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對抗疫病與不公,消除貧困與饑餓,是2020年的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主要旋律。越來越多的企業走入了這樣一個試驗空間:以一些創新手段來解決社會“痛點”,在商業與社會價值之間,尋求一個共贏的點。
新模式釋放生產力,它是有誘惑的,但也是有威脅的。
過去有太多“破壞性的創新項目”擺在我們的面前,大病籌款平臺的貪婪地推、順風車的性侵犯事件,它們一面解決了很多問題,一面又造成嚴重的社會隱患;還有不少具有良好愿景的失敗個案,也在時刻提醒著我們所謂“社會創新”的危險性。
舉一個知名的國際援助失敗項目,南非的“抽水泵游戲”。它原本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夢,以為將一臺類似旋轉木馬的機器與抽水泵連接起來,就可以一舉兩得,既讓南非的孩子有地方戲耍玩樂,又可以為農村地區提供安全的飲用水。但實際進行中,偏遠、復雜的抽水泵得不到有效維修,逐漸被大量閑置;一些孩子不多的地區,抽水的工作回落到了老年婦女身上,她們不得不每天坐上旋轉木馬,這比原始的手動抽水泵更令人辛苦。
頻頻失敗,但誰也無法否認社會創新的必要性。只有基于創新,人類才會開拓一些前所未有的事業,才可能解決過去始終無法解決的問題。
關于社會創新的種種問題,南風窗采訪了深圳國際公益學院副院長黃浩明。
南風窗:2020年是中國脫貧攻堅的決戰一年,政府始終在著力解決農村地區的貧困,但是貧困并不僅局限于農村,我國的城市地區、城鄉結合部也確實存在數量不少的貧困人口。曾有學者認為,社會企業是解決城市、城鄉貧困人口脫貧的最佳途徑。請問黃教授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黃浩明:一般我們講述的貧困很少涉及城市貧困。但是城市貧困必然會被列入到國家將來的議程里去,它是未來中國脫貧攻堅的一個新戰場。
城市貧困人口是很復雜的。從就業視角來看,它一方面包括固有的本地戶口貧困;另一方面還有居住在城市、但非本地戶口的貧困。后面這種流動人口,很容易被統計數據忽略,成為隱形貧困。
城市的流動人口主要包括四類,一類比如農民進城務工,叫作“村到城”;一類比如城市之間的流動人口,是“城到城”;一類是農村戶口的大學生,它存在就業不充分或掛靠就業問題;最后一類是國際流動人口。
城市貧困人口復雜、流動,所以將很難針對某項數據采取措施,進行一下子地毯式拉動的扶貧。
南風窗:社會企業可以為扶貧做什么呢?它能在脫貧中承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黃浩明:社會企業就是運用商業手段來解決社會問題的企業。
它有四項基本標準,首先是不分配原則,盈利但不分配,而用于解決社會問題;第二是非股東利益最大化原則,企業不把市場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社會價值放在第一位,偶爾會表現出一些反市場傾向;第三個,依然需要收支平衡,略有盈余;最后,清算的時候資本不再回流到發起人,而是重新再進入流通。符合這四項標準的,就可以稱之為社會企業。
但是社會企業在我國,甚至全世界都是一個萌發階段。與其說社會企業在脫貧中承擔何種角色,不如討論社會創新方法能夠給中國扶貧帶來何種改變。
我可以先說一般企業參與扶貧的幾種模式:國有企業扶貧經常采用對口模式;大量的民企則常用利益捆綁模式,助農賣農產品,或者就地投資;還有一些企業設立企業責任部;再就是企業共同出資給基金會,借基金會來做扶貧;一種最高層次的模式,叫獨立企業型基金會,比如騰訊基金會、星巴克公益基金會,單個公司設立基金會,參與扶貧。
以上每一種模式都存在利益關系,所以也存在優點和缺點,有的是短期效益明顯,有的可持續性弱,有的則容易誘使受助人能力降低。
社會企業做扶貧,能帶來的最大改變就是社會創新,它可能是結構、模式甚至是參與者之間社會關系的創新。
其中對于扶貧的促進效果最顯著的,是模式的創新,比如和社會組織合作,讓更知道社會痛點的社會組織來幫助政府、企業執行扶貧項目。
這樣的企業參與、社會組織合作的創新模式,將不再把政府作為扶貧的唯一主體,而是利益一體化,同時利用社會力量、社會組織經驗和企業力量,共同參與扶貧。
南風窗:在一些非貧困的領域,社會創新能不能提供一些解決方案呢?
黃浩明:是可以的,比較顯著的是在社區領域,比如提高社區老百姓的生活質量。日本的社區創新就做得很好,一個項目例子是把養老院和幼兒園放在一起,同時解決了老人的孤獨和孩子的看護問題。
社會企業在我國,甚至全世界都是一個萌發階段。與其說社會企業在脫貧中承擔何種角色,不如討論社會創新方法能夠給中國扶貧帶來何種改變。
但社會創新項目需要嚴謹的評估,充分考慮安全性、可持續性。曾經有一個案件中,心智障礙的孩子把社區的老人推倒,出現了糾紛。這就要求項目設計盡可能地精細化,減少不經濟性,提早設置界限。
南風窗:“水滴籌”曾在2018年拿到了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的“年度社會企業”獎,這個獎項頒布之后,引發了巨大爭議,很多人認為水滴籌根本算不上是“社會企業”。
黃浩明:判斷一個企業是否是社會企業,首先我們要看它的目的是不是解決社會問題。是否合規是另外的法律規制的問題。即使是一個社會企業,它也應在現有的法律規范下行動。
一些學者認為,評估水滴籌是否是社會企業,要看它在做重要決策,碰到市場利益與社會價值產生沖突的時候,它選擇了哪一條路。但實際操作中如此評估是很難的,因為一個企業的決策數量是很多的,100個決策里面來選擇哪一些來評判呢,這就是一個問題。
任何一個歸類,背后都應該有確定的標準,不然就亂套了。水滴籌獲獎,可能是符合了該頒獎論壇的標準,批評水滴籌不是社會企業的人可能有另一套標準。但關于社會企業,國際上有一個公認的社會企業標準,即上面說的那四條。以此評判一個企業的性質,是比較合理的。
但大多數人并不關心從哪個視角、如何評判水滴籌的企業性質,而只關注它有沒有解決社會問題。
南風窗:確實,評判只是一個途徑,根本是要解決社會問題。那我們應當如何健康地看待社會創新項目,讓它的能量發揮到最大呢?
黃浩明:任何一個社會創新性項目解決社會問題,幫助的都是需要幫助的那一批人,而不是全體人。為什么說有幾家歡樂幾家愁,你幫助了這一批,幫助不到另外一批人,是正常的。
但經常產生的問題,不是幫助不到另一批人,而是會對另外一些人產生困擾、損害,所以在評估項目的時候,要做止損研究。
從經濟學上講有一個“不經濟現象”,比如說我在陽臺放了一盆花,它給家里增色,給路人欣賞,這是經濟性,但如果刮風掉下去,砸到路人,它就存在不經濟性了。所以我們要做一個止損,保證它不掉下去砸人。

一個創新項目通常也有兩面。針對它的不經濟性,我們要制定一個止損評估的計劃,當它損失到達某一個額度,就要叫停。但對于不同的項目,應考慮實際情況,有不同的止損計劃,有的零容忍,有的會寬容一點。
面對像水滴籌、順風車這樣的企業,我們應該一方面讓它的社會價值最大化,另一方面建立一個止損標準,讓它不要對社會產生新的損害。
南風窗:深圳國際公益學院成立五年來培育了一大批慈善公益人才,逐漸影響了中國慈善教育的發展方向。當前中國是否有比較成熟的社會創新模版可供分析、學習的?這些成功的創新案例之間具有什么樣的共性?
黃浩明:共性就是所有成功的案例都是精準地找到了社會問題。比如深圳國際公益學院EMP學員曹軍的喜憨兒洗車行就是一個成功例子。他找到了心智障礙孩子的特點,考察怎么發揮優勢、避免劣勢的情況下,設計了這個喜憨兒洗車項目,既讓孩子們就業、成長、參與社會,又幫助家長減輕了壓力。
經常產生的問題,不是幫助不到另一批人,而是會對另外一些人產生困擾、損害,所以在評估項目的時候,要做止損研究。
目前國內一些優秀的社會企業,大多都在殘障領域。因為殘障是一個比較顯性的問題,有殘障困擾的人口數量、家庭數量是非常驚人的。他們面臨的問題也比較多,比如不能充分就業、一些極端事件等。相對的,殘障服務項目的對象很明確,好尋找、好執行。
南風窗:我們也經常看到一些找到了社會痛點的項目,它有美好的計劃和愿景,但最后卻實施失敗了,比如南非的抽水泵項目。它是哪里出問題了呢?
黃浩明:有一個三圈理論可以幫助衡量一個項目。一個圈是價值,第二個是能力,第三個是支持,達到三圈融合就能使項目成功的概率增加,但并不容易。能力是指機構的能力,價值有公共價值、組織價值等,支持有社會支持、其他各方面支持。
南非的抽水泵項目為什么失靈呢?機構能力和項目支持兩方面不夠,能力不足體現在項目設計有問題,沒有考慮村莊是否有能力把木馬玩起來、能不能日常維護抽水泵;缺乏支持是在于村民對項目的認同不足。孩子有能力玩,跟愿不愿意來玩,是兩回事。
南風窗:社會創新的理念并不起源于中國,可否請你簡要介紹它在國際上的發展歷程,以及它如何進入中國,目前處于什么樣的階段和狀態?
黃浩明:目前,全世界的社會創新都處于一個探索階段,并沒有迎來大發展。
在中國,社會創新應用突出的領域,一個是扶貧,一個是殘障人支持,還有是在法律援助領域方面。
它優先解決的都是社會痛點問題。
社會創新進入中國,最重要的契機有幾個,一個是以90年代建立市場經濟為基礎,政府從管一切,到釋放了市場;第二個契機是2003年 SARS,一個醫療衛生公共危機的突然產生,刺激、解決了信息不透明的問題,讓社會組織參與救援,政府又向社會組織釋放了一個新的切口。政府、企業、社會組織的三圈相互作用的雛形,得以形成。這一點,后來到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今年年初的疫情變得更為明顯。
在以上每一次變革中所采取的行動,在當時看來可能都是一種社會創新。比如2003年一些社會組織在SARS疫情中對農民工群體的關注,對政府、企業支援不足的社群進行補充援助。在公共事件中,一方面更多的社會組織拿到救援許可,另一方面讓更多的人知道了社會組織的存在。社會創新在中國的生態也隨之發生了改變。
南風窗:中國社會創新是否有一個走出去,與世界相互影響的過程?
黃浩明:中國的社會創新走出去,有的是伴隨著跨國企業擴張的過程的,也有伴隨著社會組織走出去的。比如愛德基金會在非洲扶助貧困社區建設,主要是借助了自己的社會企業,他們在埃塞俄比亞的印刷廠。目前來看,通過企業走出去的情況更多一些。
整個世界的社會創新都處于一個初級階段,但也有一些國外的先進社會創新理念直接被繼承、移植到中國來的,比如說公益企業認證;在實踐項目上,深圳國際公益學院EMP的學員曹軍,他就把臺灣地區的喜憨兒洗車行移植到了大陸來,讓一些腦癱兒學習洗車。還有一些殘障兒童的手工藝品售賣項目,也是最早從英國社會創新企業學來的,如今在中國已經很普遍了。
但大部分國外的項目、理念、結構,都不太可能直接拿過來用,由于法律制度不一樣,大多都需要改良。如何改良,一般要結合本土情況而定,沒有標準答案。
現在有非常多的企業、社會組織都在嘗試進行社會創新,一些地方政府也在發文推動社會創新、慈善領域的社會創投。
總的來看,中國的社會創新符合國際發展節奏,同樣處于一個試驗階段,沒有進入到大規模發展階段。
南風窗:社會創新經常被理解為一個寬泛的概念,反而容易把一些想做社會創新的企業、組織給嚇跑了。在實際個案中,經常有一些小規模企業或者社會組織選擇一個小的缺口,解決小的社會問題,小到一個餐廳的專業急救培訓,你認為它是否能算社會創新呢?
黃浩明:社會創新,就是用一個新穎的、比現有方案更優化的方案,去解決社會問題。
大部分國外的項目、理念、結構,都不太可能直接拿過來用,由于法律制度不一樣,大多都需要改良。
餐廳有一個專業的急救培訓,正是這個餐廳參與解決社會問題的一個重要途徑,說明這個餐廳已經把社會價值的導向,嵌入到商業運營當中去了。培養員工急救的能力、在餐廳設施中增加一些急救設備等等,都是把社會價值嵌入了企業的生產要素之中,是一種先進價值觀的體現。
南風窗:你剛剛說“把社會價值嵌入企業生產要素中”,“嵌入”這個詞很妙,它既不是說“只做”,也不是說“額外去做”,而是在一個更高的思想認識上作出了頂層設計,仿佛“早就打算這樣做”。一個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有什么好處呢?
黃浩明:不要一談到社會創新,就談利他,為他人做好事。我們可以先從利己的方式來講。
從人性開始,社會創新可以表現為一種自助,比如說遇到了災難、困難,首先我要自己解決,比如家里有自閉癥的孩子,家長們組織起來、建立專門幫助自閉癥兒童的社會組織。這個項目的起因就是自助,再組成互助,最后推及到政府的輔助。
所以,社會創新是自助的一種最高標準,自我認識、自我革命、自我解決問題的最高標準。它的一條重要路徑是先利己、再利他,再利社會、再利國家。
但也有社會創新以助人為初衷,它能賦予創新者一種社會成就感。按照馬斯洛的五大需求,這是人的價值的最高需求。但對于普通企業,不要強求于他,而是讓他有一種自愿行為。
我們提倡一種社會價值導向,把更多地幫助陌生人,納入商業文明的標準之中。為此,不必設置很高的社會創新門檻,而是讓那些小企業感覺到,只是順手一件小事就能讓社會有關愛、社會有互助,感覺自己作為普通公民卻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價值。
小企業做社會創新,同樣也是追求能力范圍內的社會價值最優,所以一些小企業不要害怕社會創新,不必擔心成果甚微,即使是一些小的互助、助人行為,也是展現了一條完整、健康的企業價值鏈,助于可持續發展。
全社會的價值最大化,本身是一個理想狀態。中國歷史上有一段比較長的傳統社會時期,加上新中國成立之后學習蘇聯,國家大包大攬,國人形成了一種思想慣性,一旦碰到社會問題,理所當然地認為應當由政府去解決,所以中國的民間社會能量就被弱化了。
如果我們建立一個社會價值的大框架,把政府、市場、公民社會三部門全都囊括進來,也許能夠合力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