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程馨雨 夏勉

自2010年丈夫張仃去世,灰娃已經有10年沒出過遠門了。
在北京西郊山林被銀杏、梧桐和爬藤植物包圍的房舍里,她安安靜靜地蟄居了近三十載。2020年秋,因新詩集《不要玫瑰》面世,老人在一周時間里接連到訪了四座南方城市。返京接受我們的面訪時,裝束照樣一絲不茍。黑色外套和呢子裙,脖頸上搭著一條青藍間灰紫色的薄紗巾。眉毛、兩腮和嘴唇可見淡淡的妝容,襯出面龐的白皙。說到沿途的見聞,93歲的灰娃興致勃勃。
“我喜歡南通,天際線很好看。走到哪空氣里都是桂花香,灌木從南到北的樹種都有。地面不是平的,像丘陵地帶,有綠的青苔,還有野草,我好想脫下鞋,在那青草地上走一走,可惜時間不夠……”
在雅致而精力充沛的外表下,她像叢林里孤身探徑的鹿,對周遭格外敏感。
詩人王寅邀請灰娃赴上海參加“詩歌來到美術館”專場朗讀交流會。出乎王寅的預料,老人精神狀態很好,“耳聰目明。而且她的手很溫暖,比很多年輕人都暖和。”
有片刻閑暇,兩人坐在秋陽下?!盎彝薷抑v了一句話,她覺得在上海,看到的人都很友善?!也挥X得害怕。”
王寅忽地有點難過。“她這份恐懼由來已久。因為她經歷過坎坷和磨難,有她的脆弱。如果不被善待,她會有感覺的。”
忠誠地守護早年所受的教育,篤信真實、自然和美好,道德與言辭上秉持“潔癖”;但在數十年的跌宕里,目睹種種顛倒的是非、信仰的崩壞、各種斗爭與非人行徑的上演,讓灰娃生出巨大的恐懼,一度求解無門。
寫詩,成了灰娃自1970年代一個并非自覺的出口。每個字仿佛歲月凝結,又讓讀者感受到平靜之下的巖漿。文學評論家謝冕稱灰娃的詩風詭異奇絕,毫無師承,獨此一個。
灰娃卻道,自己是無意中走到詩的森林、詩的園子里來的,就如同這回新書出版宣傳在文化界引發的一點波瀾,全不在她的預想中。她只是牢牢地記得那句:“宇宙神說:地上的路,你還沒有走完,每個人必須走完自己的路,這就是人生?!?h3>火種
出生于關中以東的灰娃原名理召,祖上算前清舉人。到上世紀初家道凋敝,外公外婆均務農為生。對文學的情感,大抵得自教書的父親和舅舅?!盎彝奘俏倚r候的小名,這是西部省份常用的名字。‘灰的意思是有點灰色,大人覺得你有點乖,有點怪,有點讓人憐惜?!?/p>
九十多歲的灰娃,只有起身時才會顯出行動的遲緩?!拔疫@腰可有故事,給你慢慢說哈”——她把它當成個掌故,開朗地道來。
13歲,剛去延安不久的灰娃,因為“想學習英雄保爾·柯察金”,在冰面扛大包糧摔倒,尾骨重重地砸下,造成骨折。長時間沒有治療,脊椎長成S形, 身高因此矮了四五公分。
“那可是延安,是我這一生最最自由的幾年。”
高壽之外,“延安”成為詩人灰娃的一個重要標簽。但她的詩歌里幾乎看不到被規訓過的紅色文風與唯物的背景。那一片地方,究竟帶給了她什么?
1939年,表姐帶著灰娃,經過安吳青年訓練班的短訓,直奔延安。在“延安兒童藝術學園”,賀綠汀領著這群娃娃背誦《琵琶行》和《歸去來兮辭》,音樂家史洛蒙、作曲家劉熾講音樂鑒賞;張仃、艾青、蕭軍等人則帶著他們參觀抗戰漫畫,還有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的復制品展覽。

延安時期的“兒童藝術學園”。圖右側靠著圓牌、留齊劉海的是灰娃
“延安的文藝活躍而豐富,沒有禁忌, 處處能聽到人們三三兩兩地談論文藝作品。加之我的智力、身體發育遲緩,整天整年,一心想著些有趣的事,滑冰、游泳、種菜、紡紗、唱歌,到處看看走走……開會、下鄉掃盲、練兵、排練……對于我都大有興味。”
灰娃接觸到的許多師長都來自“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或是從“魯藝”出來的張仃這種,有著另一種飄逸的氣息。她最愛數“延安三怪”的趣事:“張仃把頭發梳得高高的,一件夾克、一雙高筒靴,發型活像普希金再世;塞克喜歡哥薩克,立領,很寬大。他眼窩深,鼻子特高,走起路來,拿著手杖走,目不旁視;杜矢甲是個天才藝術家,個子高大。張仃當時找件用不了的破毛毯,拿剪子隨便鉸開縫了兩下給他披在身上,當個短披風,他穿了可有興致。他是當時中國最好的男低音之一?!?/p>
“文抗”人發起成立的作家俱樂部,張仃擔綱設計,裝飾完全就地取材:墻壁安裝的壁燈用農民篩面的籮做成:短木片圍成一圈,一面底部繃上細銅絲網。把圓的籮從中間切開成為半圓形,扣在墻上,里面放一個小油燈,燈光從細網透射出來,柔和而朦朧,暖意融融。
正面墻上高處,懸掛著“文抗”的會徽: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間一把鑰匙,意指文藝家是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取光明?!皬堌杲o我們大家做黑色的面具,大人們戴著跳交誼舞、聊天,我們小孩一人也發一個,滿屋里頭瞎串。蕭軍用俄語唱《五月的夜》,我在童話劇《公主的旅行》里演過公主……”
年幼的灰娃認為在延安享受的這一切理所當然——世界可不應該就是這樣?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煙塵,她才愈發覺察出那時的幸福?!霸趹鸹鸺婏w的歲月,我們是何等幸運,沒有被封閉,是與人類先進文化相通的?!?/p>
張仃研究專家、學者李兆忠認為,灰娃的延安記憶,是由德才兼備的左翼文化精英、平易近人的首長、純樸美好的陜北鄉情合力形成?!斑@種記憶與現實的延安存在深刻的錯位,然而具體到灰娃,一切顯得順理成章。只是,這限制了灰娃的視野,使她對錯綜復雜的人事缺乏起碼的認知?!?/p>
我問及灰娃,她不覺得自己美化了延安。王寅也認為,灰娃腦海中那個精神原鄉似的延安,與某些研究者深度挖掘的延安其他側面,應該都是真實存在的。“灰娃對延安的感情,不如說是她對那群人的感情。”
1945年,灰娃被外派至部隊,新婚不久便輾轉晉冀魯豫。此后好幾年,她飽受肺結核折磨,已經到了護士為她準備后事的地步——幸虧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參謀長調來新藥,休養許久才轉危為安。
其實,在理想化的延安,她也遇上過整風和“搶救運動”,“好多單位絕大部分人都成了‘特務。那種痛苦和無奈,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人何以如此不堪呢!”但這些始終不如1953年抵京之后所受的“打擊”沉重。
那份打擊首先來自——臉。
“單個兒或者群體怪相的臉,卑微的、奸笑的、趾高氣揚的、詭詐的、假里假氣的、陰氣十足的……不一而足?!?/p>
她告訴老領導王司令,想回延安,因為“這些人臉不行”。司令啞然,“臉不行,怎么不行?”
說不通。最終還是勸服了。理由除了延安“人都散了”,還有“夜里狼群多,你不怕嗎?”
在“真空”里生活了近20年的灰娃終于意識到,從前的桃花源不復存在。
“她穿的衣服,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總會讓外人覺得哪里不順眼。”灰娃的外甥女肖菲菲說,姨會選洋紅間白條的布料給她做襯衣,或者在衣服上繡一個咖啡色的大鐵錨;冬天,她會上前門買毛料。“下身是格子褲,上身是上海藍土布做的棉罩衣。那時我可不敢穿?!?/p>
不管是寫文章還是上臺發言,灰娃都沿用自己習慣的語言方式,改也改不過來?!澳氵€是老延安老黨員,怎么一點都不像?一個黨員都沒發展過?”“瞧你像只小鴿子!小鴿子,你飛走吧!”責難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歷次政治運動,她統統經歷,卻看不明白。“也許這一切只是革命過程中的必要手段,但這個過程為什么這樣難受呢?”
漸漸地,走到街上,但凡有人舉手——可能只是撥弄頭發,她也會當成“有人無緣無故地打我”,趕緊低頭跑到附近。還不時看見死去的人變了形的臉,“站在自己棺材旁,默然地居心叵測地環顧四周。又聽見過宇宙運行的聲音,朦朧的轟隆聲?!?/p>
去農村抗旱,“8月的大太陽老不下雨,火苗都著火了,我們拿著臉盆,一接一盆水給莊稼倒水。大夫跟我說過不能暴曬,我戴著草帽就去了。書記問我,你為什么要戴著草帽抗旱?你怎么能夠怕太陽?”
灰娃有些恍惚。“我就假裝著聽他們,但是我腦子胡思亂想,我想我的事,想那些我喜歡的。一會兒看一個櫻桃樹,一會兒一個丁香樹,風一吹一搖,畫眉鳥還叫,那些場景就是我的心情。那時候我沒寫詩,現在想那不是詩嗎?對不對?”
詩,就這樣找上了她。
桌子上有什么紙、盒子,她隨手拿起來,由著自己胡想,有時拿筆寫一兩個字,有時是一行句子。
她寫故鄉,寫夏季暴雨下的樹木花草。在上海的“灰娃詩歌研討會”上,金宇澄說起,她詩里的植物,看不出是屬于南方還是北方。隔天的美術館沙龍,汪家明也談到,灰娃筆下的植物來自遙遠的詩經、楚辭,帶有神秘感。
灰娃的回應是:“它們是人想象的,不要北方、南方。這些植物也可能是天上的,也可能是美洲的、歐洲的。生活給了我星星、月亮,這時候就有這個花,就有這個樹。心里的真實,不是地理的真實。詩歌是寫靈魂的,不是叫你描摹客觀事實的?!?/p>
她最先寫下的那首只有兩行的《無題》,被很多人一再提及。
沒有誰 敢 擦拭我的眼淚
它那 印痕 也 灼熱燙人
——《無題》,1972年
她說自己對人類絕望,“覺得好人再也沒有辦法了?!钡珴M腹的憂懼、冤屈,卻沒有在筆下淌溢,而是以一種倔強和剛強,甚至挑釁出現。
我再不擔心與你們
遭遇陷身那
無法捉摸猜也猜不透的戰陣
我算是解脫了
再不能折磨我
令你們得到些許歡樂
我雖然帶著往日的創痛
可現在你們還怎么啟動
——《我額頭青枝綠葉》片段,1974年
有人將灰娃與同樣罹患精神疾病的格麗克、西爾維婭·普拉斯等女詩人相提并論。王寅卻覺得,灰娃的詩句里看不出這是一個病人的文字?!昂芷届o,沒有非理性的、失控的跡象。聽她讀詩,不是像火車一樣行進的感覺。她絕對不是把病癥直接用文字寫下來,而是經過了轉換。”
灰娃相信,即便靈魂被扭曲、煎熬,思考和質問也不能停歇。她在讀書筆記里摘抄過這樣的話:“痛苦是報信者,驚告我們有些東西須要修正,包括修補我們破碎的心。把痛苦只看成不公,是誤解了人生的目的。”對于她,寫詩就如她喜愛的佩索阿,在那些白日夢的某一片斷里,獲得了永遠的自由——“就像一些從未發現過的神奇島嶼,作為南部海洋的贈禮豁然展現。”
45歲時才開始寫詩的灰娃,一起筆便在詩里一次次地碰觸死亡。在《不要玫瑰》《墓銘》等詩里,她屢屢想象自己作別塵世后,再回到墓園:
不 不要玫瑰 不用祭品
我的墓 常青藤日夜洶涌淚水
清明早上 喚春低唱 一只文豹
銜一盞燈來
——《不要玫瑰》片段,1975年
我們提起這首意象紛呈的詩,如同帶淚的微笑?;彝拚f自己想過很多次,人死了有沒有靈魂。“有的話,就在我墳墓附近,聽蛐蛐叫,溪水流。我喜歡啟明星,就讓早晨的露水和風,吹著我好了,亮晶晶的,多好看。”


1992年春節,灰娃在延安尋找到了五十年前住過的窯洞,已成了漂泊的山民的棲身處
這些美好的詩,差一點灰飛煙滅。
寫的時候,興之所至,筆不由人。一旦“醒”過來,寫作者才猛然意識到這些字的可怕?!八鼈兒蛪ι系拇笞謭筇灰粯恿?,一定要害我,誰叫你寫這些亂七八糟的?”灰娃常常想過要燒掉它們,或者撕碎了裝在口袋里,用馬桶沖走,也曾叫肖菲菲幫她處理。
小姑娘卻留了個心眼,把其中兩首夾在自己的手抄歌本中。
“那些句子,每看一遍,我的心弦就拉一下。誰對死亡都恐懼,她還寫我的墓地。又美好,又神秘。跟學校學的完全不同,我說不出太多,就覺得是好東西?!?/p>
等到若干年后,聽說灰娃要出頭一本詩集《山鬼故家》,肖菲菲趕緊給姨打電話,把手稿寄去。毫不知情的灰娃驚喜不已。那兩首,便是后來備受好評的《我額頭青枝綠葉》與《墓銘》。
即便在人人自危的年代,有些東西也被灰娃像護寶似的拼命維系著。
1960年代后期,肖菲菲學業中斷,每年都從湖南跑到北京灰娃家數次?!拔乙碳矣袞|西吸引我?!?/p>
很多個晚上,灰娃會拿出珍藏的一點咖啡或紅茶,有時還會往滇紅茶中放幾滴干紅酒、一點冰糖、一片鮮檸檬,隨后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拉上窗簾。
“她會把燈都熄了,點上幾根蠟燭,帶著我們幾個女孩子聽唱片,有德沃夏克、德彪西和柴可夫斯基——都是偷偷藏在陽臺雜物下面才幸存下來。我們還一起讀雪萊、萊蒙托夫、普希金,安徒生童話。反復讀,我姨也不怎么解釋。偶爾蹦出一句,人家(作家)怎么能這么想啊?”
肖菲菲說,那會兒自己的心情跟著音樂,像被洗干凈一樣。秋天女孩子們跟著灰娃這個“大小孩”去日壇公園撿樹枝,春天去香山摘野花。到今天,肖菲菲走到外頭看到樹木花草,都會多看兩眼。
那時,灰娃嫌家里的床罩不夠好看,會費很大的勁縫個荷葉邊,把底下遮住。簡陋的書架上,她會做一層印花布的簾子,鐵絲綁著,沒有鐵環,就拿曲別針固定。
所有的講究其來有自。
“七七”事變后,為避戰亂,灰娃曾隨母親遷到距西安一百多里的一個村莊,住了一年多。啟蒙老師常帶著她和小伙伴到文廟去,拿出巴掌大一小塊紙和鉛筆,拓下碑林石碑上的書法;祖母的衣服上繡滿花鳥人物和戲文片段,或是整首的戀歌;母親教她用草茉莉、指甲花來染指甲。“夏天,我不愿睡竹床,就給我的百草園邊上鋪一涼席。仰面躺在那里,數天上的星星。似乎這樣,就在星星月亮中間了,人也就在歌謠里了。”
村里有姑娘出嫁的夜里,娘家把墻角、神龕,水缸上頭,都擺上蠟燭?;彝抻檬直葎澲o我們看,“這么大口的水缸上頭,飄了好多個蠟燭,火苗映到水里,在水上游來游去??赡阒涝趺茨懿宓剿?,怎么能平穩地讓它走?就是蘿卜把它切這么厚一片,用竹簽插著。這長明燈(燭)就表示著雖然她嫁了,但她精神上還跟家人在一起?!?/p>
她曾見到有個頭上纏著白麻布的中年人,帶著兒子在一口水井邊默默地打水。過不多久,村里出來個十多歲、剛嫁過來的女孩,見到這對父子,折回來,走得離他們近一點。
“你猜這姑娘說什么?她管那個男的叫叔叔。那嬸嬸不是剛走(去世)了嘛,女孩對著男的說——我嬸兒,把難處,都留給你一個人了?!比绱似綄嵉囊痪?,灰娃反復品著,咀嚼到今天?!斑@樣子帶著感情說出來了,把人生的艱辛都表達出來了是不是?我們城里人死了,頂多說一句,‘節哀,很公式化概念化,有什么意思呢?”
她在詩里寫出嫁、哭墳,寫水井、紡車,寫《心上的清泉》《美麗憂倦的大地》。在《野土九章》和《祭典》里,充滿了鄉俗民風、人情世故、生老病死、節慶悲歡。她把這一切都叫作“生活樣式”。
“我很傷心失去的那些很有人情的、深意悠遠的文化氣息,我們中國人怎樣看待宇宙自然、人、生命鬼魂;怎樣度過一年中那些特殊日子;季節更替、二十四番花信風次第吹拂大地人間,這些神秘奇妙情境,先人們如何迎來送往它,又怎樣地接待并且送上那些流浪者、乞討者、五體投地朝山進香的圣徒??每當這種種時節,人們的服飾、儀容、舉止無一不是關乎人文、文化及文明,難道這些都是萬惡的四舊?必得砸爛鏟除而后快嗎?”
這段文字是灰娃內心的聲音。對于往昔種種美好的喪失,她有刻骨銘心的痛惜。
采訪中又一次觸及到生活樣式,她忽地直起身,“我的結論就是,人類永遠依著美和善往前走?!?h3>“他們滿足了我的精神需要”
審美上有著高要求的灰娃,在選擇另一半時毫不遷就?!白钪匾木褪且v正義,為人正派?!彼苄牢?,自己的三段婚姻,都符合這個標準。
第一任武昭峰,是1946年外派去新四旅政治部文工團認識的年輕軍官。因情勢緊急,他們聽從領導建議閃婚?;楹鬀]幾天就各自踏上征程。幾年后,武昭峰在朝鮮戰爭中犧牲,年僅23歲。兩人正經在一起的日子,不到一個月。
這一隔,便是14年。
1964年,在編譯社工作的灰娃從朋友處認識了年長自己20歲的白天。白天原名魏巍,早年從一名思想偏左翼的國民黨軍官轉投中共,改名即取“從此黑暗結束,白天來臨”之意。60年代,少將白天投身軍事史研究,是公認的“好讀書,善思考,文武雙全”的將才。
據灰娃描述,白天沉浸在思考中時絕不開門,若有看不慣的人與他搭訕,他會當場回絕——不做無謂的交際;對于郵寄東西時附上字條,白天覺得寫字的紙應當另裝信封,另付郵資,“不能占一絲便宜”;“文革”期間,灰娃教育孩子要端正,“不要像鄰居孩子誰誰那樣,抄別人家,把人打傷”,白天斥責她不該在背后議論人,有話應該當面說;家里有剩飯剩菜,灰娃好心在廚房偷偷吃了。白天氣得發火:“你又不是奴才,大家剩的飯菜,大家吃!你為什么要一個人吃呢?”
在軍隊建設問題上,白天反對照搬蘇聯模式,堅持己見,坦蕩孤絕到死。到后來,灰娃越來越理解了他。“他是一個典型的堂·吉訶德。那時別人說你怎么找了個國民黨?我不在乎?!被彝藓苊C穆地對我們說,“他滿足了我精神的需要。我這輩子頭一次見到真正干凈、真正高尚的人。”
有一段時間,灰娃怕被開除出黨,白天勸她:“不當黨員,難道就不是革命者了嗎?而什么又是革命呢?”一席話,讓灰娃豁然開朗。
白天知道灰娃寫詩,很是鼓勵?!八险f,你知道你像誰?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像雪萊?!闭f這話的灰娃眼睛瞇了起來,如受到肯定和包容的少女。
灰娃個性當中的剛強、正直、執拗,多少有這位嚴厲先生的熏染。

1993年夏,北京平谷,灰娃與張仃及孫女關關( 左)翻拍/本刊記者 姜曉明
“她對我們講話用詞很在意。到什么程度?上洗手間,你別說‘上廁所,這她受不了。”灰娃與武昭峰的孫女喃喃說,語氣里又敬又畏。
寫詩時靈感涌來,灰娃形容如記錄下心電圖一樣,要第一時間捕捉住。若家里人叫她喝水吃飯,她往往勃然大怒?!八麄冋f,你要渴了餓了怎么辦?嘿,我渴死,我樂意。不是有句話,有錢難買他愿意嘛……”
“因為那個狀態不管喜怒哀樂,都是美,都是幸福的,我愿意永遠在那個里面。打斷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1973年白天去世后,灰娃又獨自過了十余年。
問她,怎么化解長年的孤獨,她搖搖頭,“當然我想白天先生,我對他是很滿意的??伤辉诹?,我也就那么過,并沒想著非得跟個什么人去。再說,哪里還找得到白天那樣的人呢?”
直到與畫家張仃結合。這個如老鷹般犀利的男人,不但紳士,還多了一份浪漫。
張仃生活極有規律。每天早上4點起床,用灰娃的話說,“家里誰起來都不用講話,光聽見紙嘩嘩響?!睆堌瓴蛔銎渌沂拢绮蛷膩矶际撬麥蕚洌耗贸雒姘?,黃油先軟上,果醬備好,再熱杯牛奶、咖啡,擺好盤子。
“吃完飯張仃爺爺就開始作畫,鋪紙、磨墨、蓋印章這些,一定都是奶奶。他只相信她。到山里、野外寫生,撐傘、擋風、遞水和濕毛巾,也都是奶奶?!编貞?。
張仃熱愛民間文化,也喜愛摩登。到七八十歲,他也會爬上凳子,把放錯位置、擺錯面的瓷器、物件歸位。“他說,這些物都是有生命的。只要經過你的手,就要處理成最美好、最應該的樣子。你羞辱了物,等于羞辱了你自己。”灰娃說,自己對丈夫并非盲目服從?!坝X得他說得好,嚴謹,便很高興”。
在灰娃看來,張仃待人禮貌有加,溫和善良,內心又有剛烈的一面。他始終厭惡貪欲、虛榮、做作?!拔母铩敝星宦傻纳?,導致他反感到嘔吐,故此畫起了純焦墨山水。
2009年6月,汪家明去探望過92歲壽誕的張仃,并給他們夫婦拍照?!盎彝薨褟堌戤斪饕揽恳粯?,照相時側過去。張仃就這樣(做一個雙手合抱的動作)。張仃個子不高,但就像座山,很厚重。他其實和灰娃一樣,后來是很孤獨的,對一些事情很排斥,但是又不能表現。我那幾年去看他,每次都是看到他捧著一本魯迅?!?/p>
汪家明沒想到,那是他為這對伉儷拍的最后一張合影。幾個月后,張仃突發腦梗,次年辭世?;彝抟钟舭Y復發。
又是詩歌,慢慢地將她從悲傷和空落里撈起。在張仃去世后的七十天、百日、一年、五年,她都用詩歌寫下對丈夫的思念,也抒發著兩人共同的理想和心愿:
我們靈魂的敬意、靈魂的嘆息
永遠向著
敢大聲號哭的人
勇于質疑、勇于呼救的人
突破意念重圍自救的人
以沉思的最亮音釋夢解夢的人
怒指俘獲靈魂為業者,無奈而
紡織微詞妙語予以笑刺的慧心者
持守儀態文雅、情致卓越的人
——《童話 大鳥窩》片段,2014年張仃逝世五周年之際

2020年10月,灰娃又經歷了一個落葉紛飛的秋天。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客廳里,一個光亮如新的單人大藤椅敦實地立著——那是張仃在世時的專座。灰娃時常覺得,她的“曼兄”(灰娃對張仃的愛稱)還在上頭坐著。偶爾,她會下意識地說一句,“桌子上有什么不見了,是爺爺拿去了吧?”
前些年,為整理張仃文集,她每每工作到深夜。這作息習慣后來也沒再糾過來。如今,她依然夜里閱讀,偶然想寫什么便寫上一筆。到日頭起來,瞌睡了便閉眼休息,晝和夜對她來說無分別。
從兩行的《無題》至今,半個世紀將逝,真正留存、發表的灰娃詩歌不超過百首。她也從未被“詩人”這個身份定住。
1997年第一本詩集《山鬼故家》問世,詩界一片驚異。老詩人牛漢激賞它的自由與勇銳,稱之為“野詩”,引為同道;翻譯家屠岸認為它是“靈魂冒險、靈魂遨游的記錄”;評論家謝冕則直言,詩歌界對灰娃的到來毫無準備,“那時我們正沉浸在新詩潮變革的興奮與狂熱中,我們的詩歌思維中裝滿了意象、象征、變形、建構、現代主義等等熱門話題,對灰娃非常陌生。讀灰娃的詩也如讀她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歷險的過程。”
此后灰娃又出版過兩本詩集,很快也便沒了聲息。
《不要玫瑰》這本新詩集里刊出的最后十余首,皆作于2015年之后。詩人楊鍵感覺,從早年措詞較為英雄主義,節奏如同急行軍一般;晚年的誠懇,讓灰娃離詩越來越近?!霸缙诤椭衅?,現實是灰娃的主人,她只能跟著變化;到晚期則隨心所欲——這是判斷一個詩人是否優秀的標準?!?/p>
許多評論者熱衷于探討灰娃詩歌的節奏、韻律與文字特點,楊鍵更喜歡晚年灰娃詩歌的聲音,認為那是“天真,高貴,自然的生命聲音”。
早些年便讀過灰娃詩歌的王寅,驚嘆于她的獨特性。偶然的機會,他從灰娃孫女婿、藝術家冷冰川那里獲悉,老人身體康健,遠行應無大礙。他花費一年籌劃,終于將灰娃請到了“詩歌來到美術館”活動現場。他覺得好的詩人應該被更多人知道,但形成社會現象并非他的初衷。
“灰娃的詩歌、她的表達,一點也不落伍,還很當代。而在當代詩人里,她沒有學過誰,也和任何文學潮流和詩歌流派無關。她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也是一個被嚴重忽視的詩人?!闭f到這兒,王寅克制的聲音里浮起一絲情緒。“詩人在這個時代能‘出來,多半還是因為社會效應和社會屬性。像海子、余秀華,大家關注的是他們的經歷、話題性?;彝奚砩嫌泻芏嘀档冒l掘的東西,不是做一兩個活動,出了詩集,便能挖掘夠的。對文本的讀解更重要?!?/p>
晚年灰娃的詩句里時常浮現出“神”的存在,拷問也依然繼續。
神性之光照臨宇宙,人應當自問
人性災難的輪軸,誰還在加緊轉動?
人怎樣面對神?怎樣回答自己?
——灰娃《澆祭》片段,2019年
灰娃說,她心中的神,便是宇宙,是一切最本真的所在。“我只對美和人性智慧臣服。”但這些又不是那么虛妄縹緲。她關心當下,會給朋友發送有關國際時事的微信鏈接;既讀洛爾迦、阿多尼斯和顧隨,也會買《格雷厄姆·格林文集》和《斯通納》,讀書筆記密密麻麻,蛛網曲譜似的修改筆跡,一如當年。讀到一些哲學篇章,有搞不明白的學術概念,她會直接問喃喃在大學當教授的丈夫,那份好學和執著讓后者非常吃驚。
喃喃眼中的奶奶,或許是個晚熟的女子,但不笨,且永遠覺得自我教育得還不夠?!坝腥藢κ浪讬鄤萏焐舾?。而她一直覺得,喜歡掙錢很不好。奶奶認為高尚的人得是讀書人。這點其實有片面的地方,對后輩的影響很大。但在寫詩上,她從來不會覺得:為什么大家沒有認識到我?她只是為自己而寫。”
灰娃說,曾經的幸運和幸福奠定了她的心性,現在她不光知道了自己不要什么,還知道了要什么。
她給我們唱起年輕時縈繞耳邊的《熱血》,“我們為著博愛、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價。甚至我們的頭顱,我們的熱血,第伯爾河似的奔流……這些歌,在延安半夜的山頭都能聽到。每個人都會唱?!?/p>
“我要什么?要的就是社會整體的文化,不再下行,而要往上走。文化不是簡單地寫在書上。我還老是想到整個人類。但一般的人我不愿意跟他們說,為什么?我說出來,別人的第一個表情就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很難過。不能以任何借口來降低文化的水平。對不對?”
她柔和而又堅定的聲音原本保持著從容的節奏,此時突然沉默,嘴唇顫抖著,哽咽到不能自已,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參考資料:灰娃作品集《山鬼故家》、《不要玫瑰》,灰娃回憶錄《我額頭青枝綠葉》,李兆忠《灰娃:尋覓消失的貴族風流》,實習記者方沁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