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江湖

施晶晶

長江即將迎來十年的禁漁期，沿岸干支流、湖泊將有28萬漁民分批結束水上漂，暫別江湖，而對生活在沿江300余自然保護區的漁民，幾乎就是永別。

農村老齡化大勢下，對大多年過半百的漁民來說，打魚是生計，也是習慣。他們多是煙民且好酒，以對抗凌晨工作時的困乏和水寒，桌牌是白天閑暇時的娛樂，而老漁民們在船上改不了的一個習慣是蹲著，因為小時候的船只小，空間逼仄，晃悠悠的船上雙腿最牢靠，形成了肌肉記憶。

上岸后，漁民對江湖的依賴甚或依戀，很難通過上岸安居安置完全安撫。處于轉變適應期的漁民，和他們交流，多是關于就業、社保、補貼的苦水，和對不確定未來的焦慮。難得的歡愉時刻，便是重新觸碰那些他們最熟悉的漁具。

“你們有沒有留下船上的什么東西？”記者問道。洞庭湖畔岳陽麻塘鎮的漁民李良輝，留下了一張打開足足有200米長，4米深的漁網，他拎起這個看起來一點不像有100斤重的家伙時，沒多久就呼哧呼哧地喘氣，但臉上笑出了魚尾紋和蘋果肌。拍照時，他一眼都沒看鏡頭，目光全在漁網上，這張只是他原總數的六十分之一。

李良輝的鄰居柳祚雄留下了一條軍綠色的水褲和漁帽，當記者問能不能穿上看看時，他一掃之前的愁容，突然興奮，咧開一口大白牙，他和妻子爽朗的笑聲持續了2、3分鐘。之后，我們請他到洞庭湖邊，以前他停船上岸的地方走走，面對船只拆解過后的殘骸、枯水期退卻的湖水，他的臉上又凝重起來。濕軟的灘涂上，今后再難有他的腳印。

我們試圖寬慰他，湖邊允許一人一竿釣魚，他搖了搖頭，表示那是人家的休閑、愛好，跟靠它生存完全不一樣。現在，他的自食其力，靠的是院子里20平方米左右的菜地，種點蘿卜白菜，然后等待電話喊他去打零工。

在社會地位上，因為文化水平低，柳柞雄自認為低人一等，但在經濟收入上，至少過去十年，漁民月入七八千，比自耕農可觀。洪湖小港村里的漁民老趙說，自己以前每年過年都買全套的新衣，可上岸3年里，愣是一件沒添，以前抽的煙20塊不嫌貴，后來降到10塊，再就戒了。

但若說漁民的生活過得多差，似乎也不盡然。一位跟記者就醫療、養老金訴了一小時苦的漁民，家里客廳擺著干凈的軟沙發，茶幾上散落著糖果蜜餞等零食。他大概是覺得場面的說服力不夠，又把我們領到另一戶年過70歲的漁民老夫妻家，毛坯房沒有刷白，白熾燈泡的光照下顯得慘淡，水泥墻面貼著4、5幅貼畫，似乎沒有把政府補貼的1.4萬元裝修費用于裝修。

居住環境提供了漁民們口述之外的另一生活視角，但上岸后的真實況味只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可以理解的是，大家都想要更安穩的生活。

十年過后，若長江捕魚解禁，重返江湖的人應該只少不多。這一批漁民享受到了機械取代人力捕撈作業的紅利，但現代社會已經準備好，改變分散造成的低效率。十年后，捕撈或將以集約、規模化的形式，打造一批新漁民，或能規避激烈競爭帶來的“公地悲劇”。

十年后，江湖不再是今天的樣子，人，也將有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