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如果回到古代,以現代人的知識和能力,會取得怎樣的成就?”這個問題在知乎上,有著上萬條回答,它是一個經典的理科生腦洞。
為什么不是文科生?大概他們清楚,自己的優勢并不很大。
現代人掌握的科學技術,對古人是神話般的存在,僅僅是高中理科生掌握的知識,就可以天天刷新古人的三觀。這是絕對的“降維打擊”。
并且,理科生的穿越,還有更高一層的價值。它是基于一個事實:中國古代沒有理科工科,而因為這個不足,中國在近代付出了極大代價。
那就是說,如果一個理科生穿越,有心培育科學的萌芽,就有可能改寫歷史,一洗中國在近代的屈辱……這樣的“天選之子”,誰不愿意做呢?
腦洞歸腦洞,讓我們回到現實。事實上,類似的“天選之子”不是沒有,但他們的故事證明,改變歷史沒那么容易。
歷史上,這一批“天選之子”,出現在1867年福州馬尾的船政學堂。那時的他們是十三四歲的少年。
先等一等,為什么要“穿越”到屈辱的近代史?難道不能是更早以前嗎?
我們處理一下時間問題。假設一個理科生回到古代,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就會意識到,古代之落后,現代之發達,其中落差有多大。沒有了現代的“發達”,那么他在古代,其實做不了什么。
現代生活的維持,是靠分工進行的。例如說,穿越者帶了一臺電腦回去,在電量耗盡后,它只是一塊廢銅爛鐵。所以,我們不必想象在古代如何量產芯片,只需關注一個基礎的問題:發電。
現代人的生活離不開電,但有多少人會發電呢?
假設穿越者真的會,他將組建一臺簡易發電機,但是,金屬線圈從哪里來?冶煉金屬他會么?還有零件的生產與組裝,原油的開采與提純……
“獨木不成林”,穿越者很容易意識到,要從最基礎的做起,對身邊的人培養科學意識。
到這一步,就不算是腦洞了,歷史上有資料可供參考。
把“賽先生”(科學)介紹給中國,最為人熟知的早期人物是利瑪竇。他是今意大利的一名傳教士,早在1607年,也就是明朝萬歷時期,他翻譯歐幾里得的數學經典《幾何原本》,把它帶到了中國知識界。
《幾何原本》雖然是古羅馬時期的著作,但在西方近代科學興起時,它是重要的一個源泉。
還需注意的是,在中文版出現的1607年,西方科學也才剛剛起步。布魯諾在七年前被施以火刑,尚且為自己的赫爾墨斯魔法理論辯護。伽利略剛剛從荷蘭商人處了解到,兩個鏡片疊在一起,可以做出望遠鏡。此時,“日心說”還沒確立呢。
或許對穿越者來說,這是一個好機會。然而現實是,《幾何原本》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只有徐光啟等少數人略感興趣。
于是,一個與西方同步發展科學的機會,就這么錯過了。
兩百多年后,歷史又開了一次玩笑。
明朝變成清朝,海關依然禁運,然而西方的科學技術,已不可同日而語。英國人的堅船利炮來了,鴉片戰爭失敗后,中國人看到了科技的力量。今天的我們知道,“失去的兩百年”意味著什么。
但從客觀來看,此時要是及時追趕,劣勢還不太明顯。
日本就是一個典型例子。1860年后,日本開始“明治維新”,一舉成為東亞的列強。
回到當時,想知道中西的差距究竟多大,就要了解那時的西方科技知識結構。中國并不是沒有遠見者。
《海國圖志》在中國遭遇冷清,但在1851年,日本海關得到這本書后,它在日本熱銷大賣,成為了日本朝野的一套啟蒙讀物。
鴉片戰爭過后27年,福州馬尾的船政學堂終于開學,中國的理科生,從那時起才有了一張書桌,盡管它還沒那么“安靜”。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或許不曾聽過,一套叫《海國圖志》的科普讀物。
1842年,因為鴉片戰爭的失利,清代知識分子魏源奮筆疾書,寫下了50卷的《海國圖志》,系統介紹了當時的西方科技研究成果。“師夷長技以制夷”,就是這套書提出的思想。
歷史在這開了玩笑,《海國圖志》在中國遭遇冷清,但在1851年,日本海關得到這本書后,它在日本熱銷大賣,成為了日本朝野的一套啟蒙讀物。
回到穿越的視角,穿越者不能不考慮,“幾次錯失良機”其中的原因。
如果說,明朝那次機會的錯失,是因為《幾何原本》太過抽象,不符合中國人的實用精神。那么《海國圖志》的遭遇,則是因為清廷的“固步自封”與知識界的僵化,囿于對天朝上國的堅持,拒絕接納新的事物。
這就意味著,一個穿越的理科生,直到洋務運動的1867年,才真正有空間可以施展拳腳。當然,本文排除了可以自創天地的“爽文模式”。
科技這一面,從明朝算起,失去了兩百年。鴉片戰爭后,接著失去了54年(以甲午戰爭為限,與日本的勝敗對比),從中可以看到,近代中國的落后原因,思想和政治是主要的,“技”之高低反而是次要的。
而且,技術的差距沒有想象中大,追趕也是可能的,日本就是明證。
以經典老劇《神醫喜來樂》做個例子,劇中有中醫西醫比試的情節,但很違和的一點是,劇中的洋人醫生,看個頭痛腦熱肚子疼,動輒就要開刀破肚。
而在歷史上,現代醫學在19世紀下半葉開始萌芽,作為過渡期,此時的西醫仍以“體液理論”為準,動不動實行“放血療法”。要做外科手術的話,頂尖的醫生手術刀下,病人的死亡率有45%。面對神醫喜來樂,洋人醫生沒那么大信心才對。
那么,在科技處在“小兒科”的時代,穿越回去的那位理科生,可以“降維打擊”了嗎?
答案因人而異。但對大多數理科生來說,它依然是否定的。
1867年,中國終于有了理科的一席之地。船政學堂的第一批學子,也是中國的“第一批理科生”。如果穿越到這,穿越者能成為學霸嗎?
不,沒那么簡單。
船政學堂有前、后學堂,需要分開來說。據史料,前學堂是“造船和造機專業”,分內課、外課和中文課。其中,以內課為主,開設的有:
算術、幾何、解析幾何、物理、三角、微積分、機械制圖、力學、機械學、船體設計與建造、法語等。
為什么有法語?此處按下不表。學堂最初是四年制,1897年后,學制改為六年,課程表也更加清晰。如下:
第1-2學年,設數學、幾何、物理等;
第3-4學年,設數學、代數、平面幾何、立體幾何、幾何畫法、重學(力學)、物理、化學等;
第5-6學年,設高等代數、幾何、微積分、物理和設計、制造專業課。
再看后學堂“駕駛專業”,主要是內課不同。后學堂內課主要設:
算術、幾何、代數、三角、物理、化學、高等數學、天文、地理、航海數學、英語、地文航海等。
看過了課程表,穿越者大概可以自問,自己能不能做個學霸?如果有掛過“高數”的人,此刻也應該有數了。
還需注意的是,這些課程要授予的,是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年。
不同于北洋水師學堂,福建船政學堂不設門檻,凡天資聰穎的,寒門學子一概引入。從這個角度上,它是中國第一所真正意義的“新式教育”學校。
央視曾拍過紀錄片《船政學堂》,在視頻網站bilibili亦有上線,盡管播放量不多,但在講到學堂的課程時,彈幕一下子“炸”開了。有的觀眾表示疑惑:“那個時候還沒有微積分吧?”他在彈幕打了多個問號,以表難解。
怎會沒有微積分?這是萊布尼茨早在17世紀發明的。其實,不只是微積分,拉格朗日定理、伽羅華的群論,凡在今天的大學“高數”上的,80%的內容就在那時已經有了。
此處有個“漏洞”需要彌補,前文說到,中西的技術差距沒有想象中大,比如日本的成功追趕。但在這里,卻又說西方理科知識的豐厚程度,當時的中國難以望其項背。這不是矛盾嗎?
從分類上解釋,這是“技”與“知”的兩回事。
用今天的話說,“技”是技術應用,師夷長技是學習技術,比如堅船利炮,學完了還要“中體西用”的(洋務派觀點)。“知”是科學理論,就像《幾何原本》那樣抽象,不能直接看到實用價值。
常見的誤解是,對于近代西方的科學技術,我們對“技”的一面估計太高,又對“知”的一面了解太少。
不同于北洋水師學堂,福建船政學堂不設門檻,凡天資聰穎的,寒門學子一概引入。
今人尚如此,何況古人哉。只不過,在列強的獠牙逐漸亮出時,“天朝上國”的夢,不醒也得醒了。
船政學堂,就是清廷清醒時的產物。
設立學堂的計劃,由左宗棠第一個提出。同治帝批下奏折,表示認可:“中國自強之道,全在振奮精神,破除耳目近習,講求利用實際。左宗棠要辦之事……實乃當今應辦實務”。
奏折中,清廷祝福左宗棠,務必全盤掌握洋人的造船和駕駛技術。
此后的左宗棠,為此事鞍前馬后。但在1866年,他被緊急任命,去往西部平定戰事。他留下文字給官員,大概意思是說,此次入侵的狄夷,只是一時之憂,而船政學堂,才是長遠之計。
接手左宗棠的人,是清朝名臣沈葆楨。在今天的船政學堂,格致園的門前,有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它由沈葆楨在1866年種下,如今開枝散葉,蓋過了頭頂。
萬事開頭難,破天荒的理科教育,從哪里找老師?這一次,清廷呈現了罕見的開放姿態。入侵中國的列強中,以英法聯軍為先手,于是,清廷請了英法軍官做老師。
“查制造各廠,法為最盛,而水師操練,英為最精”,沈葆楨如此寫道。
于是在1867年,清廷斥巨資請了38位外教(洋教習)。
工資有多高?當時的洋監督有兩人,日意格、德克碑,他們的月薪是白銀1000兩,而沈葆楨作為船政大臣“一把手”,月薪只是600兩。
如果對比洋教習與中國老師,差距更明顯。洋教習月薪200兩,續聘或兼職再加50兩。而中國老師,分成了多個層次,月薪在10~36兩不等。
這群十三四歲的少年,沒有寒暑假,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船政學堂規定,只在端午、中秋放假3天,春季放假10天,其它的節日一概不過,全年350天不間斷學習。
那時學堂里的少年們,就像那時的中國,全身心投入在一個字:追!
是時候撣去歷史的塵埃了,中國的“第一批理科生”,他們是誰?
最為人熟悉的,嚴復,思想家,譯介《天演論》《法意》;劉步蟾、鄧世昌,軍事家,先后在甲午戰爭殉職;陳季同、羅豐祿,清末外交家;詹天佑,“中國近代鐵路之父”……
1907年,船政學堂停辦,中國陷入了列強的戰火,此后還有半世紀的“亂世”。即便想追平科技的差異,要穿越的話,這時也不是好時機了。
只不過,如果想追,又何必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