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動蕩世界的穩定之錨

謝奕秋

美國百年智庫“對外關系委員會”有一個“全球沖突追蹤”的項目，其最新列舉的26個沖突中，15個位于亞洲，8個位于非洲，2個位于美洲（委內瑞拉內亂、墨西哥暴力犯罪），1個位于歐洲（烏克蘭沖突）。其中，趨于惡化的8個沖突里，6個位于亞洲，包括也門戰事、美伊對抗、阿富汗戰爭、印巴沖突、南海爭端、朝鮮危機。

應當說，該項目的歸納側重美國視角，并不全面。總部設在歐洲布魯塞爾的“國際危機組織”列舉了更多面臨危機的國家，包括美國、俄羅斯，以及因選舉舞弊發生動蕩的白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等。其制作的危機地圖上，危地馬拉（發生沖擊國會事件）、秘魯、西撒哈拉、埃塞俄比亞、厄立特里亞、索馬里、烏干達、莫桑比克（北方伊斯蘭激進分子叛亂）、克什米爾，都被標為代表形勢惡化的紅色，而幾乎找不到表示形勢改善的綠色區域。

不夸張地說，世界在2020年進入了整體動蕩期，就連相對穩定的歐盟國家和英國、加拿大、巴西、沙特、南非等國，也免不了疫情的深度沖擊。若論內部政治、經濟、社會均穩定的國家，主要是中國、越南、澳大利亞、新西蘭等“抗疫績優生”。它們不啻是當前動蕩世界的“穩定之錨”。

政治動蕩

自公元1500年以來，大國之間爆發了超過50場戰爭，它們占據了頭5個世紀里的大部分時段，而這樣的戰爭在1991年冷戰結束后，就基本上被抑制住了。

除了1994年的罕見例外（當年因發生盧旺達種族大屠殺，全球沖突致死人數急升到54.8萬），冷戰結束總體上開創了較為和平的環境；而最近10年來，動蕩因素相比之前10年有增無減，每年與國家相關的沖突致死人數，輕易就超過了發生“9·11恐襲”的2001年和爆發伊拉克戰爭的2003年，在2014年甚至超過了10萬人。

“環俄地帶”接連出現三起政治動蕩，雖然成因各異，但一個共性是，當事方（包括一度試圖“脫俄”的盧卡申科）與俄羅斯關系不夠鐵，結果要么是國內反對派借機發難，要么是敵國趁機攻伐。

這主要是近10年來敘利亞內戰等阿拉伯國家的動蕩所致。而在過去5年里，不論是烏克蘭的頓巴斯戰爭，還是“伊斯蘭國”的倏忽興滅，主要的內戰都越來越國際化；北非的利比亞內戰甚至被稱為一場“小型世界大戰”。

2020年稍顯不同，除了舊式內戰和有著外國政府干預的新型內戰（如也門戰事、馬里戰事），已經不太常見的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亦悍然登場—這就是兩個外高加索國家之間為爭奪納卡地區而爆發的戰爭。這場由無人機（阿塞拜疆買了土耳其的TB-2、以色列的Harpo和俄羅斯的安-2）決定勝負的戰爭，在持續六周后由俄羅斯斡旋停火。

得勝的阿塞拜疆國防部表示，在與亞美尼亞的納卡沖突中有2783名阿塞拜疆軍人喪生，100人在行動中失蹤，103名士兵的身份有待DNA檢測，1245人受傷。換句話說，即便是勝者一方，保守估計也要承受本國士兵4000多人死傷的代價。可想而知，戰敗的亞美尼亞除了讓出所占納卡的大部分土地、面臨500億美元的巨額賠款（相當于該國上一年GDP的3.7倍），還要為多少軍人和難民準備后事。

亞阿戰爭的結局，被視為俄羅斯對于兩年前顏色革命后開始疏遠自己的亞美尼亞當權派的懲罰。而在亞阿戰爭爆發前一個多月，白俄羅斯發生歷史性的示威浪潮，強人盧卡申科承諾會在新憲法通過后離開總統職位；亞阿戰爭期間，中亞的吉爾吉斯斯坦又發生了針對選舉舞弊的抗議，不久即實現了該國北方政治勢力（受俄羅斯影響更深）的回朝。

“環俄地帶”接連出現三起政治動蕩，雖然成因各異，但一個共性是，當事方（包括一度試圖“脫俄”的盧卡申科）與俄羅斯關系不夠鐵，結果要么是國內反對派借機發難，要么是敵國趁機攻伐。

俄羅斯本國，這一年未發生像2011年和2017年那樣大規模的示威游行，還成功以修憲公投使普京總統有機會連任到2036年，但反對派先鋒納瓦爾內中毒案，已成為俄羅斯與歐盟國家對抗的新焦點。另外，俄羅斯確診感染新冠病毒者全球第四多（總理米舒斯金也中招），其在全球率先大規模接種的“衛星-V”新冠疫苗，效果尚待觀察。

在亞阿戰爭中力挺阿塞拜疆的土耳其，是環地中海地緣變局的驅動角色。土耳其在這一年，為了東地中海油氣和利比亞的民族團結政府，把從以色列、塞浦路斯到希臘，從埃及、意大利到法國這幾個地中海鄰國得罪了個遍，甚至主導了對法國第二次伊斯蘭教先知漫畫事件的國際圍剿。

土耳其的新冠確診總數，在亞洲僅次于印度和伊朗，但經濟居然沒趴下。倒是伊朗流年不利：“特工將軍”蘇萊曼尼年初在巴格達被美空軍無人機炸死，隨后其葬禮上發生踩踏事故，革命衛隊在還擊美軍時失誤打下烏克蘭客機（伊朗官方起初的隱瞞遭到群嘲），數月后伊朗軍艦被自家導彈錯誤擊沉，11月首席核彈專家法赫里扎德在防彈汽車內遭遇離奇暗殺……這些都讓當局灰頭土臉、士氣嚴重受挫。

與往年類似，散發而非聯動的地區沖突，仍構成全球沖突的大多數。進入11月，亞阿戰爭剛結束，北非角落里的“西撒人陣”就被迫向封鎖自己的摩洛哥宣戰，停火29年的該地區陷入混亂；而在克什米爾，印巴之間流血事件不斷，造成印度自4月以來最高的月軍事傷亡人數。

在非洲第二人口大國埃塞俄比亞，兩年前失去聯邦政權后謀求地方獨立的“提人陣”（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來自該黨）發動叛亂，造成數千人死亡、數萬難民逃到蘇丹東部。該黨武裝還用火箭彈襲擊了鄰國厄立特里亞多地，試圖打擊總理阿比獲得2019年諾貝爾和平獎的主要政績“與厄立特里亞和解”。盡管聯邦軍隊稍后占領了提格雷州的首府，并宣布結束軍事行動，但提格雷族的領導人誓言要繼續戰斗。

流血較少的街頭動蕩，纏繞著美、英、法、印、泰等許多國家。美國、法國反警察暴力執法的示威，英國、意大利反疫情封鎖的游行，印度農民反對農業法改革而“向德里進軍”等等，折射出不同的國情。而在泰國暌違國際旅客半年后，示威者們要求滯留德國的泰王哇集拉隆功放棄對王室數百億美元財產的控制權，則是另一種民怨的表達。

總體而言，疫情打擊了社會穩定的經濟基礎，妨礙了國與國之間正常的交流協調，盡管大國的戰爭機器暫歇，但中小國家的沖突和內亂不減，加上美國大選年的疫情失控，世界進入了一段隨疫浮沉的漂流期。

經濟波瀾

各國2020年的經濟表現，或多或少都受到疫情的影響。考察前三季度的實際GDP增速，是一個方便的評判方法。

全球GDP前40名國家中，2020年前三季度實際GDP保持正增速的國家有3個，分別是中國（0.7%）、土耳其（0.5%）和越南（2.1%）。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各國在新冠病毒暴發上有先有后，歇業令、居家令、封鎖令的寬嚴程度不同，抗疫成果有好有壞，而且各國的經濟結構和外貿網絡也有差異，過去數年的發展勢頭也不一，因此簡單的國家間橫比不能說明一切。

據不完全統計，全球GDP前40名國家中，2020年前三季度實際GDP保持正增速的國家有3個，分別是中國（0.7%）、土耳其（0.5%）和越南（2.1%）。

澳大利亞雖然抗疫成果不錯（迄今累計確診僅約2.8萬例），前三季度實際 GDP還是萎縮了3.1%。這跟累計確診數超過1500萬例的美國同期的GDP僅萎縮了3.8%相比，似乎并不值得慶幸。不過，澳大利亞仍可被列為“穩定之錨”之一，這主要是基于隨著南半球夏季到來，其抗疫成果有望得到鞏固，經濟亦在反彈中。

在全球前三季度GDP前20名國家中，經濟表現好過澳大利亞的國家屈指可數，分別是中國、韓國（萎縮0.9%）、印尼（萎縮2.0%）、土耳其、波蘭（萎縮3.0%）。而韓國、印尼、土耳其和波蘭，疫情形勢都不容樂觀。

韓國現在每日新增確診數百人，累計確診逼近4萬例；印尼現在每日新增確診數千人，累計確診逼近60萬例；土耳其現在每日新增確診數萬人，累計確診逼近100萬例；波蘭當前抗疫形勢稍樂觀，但累計確診數早已突破100萬例。

不難預測，如果統計全年GDP增速，澳大利亞可以把印尼和波蘭甩開，至于能不能超過土耳其和韓國，甚至與中國比肩，還要看其他因素（包括中澳關系）的影響。

如果推選無可爭議的“穩定之錨”，那么越南當之無愧。截至12月上旬，越南累計確診數不超過1400例，現有確診數僅100多例；如果按人均計算，這個抗疫成績甚至好于中國（中國累計確診不到9.5萬例，現有確診不到2000例）。

IMF預測，越南是2020年全球GDP增速最高國家之一（預計為2.4%），2021年增速將達到6.5%，經濟總量有可能超過新加坡，躍居東南亞第四。

越南那一點點經濟增長，放在全球經濟哀鴻遍野的環境中，才顯得難能可貴。譬如，曾經的抗疫標桿德國，累計確診數超過120萬，前三季度GDP萎縮5.6%；曾經的佛系幸運兒日本，累計確診數超過16萬，前三季度GDP萎縮5.9%；確診死亡數全歐第一的英國，前三季度GDP萎縮11.9%。

美國頂著逼近30萬的全球第一新冠確診死亡人數，維持了在西方七大工業國（G7）中最不慘的經濟增速。看看法國前三季度GDP萎縮9.7%、加拿大萎縮5.4%，特朗普政府固然有底氣，卻也難免給人“只拼經濟、罔顧人命”的感覺。

讓人訝異的是，即便與中國對比，美國經濟總量的相對優勢也沒有縮水。按美元計，美國2019年GDP是中國的1.49倍，2020年前三季度則是中國同期的1.50倍。這當中有匯率變動的因素，按照當前人民幣升值的趨勢，美國的相對優勢并不那么牢靠。標普預測，2020年美國實際GDP將萎縮3.9%，到2021年第三季度才回到疫情前的水平。

就全球而言，相比服務業受到歇業令的較深傷害，制造業受沖擊只是一時的。由于夏季空運和海運通道重新開放，全球貿易量強勁反彈，中國和亞洲其他發展中國家9月出口已超過疫情前水平。中國也成為全球汽車銷售市場中的“罕見亮點”。

2021年，人類有機會控制新冠病毒大流行。但與此同時，對健康、經濟活力和社會穩定的威脅依然存在。

隨著第一批疫苗的大量供應，相關國家的重點將從研制疫苗的英勇努力，轉移到同樣艱巨的分發疫苗的任務上。疫苗外交將伴隨著國家內部和國家之間關于誰應該接種疫苗和何時接種疫苗的斗爭。各國經濟將從新冠大流行中復蘇，但復蘇將是不完整的，因為地方疫情的暴發時有發生。

從視頻會議、網上購物到遠程工作、遠程學習，許多技術行為的普及值得期待。但在一個出行不那么自由的世界，旅游業將萎縮并改變形態（更多的是國內游），航空公司、連鎖酒店和飛機制造商將陷入困境，嚴重依賴外國學生的大學也將面臨窘況。

面對全球動蕩加劇的2020年，中國在內政、經濟、社會領域穩住了陣腳，展示了實力，但在外交領域仍面臨重重挑戰。

出國留學、海外上市、對外投資的不順利，也會影響中國經濟的長期潛力。而中國在抗疫方面的舉國體制優勢，將給經濟帶來短期利好。根據經合組織（OECD）的最新展望，2021年全球經濟將增長4.2%，而中國的經濟增速將加快至8%。

在許多方面，2021年可能會感覺像2020年的第二次，因為奧運會、迪拜世博會和許多其他政治、體育和商業集會，都盡力比計劃晚一年開幕。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會成功。

外交抉擇

面對全球動蕩加劇的2020年，中國在內政、經濟、社會領域穩住了陣腳，展示了實力，但在外交領域仍面臨重重挑戰。

如果說美國退出世衛組織、杯葛WTO總干事人選，是孤立了它自己，那么華盛頓針對中國搬出《外國公司問責法》、大幅壓縮中共黨員赴美簽證有效期、拿港臺藏疆南海問題做文章，則惡化了中美關系預期。別指望喬·拜登入主白宮后會取消與中國的貿易戰；相反，他將致力于修復與盟國的關系，以便更有效地進行對華談判。美中沖突的另一條戰線是企業，不僅僅是華為、TikTok的明顯例子，許多商業活動都變得更像是身處地緣政治戰場。

美國的傳統盟友也在小步跟進。歐盟委員會近日發布的新歐美議程公報，提出歐盟在印太地區將會加深與美國的合作。法德這兩年都提出了自己的“印太戰略”，英國也已開始安排航母來亞太巡航。菅義偉接任日本首相后，顯示了比“病退”的安倍晉三更強的用兵意志。2021年5月，日、法、美將首次在日本一個無人島嶼附近舉行聯合軍演，以威懾中國。而在中方表現澳士兵于阿富汗虐殺平民的漫畫問題上，澳大利亞也得到了“五眼聯盟”中另四方的聲援。

“不示強，不示弱，要示理”，有學者這樣建言中國外交。話是沒錯，但如果日本清退1000架含中國零部件的無人機，如果印度阻攔中國在雅魯藏布江建大壩，如果伊朗要求與中國訂立“25年戰略合作協議”，中方該如何具體應對？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就像從非洲到東南亞，許多國家都在盡最大努力，避免局勢緊繃時明確選邊站。

如果中國能完成中歐投資協定談判，甚至成功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那么中美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也會得到相應的緩解，真正夠分量的“穩定之錨”或將繁榮21世紀的下一個20年。

中國已經嫻于進博會等“主場外交”，并且開啟了“反向制裁”美企和美國議員的嘗試；而外交部副部長樂玉成則拒絕了“戰狼外交”這個標簽，并提出要下決心解決“挨罵”問題。其實，當今多極化世界的一個外交突破口，在于對氣候變化采取聯合行動，因為多國政府將投資于綠色復蘇計劃，中國也提出力爭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在新的聯合國氣候大會上，各國在2020年推遲的減排承諾會有多大起色，端看中美兩國的實際行動。

動蕩催生不安，不安呼喚變革，變革引領未來。中國的外交視野，從來不缺乏“增量共贏”的維度。如果中國能完成中歐投資協定談判，甚至成功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那么中美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也會得到相應的緩解，真正夠分量的“穩定之錨”或將繁榮21世紀的下一個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