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佐治亞州體驗美國民主痙攣

舒遠

當有人向作曲家霍奇·卡邁克爾建議寫首關于佐治亞州的曲子時，他隨口哼道：“佐治亞，佐治亞……”

這兩聲詠嘆，也就給后來廣為流傳的《佐治亞在我心中》定下了令人回腸蕩氣的基調。漢語“在我心中”，是水到渠成的翻譯，然而，卻少了原文on my mind（而不是in my mind）所暗含的讓人放心不下、“（壓）在我心上”和“縈繞于心頭”的意義。

在1976年和1980年兩度近乎全盤倒向本州土生的民主黨人卡特以后，佐治亞州40年來很少讓人掛心，基本上都穩穩妥妥地將多數選票投給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民主黨人克林頓確曾于1992年在佐治亞以0.59%的微弱優勢戰勝在任總統老布什，但是，當時有第三黨（佩羅）主要分流了共和黨選票，所以只能算作例外，不成趨勢。

這次大選，雖然已經沒有往日那么穩妥了，但到大選夜計票活動收班時，特朗普依然舒服地領先拜登。攪得美國人無法安睡的，主要還是上次大選的搖擺州威斯康星、密歇根、賓夕法尼亞等。

然而，在此后的三天中，隨著拜登在幾個州的得票“蠶食般”逼近竟至最終些微超越特朗普，佐治亞終于爬上美國人的心頭。而且，一旦爬上去，就沒有輕易下來的打算了—這次大選中的一個罕見現象是：因為有老議員辭職，佐治亞州的兩個聯邦參議員席位同時空出待選，而且，在選舉中，兩個席位都無人超半數勝出，最后鹿死誰手還要等到明年元月的復選才能定奪。國會參議院多數派地位至今仍命懸一線，等的正是這兩個席位的復選結果。

佐治亞，佐治亞，在美國選舉政治中，數十年來一直寂寂無聞，可真的搖擺起來了，竟然是如此令人激動，令人恓惶。

地獄烈焰難比棄婦怒火

4年前，特朗普整個競選季都未曾造訪佐治亞，卻依然在此輕松獲勝。今年，不管疫情緩急，他先后5次在佐治亞舉行大型競選造勢集會。最后兩次分別發生在大選日兩周前和兩天前，足見該州的情勢已與4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那么，這4年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全美規模的選舉每兩年舉行一次。不選總統的那一次叫作中期選舉，除了不選總統外，其他與4年一屆的大選無異。也就是說，國會參議院1/3議席、國會眾議院全部議席、部分州長崗位、州議會議席、市政議會議席，和不少地方行政崗位，都開放給候選人競選。中期選舉通常被看作是對總統4年任期的期中考試。

在佐治亞，兩年前的中期選舉正好要改選州長，由共和黨籍的州務卿、白人男性肯普和民主黨籍的州眾議院少數派領袖、黑人女性阿布拉姆斯捉對廝殺。肯普一口罕見的南方話，言行都給人一種老實木訥感。阿布拉姆斯則樣子和氣勢都咄咄逼人，卻又條理清晰，能言善辯。計票結果是肯普以50.2%比48.8%，將近5.5萬張選票的優勢獲勝。然而，阿布拉姆斯卻拒絕承認敗選。她雖然沒有尋求推翻計票結果，卻堅稱選舉程序不公，很多選民的投票意愿都被壓制。

承認敗選，雖然不是法律規定，卻是美國民主中極少有人違逆的悠久傳統。阿布拉姆斯的行為讓很多人深感訝異和不屑，認為那是缺乏教養、極不得體的表現。肯普的助理就直呼其為“民主的恥辱”。然而，阿布拉姆斯卻因此成為紅遍全美的民主黨新星。她在全國性紙媒版面和電視節目中頻頻露面，受到英雄凱旋式的奉承和歡呼。

今年，阿布拉姆斯又大肆聲張要做拜登的競選搭檔，而拜登也公開宣布她是熱門人選之一。拜登上任后，她幾乎可以肯定會有一官半職，甚至有可能進入內閣，但是，更有可能的是擔任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因為很多人都認為這次佐治亞轉藍，首功非她莫屬。

競選州長失敗后，阿布拉姆斯自稱“‘做七默哀十天”。然后，她就借助上述諂媚的東風，籌得大筆款項，在佐治亞建立起一系列組織，以圖推動改變佐治亞的選舉政策和做法。

競選州長失敗后，阿布拉姆斯自稱“‘做七默哀十天”。然后，她就借助上述諂媚的東風，籌得大筆款項，在佐治亞建立起一系列組織，以圖推動改變佐治亞的選舉政策和做法。

她對敗選的最大抱怨是，肯普在州務卿任上參選，而州務卿是州選舉事務的最高負責人，也就有著明顯的利益沖突。美國選民投票，必須提前在所在縣登記。因為美國社會流動性大，登記的花名冊往往不久就會過期。肯普認為，這會給作弊者造成可乘之機，所以在州務卿任上的數年間，他竭力推動從選舉名冊上剔除過期者名單。阿布拉姆斯堅稱這是在壓制選民，是美國歷史上白人種族主義者壓制黑人投票的回潮和翻版。

佐治亞選舉法規定，登記名單上的選民，若7年（新法更延長至9年）都不曾參加選舉，也不曾與選舉辦公室有過其他任何形式的互動，還對選舉辦公室發出的兩次問詢都不曾作答，其登記名單就算過期。

去年，肯普的共和黨籍州務卿繼任者據此法，從選民名冊上剔除了30萬人。阿布拉姆斯創辦的“公平斗爭行動”組織立馬起訴。州務卿辦公室將2.2萬人恢復到名冊上，聲稱計算時誤將2012年6月1日財政新年當起點，而不是將2012年1月1日自然新年當起點，而那2.2萬人在那5個月期間與選舉辦公室是有互動記錄的。于是，阿布拉姆斯在佐治亞州登記了2.2萬新選民的傳說就不脛而走。

傳說雖然與現實有較大差異，但是，阿布拉姆斯的努力卻是實實在在的。僅從筆者的親身經歷看，至少是郊區選民收到的各種敦促登記、投票的宣傳品數量比往年要高出數十倍，有不少還像是來自朋友的私信，親筆手寫，直呼人名。這可是花費了了不得的人工的。

機關算盡，搬石砸腳

除了阿布拉姆斯外，4年間最明顯的新現象當然是特朗普在任。他在總統任上，卻從不收斂，甚至更加放縱自己的卑劣言行，使很多美國人都深感蒙羞。更有甚者，他為了一己之私，一味追求重振經濟，不僅不好好領導反倒處處破壞抗疫。不少美國人改宗把票投給拜登，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將特朗普逐出白宮。這些人是否形成了一股左右這次選舉局勢的力量，很難定論，但是，在佐治亞這樣以微弱多數（拜登僅領先一萬多票）定乾坤的選舉中，說不定還真的起了關鍵作用。假若這還嫌不夠，特朗普還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圖使競選局勢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然而，有些措施卻有可能正好傷害了自己。

這次選舉的一大變化，是空前的郵寄投票。多數州是擴大了原有的“缺席投票”機制，而俄勒岡、華盛頓、科羅拉多、夏威夷和猶他等少數州，過去就有全民郵寄投票的做法。

缺席投票原本是為因故（比如駐外服役，或公、商務外派等）不能現場投票者特設的。阿布拉姆斯們竭力推動的就是，讓所有有此愿望的一般人也能使用缺席投票（主要形式是郵寄投票）。因為這次大選及其初選正好趕上新冠病毒在全美各地二度和首度肆虐，可謂是給予了郵寄投票的推動者們天賜良機。在他們的運作下，全美絕大多數州都有了程度不同的普遍郵寄投票機制。

普遍郵寄投票的具體方法各州不同，但大致是選民向選舉辦索要票本，填好后再郵寄給選舉辦或投放到特設的回收箱，部分州甚至簡化了索要票本的步驟。

現場投票是要出示身份證的，普遍郵寄投票無法做到這一點，就只能查證地址和對比簽名。特朗普堅稱這樣的郵寄投票很不可靠，給人太多的舞弊之機。其團隊在很多地方興訟，以圖阻止郵寄投票的擴大。與此同時，他和不少團隊成員還在各種場合號召人們不要使用普遍郵寄投票，因為這種投票有可能被丟棄，或在計票時被剔除。聽信這種勸告的人，自然絕大部分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然而，把寶全都押在對人們現場投票的指望上，是很不明智的。現代人的生活非常忙碌、復雜，往往安排得滿滿當當。美國投票日不是假期，投票不是人們的常規活動，人們就算有投票的愿望和打算，到時候被他事擠掉，或者干脆忘掉，并不罕見。老牌民主國家投票率低，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筆者在投票日逛了幾處設在教堂和公共圖書館的投票點，發現全都冷冷清清，很久都見不到一個前來投票的人。當然，據估計，投票日前已有將近1億人選擇提前現場投票或郵寄投票。

雖然4年前特朗普逆幾乎所有民調和預測而贏得大選，但是，這次選前確實有大勢已去的不妙感。只是，選舉夜的開票形勢讓特朗普重新燃起復蘇的希望：不僅原本預計可能不保的得克薩斯和佛羅里達兩個大州穩收囊中，而且還在幾個搖擺州領先優勢明顯；只要保住勢頭，就勝利可期了。

約翰遜明顯大量作弊，最后在近百萬張選票中以86票勝出。斯蒂文斯官司一路打到聯邦最高法院，最后以失敗告終，余生在憤懣和孤寂中度過。尼克松和肯尼迪競選時，后者也明顯作弊。尼克松選擇隱忍，8年后終于入主白宮。

各地計票大多選擇先開現場票，再開郵寄票。因特朗普號召支持者抵制普遍郵寄投票，這就給翌日清晨的形勢大反轉埋下了伏筆：搖擺州的優勢已被拜登反超，連佐治亞的情勢也在逐漸反轉。

美國悲劇

看到似乎已經到手了的東西這樣不翼而飛，特朗普耍起了一以貫之的巨嬰做派：矢口抵賴，拒不認輸，負隅頑抗。然而，特朗普真的只是蠻橫不講道理嗎？

說不定，以他的心態，從他的角度看，一個巨大的陰謀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而且鋪天蓋地，到處都是它的影子：主流媒體的偏心，絕大部分民調的一再誤導，大面積推行不可靠的郵寄投票，計票復查時不核對簽名，就更不用提半路殺出個攪局的新冠瘟疫了。

可以說，在大型投票活動中，錯誤在所難免，甚至連作弊都在所難免；只要不是系統性的，一般都不會影響大選結果。就算是顛倒了大選結果，敗選者也會好好權衡利弊，不會輕言挑戰。美國歷史上這種例子屢見不鮮，留下的教訓是千萬不要做個酸溜溜的失敗者。

得克薩斯州前州長斯蒂文斯，與后來就任總統的林登·約翰遜競爭民主黨聯邦參議員初選提名，約翰遜明顯大量作弊，最后在近百萬張選票中以86票勝出。斯蒂文斯官司一路打到聯邦最高法院，最后以失敗告終，余生在憤懣和孤寂中度過。尼克松和肯尼迪競選時，后者也明顯作弊。尼克松選擇隱忍，8年后終于入主白宮。

然而，像特朗普這樣以對方大選舞弊為由拖延政權交接（11月23日才同意初始交接），在歷史上是罕見的。美國憲法的制定者們雖然對此有過擔憂，卻沒有設置防范，因為他們確信人們從自己的開明利益計，自然會主動交權。

選舉不幾日后，我就不再關注計票結果了，因為大局已定，重新計票翻盤的聞所未聞；偶爾看到漢語媒體上神乎其神的關于特朗普翻盤的報道，只能一笑置之。特朗普賴得越久，對他自己的傷害就越大。窮盡所有法律和政治手段之后，他照樣得下臺。就算不可思議地真的賴在白宮，他也會被徹底邊緣化、孤立化。紛紛離他而去的，將是共和黨的頭頭腦腦，他們現在尚害怕得罪特朗普的7400萬選民，而這些選民卻不可能永遠擁護一個被完全架空的特朗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