洪亮的嗓音朗誦起《長恨歌》,接著又是《琵琶行》。他的聲音使臧克家莫名其妙地感動,不是祖父的聲音,是他詩的熱情燃燒了臧克家幼小的心靈。這時,臧克家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祖父曾熱心地教他讀詩,“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的相思情,“居高聲自遠,非是借秋風”的詠蟬詩。正如臧克家在《自己的寫照》集子中說的那樣:“在當時只學著哼一個調子,今日回味起來,卻有無限的深情與感慨了。”
臧克家的庶祖母是一個多才而巧嘴的人,她常講《聊齋》《水滸》《封神榜》《西游記》給他聽,還有那些仙女和凡人戀愛的富于詩意的故事……它們,常引出臧克家的眼淚和幻想,像在心上打上深深的印記,永久也不能磨滅。
臧克家,就是他父親的一幀小型的肖像,是父親生命的枯枝上開出來的一朵花。父親給了臧克家一個詩的生命。那時節,臧克家還不了解詩,但環境里的詩的氣氛卻鼓蕩了他蒙昧的心。說到對于詩的興趣,臧克家還有一位重要的啟蒙老師。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六機匠。
六機匠,是臧克家家的佃戶,也是遠房的親戚。光棍一條,屋子里一張織布機,一張鋤。他的房子,就是臧克家的家----靈魂的家。六機匠,是一個講故事的圣手,他記憶力強,描繪能力也強,能把一個故事的情節夸張地、形象地、詩意地、活葉鮮枝地送到聽者的眼前來,好像展開一幅圖畫。他的材料是掘不盡的寶藏,而且常?;臃?。他說故事往往用韻語和腔調唱出來,伴同著表演般的神態和姿勢。他是用熱情,用靈魂的口來說這故事,以安慰自己和別人。故事,就是他的創作,詩的創作。聽的人,被他領到一個詩的世界里去。在他的屋子里,臧克家認識了許多靈魂;在他的屋子里,臧克家得到了盎然的詩趣;在他的屋子里,臧克家熏陶出一顆詩心。
童年的一段鄉村生活,使臧克家認識了人間的窮愁、疾苦和貧富的懸殊。同時,純樸、嚴肅、刻苦、良善……他的脈管里流入了農民的血。這些,讀者可以在他的詩的內容上、形式上,在整個的風格上找到佐證——那么鮮明耀眼的佐證。在多少枝筆下,臧克家成了“農民詩人”。他愛鄉村,因為他生在鄉村,長在鄉村。他愛泥土,因為他就是一個泥土的人。
1923年,臧克家進了濟南山東省立第一師范,開始了他的中學生活。
那時,統治山東的軍閥張宗昌,對人民實行文化統治和武力鎮壓。他殘酷屠殺革命者,懷抱“張”字大令的憲兵隊日夜在街上逡巡,“冷的刀光直想個熱的人頭”。張宗昌的文攻武壓并沒有嚇倒革命的人們。革命的新思潮像地下運行的烈火,越燒越旺。臧克家所在的校長王祝晨是一個開明進步的知識分子,他學習蔡元培新舊共蓄、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使學校成了新生力量的滋生地。臧克家所在班的同學們,幾乎都投入到革命的行列中。下課以后,各人忙著去干自己更重要的“功課”——有的人到工廠去了,有的人到大門口給民眾講演去了,有的人開會去了……
反動的黑暗的勢力教給同學們怎樣戰斗。同時,有一座神秘的文化寶庫,給了他們光與熱,指點與慰安。它,便是同學們的“書報介紹社”。那里面的書籍雜志那么多,那么全,令人愛不釋手。那時,不管你穿的是布襪子、老土鞋,《創造》《洪水》《語絲》《沉鐘》……每人都總有一份。而在臧克家的手里卻是更多,除雜志之外,新書還有好些,特別是詩集。
這時期,臧克家讀了很多新詩,穆木天、馮至、汪靜之、韋叢蕪……然而,撼動了臧克家整個靈魂的卻是郭沫若。他的創作、翻譯,臧克家如饑似渴地吞咽下去,它像一股動力,一道熱流,一陣春風。有很長一段時間,臧克家生命的脈搏跳動在沫若先生的字里行間。他崇拜沫若,他從一本雜志上剪下充滿孩子氣的郭沫若的照片貼在自己的案頭,上面題上:“沫若先生,我祝你永遠不死!”
在反動軍閥的高壓統治之下,臧克家時常同二三好友登上千佛山頂,讓風吹撒開他們的頭發,高歌狂吟,像立在理想的王國里,向不醒的人間吹送他們詩的“預言”。他們也時常在大明湖上飄蕩,身子互相偎依著,聽小船沖開殘荷,唰唰有聲。暗空無月,寒星閃閃,靜夜冷清,孤舟湖心。大家一面飲酒,一面狂吼,發出高歌,聲裂如磐之夜。對反動軍閥的滿腔憤慨,促使臧克家給當時主編《語絲》的周作人寫了一封信,揭露張宗昌反動統治的黑暗殘酷。過了不久,這封以“少全”署名的信,連同豈明(周作人)的復信一起被登在《語絲》 上,還被加上了一個題目《別十與天罡》 。這是臧克家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大刊物上發表作品。
這時候,臧克家寫下了不少的詩篇。他寫得多,全憑自己的大膽!他寫得快,因為自己事前既不作綢繆的苦思,事后又不下功夫刪改?!办`感”是他的唯一法寶,它一動聲色,就在紙上“走筆”。他覺得寫詩并不難,因為還不夠知道它難的資格!
這一時期,可以說是“模仿時期”。他讀了別人的詩篇,仿佛那里邊涵蘊著的感情原來在自己心上就存在著一樣,立刻就興奮起來,也想以同樣的內容自制一首。模仿,在剛踏上習作初步的階梯時,是無可非議的,而且有時還是必不可免的。但是,模仿,不能叫自己落到別人的套子里去,不能叫別人的陰影淹沒了自己。模仿,自己應該是主人,別人是供采用的對象。臧克家曾說:“可悲的是,那時,我跟在別人的后邊跑,卻把我自己失掉了。”
在說到臧克家走上新詩創作道路的時候,還必須提到一個人,那就是他的族叔、詩友----臧亦蘧(筆名“一石”)。一石是個怪人。他寫了10年詩,然而10年的心血卻是一張白紙。他在北平讀書時,把吃飯的錢硬省下來印書。寧肯叫自己的肚皮挨餓,這樣,他快樂,他安慰。然而,當他把凝結著自己心血的詩集拿去請教胡適、魯迅、梁實秋等先生時,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批評,甚至否定。但是,他并沒有灰心,還是起勁地寫著,寫著。
臧克家說:“不遇見他,也許一輩子也‘遇’不見新詩。沒有當年的他,就沒有今天的我?!?/p>
族叔亦蘧大臧克家三四歲,長得很魁偉,叫他四叔。亦蘧有個脾氣,見了不足與談的人,沉默木吶,但和知心朋友在一起,則高談闊論,插科打諢。在封建氣味濃厚的農村,卓爾不群,狂傲不羈,用奇特的怪論和行動抵抗封建習俗,因此,他的族叔得到了一個綽號“四癲”。
臧克家的族叔一石寫詩,都是有感而發,風格樸素,全用口語,毫無雕飾痕跡。
我從城里回來,
迎面碰著小弟弟
從牛棚里出來,
面目枯黑。
走進內房,
看見父親在那里吞云吐霧(吸鴉片)
剝削我們一家人!
這就是臧克家族叔的詩,直抒胸臆,毫無顧忌。
不管臧克家的族叔怎樣怪,怎樣“癲”,“他是形體,我就是影子”。這是臧克家如是說。
每次學校放假時,臧克家就和族叔常常跑到僻靜無人的林邊、崖下,去對坐半天。有時話多得使雙頰發燒,有時默默地半天無語,聽風號,聽蟲叫,聽大自然神秘的語言。在春天,也遠足到陌生的小村落,在夕陽的返照下,看桃花樹下手把籬笆張望的少女的身影,像望著一尊詩的女神,一直望到人影被黃昏抹去,才踏著小道摸著黑回頭。心的小船在詩湖中搖曳著。
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明節,燕子新客似的剛剛從遠方飛來,秋千架旁飄飛著少女的衣影和笑聲,花朵開在每個青春的枝頭。靈感借了臧克家的手,在這個佳節的詩境里寫下了他的第一首新詩:
秋千架下,
擁積著玲瓏的少女;
但是,多少已被春風吹去了。
族叔看了,比臧克家還興奮,他驚奇這詩的第一朵花竟是這樣美麗!對于最末一句,他說了一大串“好”。鼓勵臧克家,給他打氣,好似自己可以給臧克家打保票,只要臧克家寫下去就一定能成功一樣。
確實,對于臧克家,他從沒吝嗇過鼓勵,慫恿,改正,指導。他的一間小草屋,便是臧克家們“幽會”談詩的“樂園”。這是詩的世界,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中學生活還未結束,政治空氣就變得更為緊張了。風傳軍隊要來學校搜查,同學們半夜三更撬開地板,把所有帶白話標點的書全部塞下去,用腳跺一跺,仿佛跺自己的心一樣痛!信件、日記,倉皇中付之一炬。心,火一樣地燃燒!
高壓把臧克家和同學們仇恨的心磨銳了。恰巧,郭沫若的一篇新的文藝理論《文學與革命》落到了臧克家的眼底,它給了他力量和希望。這樣,投出“此信達時,孫已成萬里外人矣”的充滿豪言壯語的一紙家書,臧克家便同幾個朋友從寒冷中向著自由與溫暖的江南飛去。
1926年10月,北國正是金風肅殺,萬卉凋零,一片凄涼景色。而當他們踏上了武漢的大地,卻見大地一片蔥綠,用青眼迎人。當時大家心里發問:“誰的手把宇宙割成了兩片,南方是白晝,北方是黑天?”
在黑暗中掩藏已久的眼睛,突然被照亮在光輝的太陽之下了,身子是一條小船,蕩漾在大時代的怒潮里,心也是。1927年,臧考上了“中央軍事政治學校”。軍校校址,在武昌的西湖書院。大門兩旁,一副對聯“黨紀似鐵,軍令如山”,字大如斗,震心耀眼。院內標語,引人注目,如革命鮮花,開滿四壁?!敖袢盏匿z頭,明日的自由”,這不就是鼓動人心的樸素的詩句嗎?
革命的空氣像高漲的洪潮,嚴肅的生活刻苦而又緊張。不是操場上練武,就是大課堂上聽講。用艱苦磨煉人的骸骨,用革命理論武裝人的思想。一枝漢陽槍握手中代替了筆。這時節,臧克家的生活就是一篇雄偉悲壯的詩。
臧克家親眼看見過人民顯示出他們的力量,嚇倒了英帝國主義者,收回了漢口英租界。摩天大樓前,工人糾察隊員威嚴地在那兒站崗。多年來在長江上耀武揚威的英國軍艦,滾出了武漢革命的水域!
臧克家親眼看見過北伐誓師,十幾萬壯士用有力的步子走過閱兵臺,歌聲,那么整齊嘹亮,威武雄壯!一個鐵的自信心,做了歌子和口號的內容。多少偉大的場面,開拓了臧克家的眼界和心地。
臧克家曾經一身戎裝立在黃鶴樓頭,望著漢陽兵工廠的煙囪作豪邁的詩思 ;他曾經立在大江的岸上戍衛著森嚴的黑夜,隔江就是敵人,螢火閃耀著神秘恐怖的光,江潮像大時代的呼吸,又像自己的心一樣不平地鳴吼;他曾經以天地為廬舍,野草做被褥,鋼槍做枕頭,露宿過多少夜;月光的天燈照著他們急行軍,去包圍敵人;稻田,一方方明鏡似的偷描著山影、樹影和時代的先鋒----戰士的身影。追擊叛軍夏斗寅,40天的“前敵”,飛過山,趟過水,在槍炮聲里,在嘶喊聲里,在呻吟聲里,在風里、雨里、血泊里,一個偉大的目標在接近,一個鐵的意志在執行。時代的大手在臧克家眼前展開了一幅偉大的革命畫卷,臧克家,沒有用詩句,卻用子彈,做了戰斗的一員!
臧克家并不責難自己這一時期沒有留下詩。在這偉大的幾年間,他蓄積了無數的生活寶貴經驗——詩的最有價值的材料。學習寫詩不僅僅是技巧的磨煉,還應鉆進人生的深海里去!技巧不過是詩的外衣,生活才是詩的骨肉,單從技巧上去求詩,你將永遠得不到詩!
臧克家用生命去換詩,去寫詩?。ㄉ希┳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