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耿

在太空看太平洋,“地球的肚臍”復活節(jié)島尤為顯眼。這也難怪,在茫茫大海中,第一眼看到的總是陸地。但這同時往往會讓人們遺忘另一個事實:大海的面積比陸地要多得多。
在剛剛結束的美國大選中,雖然拜登獲得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選票,但特朗普也獲得了有史以來最多的在任總統(tǒng)的選票。后者與知識界和科學界對特朗普的一致反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特朗普口無遮攔,肆意妄為,罔顧事實和邏輯,打破規(guī)則與理性。在我們指責他迎合民粹、主張反智的同時,也千萬不要忘記民粹與反智主義在美國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強大。很顯然,在民眾中這種理性與非理性的數(shù)量對比并不是美國社會所獨有的,并且這種對比很有可能在其他國家顯得更加懸殊。理性宛如島嶼和陸地,非理性則是大海本身。
特朗普以及他掀起的特朗普主義還預示著一種更加危險的可能。六十年前霍夫施塔特在《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中分析的情形,不但沒有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逐漸消失,反倒以新的、更強大的形式卷土重來。共和黨的保守主義精英正試圖將他們的真實意圖掩藏在民粹主義的外衣之下,借用非理性的話語和表達形式以獲取民主制度中的選票。這種精巧的騙局,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在不斷上演。哈耶克曾經(jīng)警告過的自由主義面臨來自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的合謀夾擊,正在新時代以《美麗新世界》的方式展開。
不止一個聲音抨擊知識分子在過去數(shù)十年中表現(xiàn)出的傲慢,并且這種傲慢在特朗普當政的四年中有增無減,而這進一步加劇了智識階層與民粹暗流之間的矛盾。事實上,即使是那些試圖關注民眾、走啟蒙路線的知識分子,也依舊相信理性的力量會大過非理性,而事實并非如此,至少并非總?cè)绱恕6硪恢刂S刺的是,正是從20世紀后半期開始,對理性主義與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反思在知識分子群體中甚囂塵上,反啟蒙思潮時時涌動。時至今日,他們卻不得不主動或被動地接受非理性泛濫的后果。這又是一種傲慢導致的無知。
不過,如果從長的歷史周期來看,上述知識階層與民粹主義之間的矛盾始終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形式反復。生活在某個進步主義或啟蒙主義運動余暉中的人們,都會感嘆智識的消亡和反智的興起,禮崩樂壞之后的孔子嘆惋“鳥獸不可與同群”,而霍夫施塔特的撰述動機也正緣起于麥卡錫主義的泛濫和艾森豪威爾的當選。從這個意義上看,智識階層過去四年的痛苦似乎只是時代發(fā)展階段帶來的短期不幸。
然而歷史畢竟不是簡單的鐘擺。潮汐的漲落,固然無關于島嶼和海洋面積的消長,但我們?nèi)绾未_定未來不會產(chǎn)生新的海嘯?過去民粹與反智造成的災難遺跡依舊歷歷在目,并且其烈度有增無減。開啟民智與走進底層在事后看來不過是揚湯止沸,企圖通過操縱民粹來獲得利益的政客和野心家們,最終也都不得不吞下被非理性反噬的后果。沒有人能夠真正在那樣的時代浪潮中幸存。或許知識界應當思考的,不是如何阻止那樣的時代到來,而是在那樣的時代之后如何保全我們的文明,讓她不致淪為沙灘上的城堡。
就在本月,美國正式退出《巴黎協(xié)定》。如果碳排放失控,全球的海平面很可能在未來接著上升。大海來了,島嶼還會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