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0年一整年,COVID-19給我們的感受,不能說不深刻。處在病毒病大暴發的漩渦中時,恐懼和不安四處蔓延。當疫情有所緩和,懷疑和悲觀也隨之而來。
技術的進步曾經帶來上天入地的驕傲,但在看不見的瘟疫面前,沒有一個人安全。在《新約·福音書》里,人子的父—上帝,其實一次都沒有在人間出現,救贖也許永遠是一個傳說,或者謊言。
COVID-19引發的,不僅僅是公共衛生危機,更是全球性的經濟危機、社會危機和信仰危機。和歷史上發生過的不可抗事件類似,它突然且猛烈地沖擊了舊的運行體系,讓我們發現一個漏洞百出的結構;同時,它也引發了一系列的新的連鎖反應,促成新的格局的萌芽。
一方面,中日韓三國抗疫的步步為營,歐盟的節節失利,使主權國家和超主權機構的功能和正當性,迎來了新的可能或挑戰;一方面,美國街頭運動呈現出的激烈面向,終如“占領華爾街”一樣偃旗息鼓,暗示了自1968年以來“中產階級的孩子”反抗資本主義的無以為繼;另一方面,中國改革面臨的治理困境在疫情中的暴露,其中也蘊含著革新的契機。
用列寧1913年的文章“落后的歐洲和先進的亞洲”,來總結二者不同的抗疫經歷,可能并不完全準確。不過,COVID-19暴發后,歐盟各國的各自為政、離心離德,以及東亞三國的團結協作、密切溝通,確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從“先進的亞洲”的角度來看,在一國層面,中日韓三國已經在聯合國組織的會議上共同分享了疫情防控經驗:如建立多層物理防線,全民動員;如嚴防聚集性傳染;如大規模病毒檢測等。在國際層面,三國有相關的機制合作、醫衛合作、道義支持,特別是武漢疫情暴發初期,日本援助品上書“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為焦慮的中國人帶來極大的感動。
東亞文化圈有其文化和心理上的共通之處,這是觀察者在總結中日韓抗疫經驗時的發現—正如“亞洲四小龍”的經濟騰飛,使觀察者套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樣,“儒教倫理”看起來也長期發揮著同樣的作用。加上11月15日中日韓簽署了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一個關于亞洲崛起的大亞洲想象,亦呼聲漸起。
亞洲想象不是今日才有的新事物。我們雖然可以肯定“大亞洲主義”將是未來的重要格局,但并不能肯定它的內涵能在亞洲各個國家中有同一的認識。一旦追問亞洲認同的源頭,那么民族國家的政治結構和歷史淵源,則是無法回避的尖銳問題。
這也提醒我們,文化的高度異質性,未必完全阻止區域構架的形成,但區域構架必須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和多樣性。
整個20世紀的亞洲,尤其東亞,緊緊圍繞著日俄戰爭、日本侵華戰爭以及中蘇同盟與破裂的節點而不斷變動。日本的“亞細亞主義”本帶有“振亞、興亞”以及“黃種人對抗白種人”的涵義,卻因大力“脫亞”的“現代性”努力,一路演變為“大陸政策”和“大東亞共榮圈”的罪惡。
孫中山于1924年在日本作“大亞洲主義”演講,試圖解釋亞洲有別于西方霸道文化的“王道文化”,以及各國在民族獨立基礎上的協作。孫中山勾勒的大亞洲圖景是:東邊是日本,西邊是土耳其,內部包含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儒教和其他文化的民族國家,這個“用仁義道德做基礎”的民族聯合,有著“反叛霸道的文化”,“是求一切民眾平等解放的文化”。
當“亞細亞主義”遭遇“大亞洲主義”,在前者的軍事進攻和“霸道文化”的鉗制下,也只能誕生可悲可嘆的“和平運動”與1940年南京政權,也包括南亞、東南亞一系列半獨立性的附庸政權。
過去的亞洲想象,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總結和理解,又常被痛苦的回憶、標簽和意識形態先行的激烈情緒阻斷,令新的大亞洲主義的可能消弭于無形。歷史提供了一種雙向的質疑:一個新的大亞洲主義,如何能避免“亞細亞主義”那樣的帝國主義模式,又能建立避免像歐盟那樣貌合神離的超主權機制?
“落后的歐洲”已經陷入新一波疫情席卷之中。即便擁有EWRS和ECDC等健全的機構和系統,擁有全球領先的醫療水平,和宣傳了半個多世紀的歐盟價值觀,歐盟并沒能阻止疫情的擴散。
疫情一開始,剛開完醫療資源整合大會,奧地利就無視會議決定,干脆封閉了國境,從而引發多國封關大潮。還不如2015年的難民危機,歐盟引以為傲的“自由流動”話語權再度弱化。為了應付經濟疲勢,歐盟各國也突破了歐盟數十年談判形成的財政紀律,意大利、西班牙的刺激計劃數字龐大,連一貫反對赤字的德國,更推出上千億的貸款支撐。而財政紀律,本來就是歐盟為數不多的能對主權國家進行制約的工具。
南歐諸國期待歐盟推行“共同債券”,但富裕國家堅決不肯買賬,像德國和荷蘭就一口回絕,荷蘭更不客氣地請南歐國家“自己想想自己為什么不行”。
更值得警惕的是,規制技術的發達,已經加強了部分地方官員的自信心態。他們在社會治理過程中,普遍采用“工程”思路,在規劃里大量做加法,認為只要管理手段齊全,輔之以無孔不入的現代技術,任何目標都可以達到。如果再加上根深蒂固的“家長意識”和“家長作風”,不可能不引發民眾心理的反感。
除了健康碼,豆瓣網12月的一個話題“2020年你印象最深的事情”下,李文亮微博成為“哭墻”、武漢某社區居民在高層領導視察時開窗大喊“都是假的”而非“嫦娥五號”受到熱議,亦是部分民眾態度的直接反映。



同時,中國民眾的態度、情緒,有其合理表達的一面,但更多流于“群氓”式的發泄。美國互聯網網民也不乏“紅脖子”,但是聲音相對多元,很難形成徹底一邊倒的態勢。相比之下,中國網民受教育的程度普遍還要高一些,然而他們對陰謀論、謠言、民粹主義的熱衷和跟隨,對意見不合者的侮辱、謾罵以及恐嚇,令那里的輿論就像一頭兇猛而反復無常的怪獸。

對于馴服這頭怪獸,除了“斷網”“刪帖”,似乎又沒有其他路可走;而放縱這頭怪獸企圖“為我所用”,又極可能受到意見的綁架,最后遭到反噬。
這體現了中國治理另一個迫切的時代課題:“構建政治民族”。根據韋伯的斷言,現代民族的真正強盛必以“大眾民主”為政治基礎。
對比選舉政治,可知它實際具有的是一種全民政治教育的滲透力,它使各有自身特殊利益的階層、集團和地區同時具有對“全國性政治”(national politics)的基本意識,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全民政治教育機制,盡管社會利益高度分化,但國民們卻具有“責任共擔的習慣”,最終促成舉國性的高度政治凝聚力。這就是“政治民族”與“非政治民族”的最根本差別。
值得注意的是,規制技術可能與一定程度的數字暴力聯系在一起。
2020年秋季的美國大選,可能是有史以來中國民眾最關心的一次大選。雖然兩黨政治和選舉制,和中國現實并不相合,但中美貿易沖突已經遷延三年,國人亦開始意識到國際關系、世界格局對中國的影響,高度的關注未嘗不是一件提高政治素養的好事。
國民黨的失敗,不能說沒有“構建政治民族”失敗的因素。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后,國民政府軍“如果將要丟一塊地方,一定說‘轉移陣地,已經丟了這一塊地方之后,一定說‘已經取得相當代價了,臨丟的時候,一定說‘巷戰,已經丟了,并且走得遠遠了,一定說‘取遠勢包圍”。當時中山大學一位姓古的教授,看到第二次淞滬會戰十九路軍打了勝仗,就要求中央政府派十九路軍“直入東京”,活捉天皇—和今日“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劇異曲同工。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占領海南已經令美國戒心大增,然而堪稱“天照大神保佑”的日美諒解書,都不能阻擋堅信“西方崩潰論”的昭和朝野精英南下找石油的決心。兩顆原子彈,“一億玉碎”,其中大概不乏“非政治民族”的狂熱和愚昧。
可見知識分子也未必是“政治民族”中的合格分子,遑論其他民眾。構建政治民族是一百多年來中國一部分政治精英、知識精英竭力推動的舉措,從今天來看,依然道阻且長。
如果將眼光放遠,我們會發現當下確實是自洋務運動以來,中國現代化發展的一個好時期。在這段160多年的歷史中,瘟疫也曾發生,正如伍連德成功控制了鼠疫而令世界各國刮目相看一樣,COVID-19的防控,同樣提供了強有力的事實樣板,并可能開啟一種技術性的治理模式。
構建政治民族是一百多年來中國一部分政治精英、知識精英竭力推動的舉措,從今天來看,依然道阻且長。
同時,160多年里,現代化的進程兩次被日本發動的戰爭打斷,中國人艱辛困苦、顛沛流離、家破人亡,不可勝數。兩次來自東亞近鄰的侵略,絕不是偶然的“倒霉”,其中既有國家實力和亞洲秩序的變化,更包含了資本主義體系的波動和輪轉。
COVID-19就像一面“風月寶鑒”,一邊照出來的是病毒、死亡帶來的形形色色的眼下危機,一邊折射的是歷史投射到人間的陰影及其留下的空白。只照一面,可能未必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