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飛

趙鼎新在8月末回國,繼續在浙江大學社會學系的工作。他常年生活在芝加哥,居住在一棟有四百多戶居民的高樓里,他戲稱“一棟樓就是一座村莊”。
趙鼎新身上頗具戲劇色彩的一點在于,他在昆蟲學領域學習了12年,在加拿大麥吉爾大學讀到博士最后一年時,決定轉入社會學領域,“我對國家的關切已經取代了對昆蟲的興趣”。
浸入社會學研究后,趙鼎新認為自己首先要克服的是“一種棄醫從文的魯迅情懷”,即通過自己的寫作來改變中國。“社會需要多樣化思想,無論我提出的理論再好,如果一個國家只按照我的理論來發展,肯定會給國家帶來災難”,“可以說,我學社會學后首先破除的就是理科學者講真理的情懷。”
1996年起,趙鼎新任教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他曾獲美國社會學學會2001年度亞洲研究最佳圖書獎以及2002年度集體行動和社會運動研究最佳圖書獎。此后,趙鼎新在國內先后出版《東周戰爭與儒法國家的誕生》《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國家、戰爭與歷史發展》等書。2012年,趙鼎新出版《民主的限制》,他在序言中描述自己關心中國前途,有很強的現實感,童年生活在上海的下層社會中度過,又在寧夏當過8年工人。因此,他“對廣大勞動者的權益和所思所想有著呼吸與共的理解和同情,而與形形色色的精英優越感格格不入”,同時對民粹主義保持警惕。
回國后,趙鼎新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趙鼎新在芝加哥時,一直閱讀國內外關于新冠疫情的報道,與身邊的人聊美國的防控措施,關心同事所主持的新冠疫情相關研究。在曲折的抗疫過程和紛繁復雜的國際局勢中,他認為懷有各種政治目的的謠言背后存在結構性因素,不實信息的背后是該信息的主要受眾所共享的宏大價值觀,即使是那些有分辨能力的人,對與自己價值觀一致的不實信息也更容易采取體諒的態度。我們從西方主流話語體系的強大與困境,談到狹隘民族主義、極端主義在許多國家的上升,始終圍繞一個問題展開:當啟蒙運動以來的各種世俗思想體系的影響力在世界范圍內下降,“作為中國知識分子,我們應當如何審視西方近代思想體系,特別是它的生命力及局限性,在避免走向保守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道路的同時走出自己的道路?”
人:人民周刊 趙:趙鼎新
人:經過今年的新冠疫情,你對公共衛生和政府運作體系等方面有什么思考嗎?
趙:如果我是當時的武漢市長,我該怎么辦。我想到這點就渾身冒冷汗:一千萬人封城怎么得了。我把這個新冠疫情稱為“貝葉斯彌散性災害”。彌散性是指災害一旦發生,馬上就會散開,而不像地震一樣僅僅局限于一地。這類疫情會給決策帶來四個非常難以克服的結構性困難:事后的影響很清楚,而前期對后果難判斷;決策者在前期會有很強的投鼠忌器心態,因為從嚴決策會對社會造成巨大影響;從嚴決策一旦成功可能成為眾人眼中的錯誤決策,因為成功的早期控制反而讓一些人以為決策者過度反應;為了早期決策的自主性和不給社會帶來恐慌,保密是必須的,但是一旦消息傳出或者疫情擴散,前期的保密在大家眼里就是隱瞞信息和瀆職。
另外,在當時這是個新病,其感染率到底有多高,病癥到底有多嚴重難以確定:低了就是感冒,高了就是SARS。在這種情況下,誰都很難決策,或者說當官會犯當官的錯誤,專家可能也會犯專家的錯誤。后來像英國這些國家還搞什么群體免疫,說明專家也會犯錯誤。
人:你對各國不同的防疫策略怎么看?
趙:我們社會學系有教授領導了一個涉及26個國家、160多人的研究新冠的團隊。他們的第一篇文章探討的就是為什么有些國家的防疫能做得非常成功。在這方面已經有許多理論,比如國家能力強的國家防疫搞得好、女總統的國家防疫搞得好、西方民主國家防疫搞不好、宗教在社會中影響很大的地方疫情更難控制等等。但是他們在研究中發現以下這些國家在疫情的第一波中表現都非常出色:中國、越南、韓國、蒙古、約旦、斯洛伐克、新西蘭。就這些國家而言,這就把以前所有的理論給否定了,因為這些國家在國家能力、政治體制、經濟發展水平、最高領導的性別以及宗教在社會中的地位等等方面都有巨大不同,但是他們的防疫都成功了。總結他們搞得好的原因無非兩點:要么追蹤,要么封鎖,采取這兩個模式都會成功。中國和越南等國家則是雙保險,追蹤和隔離都實施。
這次新冠疫情,哪怕是新加坡、韓國這些抗疫工作做得比較好的國家,在貧富得病差異、不同族群得病差異、不同宗教得病差異這三個方面都很明顯。而從我目前所掌握的材料來看,中國的患者這三方面差異不大。這其實是不得了的成就。
封鎖是長痛不如短痛,社會代價很大,但可以把病毒捂死,追蹤就需要很強的國家能力。這個研究也發現很多西方國家失敗的原因不完全是體制問題。他們失敗在于兩點,第一是認為自己手上的牌很多。他們公共衛生體系很發達,但其實沒幾張牌——這樣的國家反而只能搞封鎖,因為他們追蹤需要突破個人隱私等等,西方式民主國家比較難做到。第二是意識形態誤導。疫情早期不少西方國家對來自中國的信息和防疫經驗不但不給予重視,往往還會帶著否定態度。結果是延誤了時機。
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相比,中國在疫情防治上做得更為有力有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意識形態很難爭論清楚,但疫情防控的好壞大家都能看得見。
人:在美國,核酸檢測的結果由疾控部門掌握,但是不會透露給被檢測者的公司、鄰居等等,因為這涉及個人隱私。疫情防控運用了很多大數據的功能,你認為個人隱私在多大程度上應當讓渡給政府?
趙:我在芝加哥住的那棟大樓很高,里面有四百多戶人家,一個大樓就是一個村莊。早期樓中有一人感染,雖然沒說是哪戶,但還是通知了大家。后來因為隱私問題就什么都不公布了。這個問題我和不少人美國聊過,很多美國人腦子很清醒,有一個人說美國政府獲取我們的個人信息數據還少嗎,每天都在悄悄獲取,并且用作各種不同目的,現在卻以保護為名不用這些信息,簡直就是在愚弄我們。

10月17日,武漢,演員演出抗疫題材歌劇《天使日記》
美國政府能悄悄利用獲取到的各種個人信息,卻很難公開這么做,因為這與他們所堅持的意識形態不符。所以當疫情來到時,雖然西方國家有很強的獲取個人信息的手段,但他們不敢用追蹤來作為防疫的一個手段。
人:疫情和輿情的擴散是同步的,這次疫情中全球都擴散著一些懷有各種政治目的的謠言。
趙:美國政客散布不實信息并且能得到不少支持,背后有一些結構性的因素。首先,不實信息背后是否有一個該信息的主要受眾所共享的宏大價值觀的支持?如果不實信息背后有某種宏大價值觀支撐,該信息其實就成了一個不可證偽的大謊,因為相信這套價值觀的人,或者會對該信息的真假不在乎,或者干脆就失去了分辨能力。即使是那些有分辨能力的人,他們對與自己價值觀一致的不實信息也更容易采取體諒的態度。
美國有一套以西方式民主自由為核心的話語體系,而絕大多數美國人和西方國家民眾, 對這套話語體系仍然有很強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一些美國政客散布的有關中國疫情的各種不實信息,成了一個有話語體系支持的“大謊”。
另外,美國是兩黨政治、三權分立的體制。在該體制下,雖然特朗普和蓬佩奧等人把新冠病毒稱為“中國人的病毒”“武漢病毒”,并且在病毒的起源地上做了許多不靠譜的文章,但這些言論同時也受到美國反對黨領袖、許多主流媒體以及各界人士的公開反對。這些都使得特朗普的言論成了美國的一種聲音,而不是全部聲音。但外界往往會把中國某些人的個人聲音等同于甚至故意曲解為政府的聲音。也就是說同樣是不真實的聲音,給外界留下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人:你認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負面后果導致自由主義在全球范圍內的消退,它的消退對中國以及其他國家產生了什么影響?
趙:對中國來說現在尚不清楚。世界范圍來說,對歐洲的影響讓歐洲不知所措,畢竟歐洲自由要面對伊斯蘭極端主義。這幾十年的移民還有因勞工短缺造成的在地化等等,很多國家像法國完全沒能力消化。父母在當地已經是中產階級了,兒女加入ISIS要去打圣戰。自由主義者往往會認為民主是個平臺,他們有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如果各種思想能在這個平臺上自由競爭的話,那最好的思想最終肯定會占上風。其實不是這么回事。
目前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衰落在不同地方的影響不一樣。在許多伊斯蘭教地區其表現形式是一種與原教旨主義宗教勢力結合的民族主義勢力抬頭。中東宗教民族主義全面崛起有幾個原因。第一是美國帶著打偏架的中東政策,明顯偏袒以色列很多。第二就是美國由于國際政治、意識形態和經濟利益等原因,改變了間接帝國傳統,原來是間接控制,現在則是包括了軍事占領在內的更為直接的干涉。第三是美國在和蘇聯斗的時候,不管你是民主還是專制,只要反蘇聯反共他都支持,但是民主化浪潮出來之后,美國有一個階段是對任何爭取民選的團體都支持,導致包括穆斯林兄弟會等不少帶著很強的保守宗教民族主義傾向的組織的壯大。現在CIA又回來了,想辦法壓制他們、反民主。目前美國從過去輿論和政策一致的傳統,轉到了輿論還是支持民主自由、但政策層面卻越來越現實主義。
但阿拉伯民族主義卻很分裂,不同伊斯蘭教教派之間有沖突、不同部落之間有沖突,不同國家之間也有很大的矛盾。伊朗和土耳其都不是阿拉伯國家,卻是中東穆斯林地區實力最強大的兩個大國。但這兩個國家也搞不到一起去。土耳其最近拍了幾個在當地很受歡迎的關于奧斯曼帝國早期建國歷史的系列電視劇,這些劇在東南亞的一些穆斯林國家的民眾中很受歡迎,但是在敘利亞和其他一些中東國家卻被禁止,因為中東許多國家原來都在奧斯曼帝國的統治之下。
盡管如此,ISIS還是能在中東很快地發展起來,甚至像一個新興“國家”,“疆域”最大的時候據說比英國都大。ISIS領袖自稱“哈里發”,號召全世界的伊斯蘭教徒都參與大圣戰,超越了民族國家的局限。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能召集到美國、英國和許多歐洲國家的穆斯林加入(注:哈里發是伊斯蘭世界的最高權威象征,從原則上說,哈里發不僅對哈里發國擁有統治權,也是所有穆斯林的精神領袖。自土耳其的凱末爾政府廢黜并流放奧斯曼末代哈里發以后,“哈里發”這個稱呼已消失近百年。“伊斯蘭國”及其“哈里發”并不為其他阿拉伯國家或絕大多數穆斯林所承認——見澎湃新聞《消失近百年的“哈里發”為何在“伊斯蘭國”復生》)。
人:你在2014年提到,許多人對啟蒙運動之后的世俗思想體系失去興趣,宗教領袖和宗教意識開始抬頭。
趙:17世紀以后人類所產生的主要的世俗思想體系的影響力都走了下坡路。在這種情況下,宗教的影響力開始上升,并且重新開始和政治產生緊密結合。比如,許多國家原來都施行政教分離政策,但現在某些國家政教卻逐漸開始合流。大量宗教人士開始參與到政治中,在基層層面就是社會運動,比如反對墮胎;在選舉層面就是進入體制。隨著宗教人數增多,總統就不得不“假裝”,民主社會就是哪些人多,就有人會設法抓住這個票倉。
人:你怎么看待20世紀以來知識分子影響力不斷減弱的現象?
趙:啟蒙運動以來,歐洲出現了這么一批人,他們認為自己拍拍腦袋就能設計出一個理想社會,并且他們的理性設計要比“上帝”的安排還要好,我這兒說的就是自由主義,以及此后所產生的其他各種“主義”。但是在今天的世界,這些“主義”的影響力都在下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知識分子影響力減弱的背后其實是因為我們目前遇到自啟蒙運動以來前所未有的挑戰。

11月3日,美國波士頓,美國大選選舉日投票正式開始,選民排長隊等待投票時洗手消毒
人:你多次提到過馬克斯·韋伯,第一次讀到韋伯是什么時候?
趙:第一次是在80年代初,當時是走向未來叢書,有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80年代出國之后又讀了一遍,還是不能認可他的具體解釋,但卻開始能把此書當成一本經典來欣賞,并且開始理解宗教的巨大力量。第三次是讀韋伯的《中國的宗教》,此書具體史實上有不少錯誤,卻提供了史學專家完全沒有能力提供的insights(洞察力或原創性論點),讓我領略到了比較視角的魅力。
開始讀懂韋伯還是進入社會學領域若干年后。當我開始尋找我的理論工具時,我發現韋伯的合法性分析、理想類型方法等等相對來說要比別的方法好用很多。
人:你怎么看待海外學者對儒學和現代民主之間關系的討論?你認為兩者之間是否存在沖突?
趙:沒有沖突的。你不能搞傳統的甚至是原教旨主義式的儒學,那是和現代民主很難相融的,但我們可以對儒學文本做出新的、更適應現代社會的解讀。你從傳統儒學本身去尋找現代民主,那是沒有的,但是改造成為現代化思想的一部分那是可能的。
但是儒學在當前只是一種思想,而不是一個擁有多種資源并且能整合社會方方面面的組織和制度。任何思想,沒有組織、資源和制度,它就很難取得深入的影響。這其實是當代儒學發展最大的困境。
啟蒙運動之后產生了不少線性歷史觀,這肯定是有問題的,但是這里面也包含著很多真知灼見,以及當代社會科學中的一些重要原理,因此產生了大量思想家。就像我之前分析過的波蘭尼和哈耶克,他們的論點都帶有很大的片面性,像是盲人摸象,但是他們都是好學者,各自都做到了一種片面深刻。總之,雖然啟蒙以來的哲學和思想有許多問題,也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但是啟蒙后產生的知識分子分析問題的方式、他們的理性精神,以及給我們留下的大量具有原理性的遺產卻是我們在目前所必須堅持的。
人:人需要啟蒙嗎?
趙:我青年時候見過很多悲劇。當時的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什么叫同情,同樣也不能理解社會的復雜性以及不同聲音和生活方式共同存在的必要性和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啟蒙是非常有必要的,但啟蒙之后我們獲得的并不是一種玫瑰色的自由,而只是一種會給個人和社會帶來許多意想不到后果的新的生存條件。對這一點我們必須有清醒的認識。
(實習記者李麗賢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