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撿骨師

姜雯

撿骨，是一種“二次葬”的方式，即在埋葬多年后，將往生者的骨頭撿出來重新火化，或裝入金斗翁—因此在臺灣也稱為“撿金”。

撿骨師必須是專業(yè)人士，在臺灣，大學(xué)里還有專門的生死學(xué)系、生死學(xué)研究所，有些撿骨師，就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學(xué)歷人士。

11月9日，我一早就跟隨撿骨人前往臺北近郊的公墓，觀察整個撿骨的儀式和過程。

挖 墳

幾乎整座山都是墳。和大陸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墓園不同，臺灣的墓園大小不一，用磚砌成一個圓，墓碑背著山，像個小小的園子，有的還有幾層階梯。

墓園之內(nèi)必有一個用來燒紙錢的金庫和銀庫，以及一尊供祭拜的小土地公，其他地方可以“自由發(fā)揮”。例如有的“圍墻”上蹲著石獅子，有些地方寬敞的，還干脆搭了一座涼亭，想必是給前來祭拜的后人遮陽避雨休息之用。

我們要去的墓園比較高，這山也沒特別開辟出道路，我們要越過雜草叢生的泥路、翻過別人家的墓園、鉆過倒下的樹，方才來到準備“遷葬”的墳?zāi)埂?/p>

這里的地正在被征收，所以周圍很多墓穴都空了，留下一個個暗漆漆的洞。不過，征收土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前后往往也會拉長到十幾年。撿骨師告訴我，因為臺灣用地不夠，所以現(xiàn)在就像是“活人和往生者搶地”。

而這次要撿骨的一家人，因為父親老邁，腿腳不好，爬不上山來祭拜先人，才下定決心撿骨。

9時之前，家人先拿了貢品上香祭拜先人和土地公，燒了紙錢，告訴先人要搬家了，也感謝土地公這些時日的照顧。然后禮儀公司的人請他們回避，背對著墓園，不喊他們不能回頭。

9時為吉時，撿骨方才得以開始。撿骨師先用大錘子敲一下墓碑上的圍墻，表示提醒 ，“要起身了”，以免驚擾了墓穴里的先人。

撿骨師告訴我，通常是從上往下開始砸，但這一片的墓園因為每個地方的風(fēng)土習(xí)俗不同，所以只能從正面，也就是墓碑的地方敲進去。四個人輪流開始砸，兩個有經(jīng)驗的撿骨師帶著兩個前來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

大錘的敲擊發(fā)出巨大的“咚咚”聲，劃破了山林深處的清幽寂靜。墓園兩旁的題字被樹擋住了一邊，我仔細看，上面刻著“山明水秀興百事，穴吉家成旺千秋”。我再望向遠方，整座山被密密麻麻的墓園“占據(jù)”著，也不知會不會打擾到其他還長眠在此的先人們。

約莫過了20分鐘，左邊“阿公”的墓穴已被敲開，墓園落滿了碎石。撿骨師把里面的石頭、蓋在棺木上的海綿拉出來，棺材露了出來。棺材已經(jīng)有些朽壞了，所以開棺的過程并不困難，把壞掉的棺蓋拉出來就好。

這時，禮儀公司的人請家屬前來確認，與此同時向他們詢問是否有金銀首飾等值錢的東西陪葬，撿骨師會完璧歸趙。

在他們講話的當下，我向墓穴望進去，墓穴大概只夠一具棺木的大小，棺材被置放在正中間，如果人爬進去撿骨，就得與往生者“四目相對”。不過我看不到遺骨，只看到一件藍色的、鋪滿整具棺木的壽衣。

撿 骨

等家人確認好，他們再次背過身去，撿骨的動作便開始了。

有經(jīng)驗的撿骨師先鉆進去，牽起往生者的手，表示“我們要起身咯”。撿骨師告訴我，每個地方的習(xí)俗不同，有的人會從腳開始撿，但臺灣南部的確很重視從手開始，他自己的習(xí)慣也是先牽手，牽完手以后再從腳開始撿。

撿骨師用探照燈照進墓穴，里面亮了很多，但我仍舊只能看見藍色的大壽衣。年輕人站在穴口，把壽衣往外拉了一點，又不能太用力，怕遺骨會散落開來。這是他第一次撿骨，我看他伸進墓穴的手有一點顫抖，顯然在害怕。后來撿骨師也向我證實了這點：“他不敢鉆進去，但要做這個，恐懼是不行的。”

大錘的敲擊發(fā)出巨大的“咚咚”聲，劃破了山林深處的清幽寂靜。墓園兩旁的題字被樹擋住了一邊，我仔細看，上面刻著“山明水秀興百事，穴吉家成旺千秋”。

另一撿骨師拿出一個袋子，從里面拿出來的骨頭，要小心翼翼地裝進袋子。“仔細一點，撿骨要撿干凈，人要是少了一塊骨頭，就站不起來了。”

我湊過去看，年輕人從里面摸索出的腳骨，十分細小，骨頭全都被纏繞在壽衣里，而壽衣也已經(jīng)化成了絲絲縷縷。棺木里還有一些泥土和碎石，如果不是對人體結(jié)構(gòu)有一些了解，小塊的骨頭真的很難和碎石區(qū)分出來。而且真的太小了，小到一粗心，就會被忽略，況且又要從那千絲萬縷的衣服中找出來。

等撿完腿部較大的骨頭，年輕人將下半身的壽衣拉出來，再蹲在地上慢慢摸、仔細檢查。撿骨師問我要不要撿撿看，于是我戴上手套，也幫著尋起來。我摸出一些小小的骨頭，這骨頭的顏色與我想象中不同，大概是電影看多了，總以為遺骨是白色的，但其實骨頭上仍有一些黏著的組織，使其呈現(xiàn)一種深棕色。

一個撿骨師已經(jīng)鉆了進去，另一個在外面打著探照燈，然后他遞出一些細細彎彎的肋骨，我捧著放在袋子里。然后是比較大的手臂，我傳遞的時候覺得大塊的骨頭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硬，也可能是黏在表面的組織使之有一些輕微的、軟軟的感覺。

我正想著骨頭的觸感，撿骨師已經(jīng)鉆到更里面，把頭骨撿出來了，空空蕩蕩的頭骨，眼部深陷，撿骨師小心拿在手里。他沒有直接把頭骨裝進袋子，而是特別安放在一旁。這是因為，頭必須在最上面。

等撿得差不多了，撿骨師再爬進去，仔仔細細前前后后摸一遍，確認沒有漏缺后，眾人才開始砸右邊“阿嬤”的墳?zāi)埂?/p>

阿嬤的狀況和阿公差不多，只是腳底的棺材頂著墓穴的邊，并沒有四平八穩(wěn)地擺在正中央，也不知是當初處理的禮儀公司為了圖省力，還是請地理師指點過。

照樣請家人確認后，便開始一樣的撿骨動作，我也一樣在墓穴門口幫忙接力。阿嬤明顯比阿公矮小許多，撿骨的過程中還撿到玉鐲和金耳環(huán)，全都裝起來一一還給家人。“就當是傳家寶。”撿骨師說。

當撿到阿嬤的頭骨時，下顎骨還留有幾顆牙齒，撿骨師把牙齒一一拔掉，“撿骨時牙齒不需要”。拔完牙齒遞出頭骨，我還在棺材里看到了一副假牙，以及留在阿嬤身體里的某個小小的醫(yī)療器具。

我看到假牙和醫(yī)療器具時的心情比看到遺骨時復(fù)雜，人離開這世界時，果真是什么也帶不走，更別說那些生前的財富，就連與身體融合的一切外物，都得留在這凡塵世界。

殯 葬

在臺灣，火化必須用棺木。

撿出來的骨，裝進棺材，請靈車開進火葬場火化后，再將骨頭的碎片裝進骨灰壇，頭骨還是放在最上面。剛燒完的遺骨雪白，不是白色的部分呈現(xiàn)一種黑藍色，一樣是從腳到頭撿骨放進骨灰壇。

我一直以為，所謂“骨灰”，就是將骨燒成灰，但其實是“骨頭碎片”。因為華人忌諱一件事—挫骨揚灰，認為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所以不能把人燒成灰。但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人青睞海葬、樹葬或花葬，于是碎骨還要用機器再研磨成粉，再裝進較小的骨灰壇或牛皮紙袋。

“挖誰不會挖，但要有經(jīng)驗，了解人體的結(jié)構(gòu)，還要有責(zé)任心，因為這會影響一家人的家運。”

說回撿骨，除了前面提到的土地被征收以外，有些人希望落地歸根，很多人在大陸有宗祠或祖墳的，會希望遷回原鄉(xiāng)。也有人希望土葬，但又因為臺灣用地緊張，所以在下一位先人過世后，會將上一位先人的骨撿起來。

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撿骨習(xí)俗。有些地方認為棺材不能見天，所以要撐傘去遮，有的會用帝王帳。撿完以后，要把墓碑全部砸掉，代表這里沒人住了。

如果不愿意火化的，撿完后會洗骨，刷洗掉上面殘留的組織、泥土；然后放在陽光下暴曬，以免有水分導(dǎo)致骨頭發(fā)霉；再用紅線將骨頭連起來，畫一個頭；最后從腳開始放進金斗翁，頭在最上面，好像這個人坐在里面。

不過，并不是每一次撿骨都這么順利，如果開棺后發(fā)現(xiàn)是“蔭尸”，沒有腐化掉，就要和家人討論該怎么做。

最簡單的當然就是火化，也是現(xiàn)在大部人的做法。不想火化的話，可以“養(yǎng)菌”。把高麗菜撕碎后放在遺體上，然后淋上米酒，使其產(chǎn)生細菌腐化肉體，十幾天后再去取骨。還有一種石膏法，在骨骸上灌石膏，石膏遇水會發(fā)熱，等于把肉灼燒掉，再割開石膏把骨頭取出來。不過，這種方法用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一不小心就會把骨頭也燒掉。

“這次的撿骨算是相當容易的。”撿骨師張佑銘說。他有過幾次令他印象深刻的撿骨經(jīng)歷。

他第一次撿骨，是在他大三升大四的時候，那時候充當禮儀公司的助手。當時一打開墓穴，就看到水淹過了整具棺木，禮儀公司請的撿骨人員看到，覺得做不了就走了。

后來他們把墓穴里的水抽干，然后打開棺木，再把棺木里的水也抽干，發(fā)現(xiàn)里面的遺體沒有腐化。但這具遺體其實已經(jīng)下葬了40年，因為水完全隔絕了空氣，所以沒有產(chǎn)生腐化作用。“很像馬王堆的千年古尸，皮膚都還有彈性。”

見此情況，家人仍不同意火化，因為當初就是因為往生者怕火，才選擇土葬，如今家人想要帶往生者去國外安放。時間有限，到底該怎么辦？“最后我一個人用割肉取骨的方式把骨頭拿出來，肉體再去掩埋。大概弄了3、4個小時，是兩具。”

還有一次，挖開墳?zāi)购螅瑥堄鱼懓l(fā)現(xiàn)整個棺木都變成白蟻的巢穴，下半身還能清晰看到一些遺骨，上半身已經(jīng)一部分變成了白蟻窩。最后只能把白蟻窩挖開，從里面找出殘留的骨頭。

“我還曾經(jīng)挖地三公尺。”一般人都說“掘地三尺”，可能那家人以為三尺是三公尺，而且葬法還是覆土式的。“因為有覆土，蓋上水泥蓋板。我們把蓋板挖起來以后，怎么挖都挖不到底，已經(jīng)整個人都栽進去了。從早上7點挖到下午四五點才挖到棺材，等于挖了一層樓高。”

我問他萬一撿骨沒撿干凈怎么辦。他強調(diào)：“挖誰不會挖，但要有經(jīng)驗，了解人體的結(jié)構(gòu)，還要有責(zé)任心，因為這會影響一家人的家運。”

禮 儀

臺灣的殯葬業(yè)最早期是從家族企業(yè)開始，因為以前這個工作比較忌諱，所以沒人愿意做。從人往生開始，到后期搭建靈堂、做法事、下葬，全部專門由一家人從頭負責(zé)到尾。中間會有婆仔、土公仔、地理師來協(xié)助。

隨著時代的演進，慢慢有大公司進入這個行業(yè)。他們穿上西裝打上領(lǐng)帶，以SOP的訓(xùn)練態(tài)度，去標準化整個作業(yè)流程，把喪禮儀式等變成制式化的服務(wù)。

人走了以后，留下來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錢還是精神？

1997年，南華大學(xué)設(shè)立了全臺灣第一個“生死學(xué)研究所”，以期培養(yǎng)出相關(guān)的專業(yè)人才。張佑銘就是畢業(yè)于南華大學(xué)的生死學(xué)系，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進入禮儀公司從事相關(guān)工作。他說，后來臺灣又有了喪禮服務(wù)的丙級和乙級證照，讓臺灣的殯葬業(yè)慢慢走向證照化。

而如今，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還有一些“網(wǎng)紅型”的業(yè)者，借由自己的影響力來吸引客源。

相較于殯葬業(yè)的“欣欣向榮”，“撿骨”已經(jīng)成為“超夕陽行業(yè)”。現(xiàn)在土地緊張，加上這又是一個吃重的活兒，不僅辛苦，工作機會也少。

張佑銘從事殯葬業(yè)15年，他會撿骨，但不算是專門的撿骨師。在臺灣，撿骨和造墓是殯葬行業(yè)的一部分，而他剛?cè)胄械臅r候是在禮儀公司做禮儀師。從人往生開始，包括臨終關(guān)懷、和家屬商量后事如何進行、接體、設(shè)靈、治喪協(xié)調(diào)、儀式和法事的進行、喪禮、下葬，都需要禮儀師的引導(dǎo)。

“我覺得現(xiàn)在的喪禮儀式變得越來越制式化，少了‘人的部分。一切只是做給別人看，很多東西的本質(zhì)，甚至連家屬、禮儀師自己都不知道，變成一個個過場，以為只要家人過世后做到這些就行了，根本不了解為什么要這么做。”

“其實每個儀式背后都有它的目的，例如悲傷治療、宗教信仰等目的，這是我覺得比較遺憾的，我們都忘了傳統(tǒng)儀式到底在追求什么？很多喪禮儀式，追求的其實是孝和禮。而這些儀式是通過禮法制度形成的，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我們對家人的思念和孝心。

“隨著現(xiàn)在越來越明確的分工，很多人都只是案子來了，處理完就拿錢走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們其實是悲傷過渡的引導(dǎo)者，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讓家屬可以度過悲傷，這是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

在殯葬業(yè)這么久，張佑銘也不免感慨，很多時候“都覺得人走茶涼”，他也從中看到了人性之“貪”。

“人走了以后，留下來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錢還是精神？有些人一走，家人就為了遺產(chǎn)鬧得不可開交。當然也有一些人，希望通過各種儀式讓往生者走得安心。”

張佑銘的手上，有一些因尸毒留下的痕跡。這讓我又不由想起撿骨的當天，他從手上遞給我的人骨。鄭重，但沒有恐懼。

（文中張佑銘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