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天 景
(南陽師范學院 期刊部,河南 南陽 473061)
長期以來,詩歌總是徘徊在文學的邊緣,許多詩人艱辛書寫卻敲不開刊發的大門,不能及時和讀者分享,只能束之高閣或私自品味,空留遺憾。無限的互聯網一經問世,便與詩歌天然地達成了默契,為新世紀詩歌的潮起潮涌鋪展出廣袤無限的時空,迸發出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在這個個體日益原子化、閱讀日益碎片化的時代,詩歌乘著互聯網之翼,乘風破浪,沖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網絡詩歌呈現一片亂象。
從1994年第一首網絡詩歌發表開始,經歷了二十多年的風雨兼程。網絡的虛擬性、即時性、無限性、互動性打破了時空局限,促涌出海量的創作群體和網絡詩篇。1998年至2004年之間網絡詩歌呈現出繁星璀璨、流派紛呈的繁盛局面,然而從2002年開始,隨著市場化的強勢介入,一些網絡詩歌的創作開始背離初心,失去了詩歌應有的精神高度,“新一輪的反崇高、反本質、褻瀆權威、顛覆正統話語;主張崇低,推崇審丑、還原世俗、呈現生活原生態,釋放被剝奪被壓抑的話語潮流,正以漫無邊際的新形式向我們涌來”[1],網絡詩歌墜入“下半身寫作”“口水詩”“垃圾詩”等“低詩歌”的夢魘。在這個低谷時刻,一些心有堅守的詩人轉而以博客的方式進行著艱難的精神跋涉,正是他們的堅韌與執著,為詩歌的傳播積淀起強大的網絡人氣。
從新世紀初涌現的“決堤派詩歌”“七月詩會”“第三條道路”“荒誕主義”“民間立場”等諸多網絡詩歌群體,到“下半身”“垃圾派”等先鋒另類、光怪陸離詩歌的橫空出世,以及2006年之后備受網友詬病的“梨花體”“羊羔體”“嘯天體”“烏青體”等“口水詩”的粉墨登場,網絡詩歌呈現出“沒有最低、只有更低”的低俗狂歡之怪象。
與此同時,也涌現出許多優秀的詩篇。“草根詩人”的崛起與壯大,是網絡詩歌界的一股清流,也是這個時代成為“詩歌熱”時代的重要標志。被稱為“雙棲詩人”“打工詩人”的鄭小瓊,以其大量優秀的詩篇于2007年榮獲“人民文學獎”,進入“中國80后作家實力榜”,引起廣泛的熱議和贊賞。鄭小瓊認為,詩人“用詩歌構筑起一個內在而獨立的精神世界與情感王國,以期緩減現實壓力帶給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傷害,最終達到用詩歌建立內心秩序、保持人性的善良與正義、保留人類的理想與尊嚴”[2]。她的詩歌呈現出語言粗糲、氣勢磅礴、意念紛呈、情緒飽滿、張力十足的風格。城市化的日常生活帶給我們日益紛繁復雜的物質世界和逼仄狹隘的精神世界,為了掙脫時代洪流和物質旋渦的裹挾,詩人發出生命的吶喊,以神圣詩性的光芒,燭照出一片精神天空,以期達到身心的相對平衡。她的代表詩篇有《純種植物》《底層》《喑啞》《人民》《時間》等,她的詞匯從宏大到微觀,充滿了語言的張力,抽象中見出具體,現象中透出本質,以表達出龐大豐富的內心世界。
說到草根詩人,我們耳熟能詳的余秀華是不容回避的。成名前她已經借助博客在詩歌之路上跋涉了16年,以詩歌的自由想象抵御現實的不幸與困苦,她的詩歌是生命的歌唱,是語言的流星雨,冷艷得使人屏息。正如《詩刊》編輯兼詩人劉年所說:“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異類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脂抹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3]她的主要作品有《夢見雪》《我愛你》《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石磨》《雪災》《月光破碎》《和媽媽一起回家》《細雨里的一顆桂花樹》《貓》等等,質樸的語言中潛藏著蓬勃不羈的力量,凝聚著生活的疼痛,以語言的流淌帶給人們層層遞進、不忍觸摸的掙扎。
當下活躍在詩歌界的“草根詩人”,還有被稱為“打工詩人”的郭金牛、梁書正、許立志、老井、笨水……“農民詩人”陳亮、曹利華……他們大多身處困境,卻努力尋求一種心靈上的對話方式,以質樸、真摯的語言發出帶著泥土與青草氣息的生命吶喊。他們的書寫滲透著對所有生命的同情、憐憫和愛,對自我的撫慰和救贖,對命運的抗爭,彰顯出頑強的生命力。
“詩歌與現實的距離,既不可太近,又不可太遠,太近則容易失去詩性、失去本體,太遠則會過于封閉、流于虛無、失去意義。”[4]如何把握好詩歌與現實、詩歌與人類、詩歌與未來的關系,是每一位詩人必須考量的題旨。
新世紀網絡詩歌因自由、平等與便捷貌似迎來了詩歌的繁盛景象,但又因其低門檻、隨意性、無節制、自由化等特征使網絡詩歌呈現出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狂熱亂象:“無厘頭、快餐化、段子式的拼盤鋪天蓋地,粗制濫造的垃圾充斥各個網站,從中讀者根本感覺不到詩人靈魂的深度和藝術的美感,屢見不鮮的惡搞、炒作、人身攻擊更使網絡倫理下移。”[5]網絡的虛擬性使人們置身其中時就像在參加一個化裝舞會,表達內心的感受時無拘無束,沒有節制。網絡詩歌呈現出經典匱乏、精神萎靡、詩性缺乏、情感淡漠的浮躁之風。從“下半身寫作”詩歌事件,到互相攻擊謾罵新世紀詩歌網絡之爭,從“梨花體”詩歌事件,再到詩歌倫理事件,均源于沒有底線的詩歌商業化炒作。某些詩人人格低下、道德淪喪,肆意借助商業化炒作推銷自己,使網絡詩壇呈現出烏煙瘴氣的亂象。
當下的一些網絡詩歌寫作者,于虛擬與隱蔽中肆意地進行著宣泄與惡搞,究其原因,許多網絡寫作者一是缺乏現實生活積淀,二是缺乏厚重的歷史感,三是人文情懷匱乏,四是文學素養亟須提高;而一直以來網絡詩歌的發表都缺乏編輯出版流程應有的選擇、監管機制,這一切最終導致網絡詩歌泥沙俱下、良莠不齊的現狀。
“倫理的越界與敗落,令中國新詩的審美原則和價值尺度顯得虛設與空落。”[6]快餐式的書寫、碎片化的閱讀、商業化的運作,消解了詩歌的神圣詩性,詩歌喪失了至真、至善、至美的高貴品質,失去了應有的典雅與莊重的風度之美。詩歌所呈現的精神天空,是人類靈魂棲息之所,是人類的風骨和筋脈,是人類族群生命的體驗和跋涉。真正的詩歌語言能夠帶給人們至深的撫慰,撫平并消解人們的絕望無助與莫名的孤獨,喚醒潛藏的希望,給人以仰望星空的胸襟、向上飛升的力量。就像唐詩宋詞,詩歌的精神高度可以打磨一個民族的氣質,可以重塑一個國家的形象。
要重振網絡詩歌的精神高度,需要詩人們努力提升自身的綜合素養。首先,詩人要擁有一顆赤誠的心。只有這樣才能夠敏銳地及時捕捉到庸常生活中的點點星光,以溫暖的方式喚醒人們熱愛生活的勇氣、對共同家園的深切眷顧和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思索。其次,詩人要通過大量的有益閱讀,豐富自身學識,提高文學素養。再次,詩人要肩負起時代賦予的使命和責任。人的需求是有層次的,現代化滾滾車輪帶給人們極大的物質豐富的同時,也使人們陷入了物化、異化的泥淖。優秀詩歌帶給人們的體驗就像貧瘠的大地上升起的裊裊炊煙,長途跋涉的旅人眼前突現的一泓清泉。詩人以自己的飽滿熱情、悲憫情懷,以神圣的母語、感恩大地的赤子之心,吟唱出對祖國、對人民、對大地、對這個偉大時代的朗朗心聲。一位優秀的詩人,一定不會缺席于這個偉大的時代,在回望與發掘重大歷史中,真正實現詩歌精神的升華和豐厚詩意的鋪展。
傳統社會的人們非常注重心靈溝通和情感交流,注重家庭鄰里的和睦融洽、互幫互助。而當今社會人們的商品經濟意識已深入骨髓,實用主義、工具主義、理性主義盛行,環境污染、生態破壞、核武器、生化武器、基因武器、電腦信息攻擊武器等使人類陷入無限的焦慮之中。一代詩哲海德格爾曾經指出:詩人“在吟詠中去摸索隱去的神的蹤跡。……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無止境的物欲追求將人們徹底異化,失去了精神棲息的家園,詩人的敏銳、清醒和良知,使他們超越現實的局限,深刻審視當下物質文明飛速發展所帶來的喧囂與浮躁、異化和扭曲,并試圖以鐵肩擔道義的豪邁熱情構筑起人類心靈棲息之所,詩歌讓我們精神上重返故鄉。
無論社會怎樣發展,只要人類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幸福生活的憧憬沒有改變,文學之于人類的意義就不會改變;無論科技怎樣進步,人類的書寫工具和大眾傳媒如何日新月異、花樣翻新,文學終將沿著自身的客觀規律走向未來。同樣,網絡以其無限性和包容性記錄著最大容量的人類經驗,為人類的各種思想提供了一個隨意碰撞的場所,并在碰撞中得以反思,拂去泡沫,滌去污濁,激揚起向上飛升的力量。因此,詩人在表達自己的苦難意識、艱難處境和憂思焦灼時,還要努力超越小我,嘗試表達他人的處境與困苦,努力尋求并介入現實生活,凸顯社會擔當,重塑詩歌的人民性、現實性、主體性。有關國家、民族、歷史、傳統、時代等宏大主題,是每位有責任擔當的詩人永恒關注的題旨。
著名詩人吉狄馬加認為:“詩歌應該具有見證的意義。它是詩人對思想、靈魂乃至宇宙萬物的感受,它有時就如同一束光,而這束光能穿越時間與歷史的厚度。”[7]詩人只有樹立起遠大的目標,才可能呈現出大的格局,才能不回避現實,關注國家與民族的發展與未來。一位真正的詩人應該深深根植于養育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孕育出該文化的廣袤大地,當下許多詩人只是過于關注自我、關注眼皮底下的無盡瑣事,沉溺于狹隘自我的竊竊私語,而對整個國家、民族、人類的生存狀態和終極命運卻甚少關注,甚至回避,這是當下詩歌界尤其是網絡詩壇必須要改變的局面。詩歌從來都不應該只是個人悲歡離合的書寫,而應該深情展示整個時代風貌,激揚起時代發展的不竭潛能。詩人若是拋不開小我,找不到現場感,是無法真正得到身心的圓滿的。
首先,詩人要從中華古典詩歌寶庫中汲取能量。詩歌的語言是一種更為精致的語言組合,詩人寫作時,是需要理智與節制的,必須字斟句酌、精挑細選。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經典名篇,是中華傳統文化中最為璀璨的明珠,燭照著每個時代詩人的前行之路。閱讀優秀的古典詩篇,深深體味其博大精深,從中采擷出無限精華是每位優秀詩人的必經之路。
其次,詩人要深入生活,貼近現實。網絡時代中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詩人,由于缺乏厚重的歷史感和現實生活體驗,缺乏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淀,只是沉浸于虛擬和幻境中自由書寫,這樣的詩歌注定蒼白無力,精神高度匱乏。只有植根于這個偉大時代,才能敏銳地捕捉到平凡中的點點火花,并以詩歌的吟唱加以點燃,燭照人們、撫慰人們繼續前行。
最后,加強網絡詩歌監管機制建設。正確合理地利用網絡,建立起網絡時代健康有序的詩歌發表機制和鑒賞機制,這是新世紀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亟須解決的課題。國家各級文化部門應積極介入網絡詩歌的創作與管理,規范并引領網絡詩歌的創作與發表機制。鼓勵有一定影響力的正規詩歌刊物參與到網絡詩歌的潮流中,并且以自身的優勢占據主導地位,引導網絡詩歌網站優勝劣汰。同時,還要鼓勵文學理論工作者加強對網絡詩歌的研究,對新世紀網絡詩歌現象進行歸納和總結,產生一批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以此指導并推動網絡詩歌創作向更高層次發展。
21世紀以來,乘著網絡之帆,詩歌界卷起了一場詩歌風潮。伴隨著網絡時代的喧囂與浮躁,異彩紛呈的網絡詩歌以詩歌論壇、詩歌網站、電子詩報、詩歌博客、微信公眾號等方式呈現出一派詩歌狂歡的盛宴,大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絢爛之勢。但是,由于發表的“零門檻”和缺乏監管機制,再加上商業化、娛樂化市場的強勢介入和推動,網絡詩歌在狂歡惡搞中跌入低谷。
不可否認的是,“草根詩人”的崛起與壯大,為網絡詩歌注入了一股清流,在網絡詩歌與現實之間鋪設出一定的現實性、人文性、及物性特征。但是,要把對現實生活的所思所感轉變為詩歌語言表現出來,既需要一定的思想深度、語言功底,也需要較豐富的想象力、對現實敏銳的洞察力,更需要開闊的視野、寬廣的胸襟、充滿辯證的哲思。網絡詩歌若是失去了應有的思想高度,便會由“靈魂的激蕩”淪為“記錄表皮疼痛”的日記,這樣就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詩歌。 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當下立體多元的網絡詩歌生態于繁盛中潛藏著危機與匱乏,只有重振網絡詩歌的精神高度,才能堅守網絡詩歌的人民性、主體性、現實性,凝聚起新世紀網絡詩歌的發展動能。網絡詩人要從中華古典詩歌寶庫中汲取能量,要深入生活,貼近現實;國家各級文化部門要加強網絡詩歌監管機制和發表機制建設,引導文學理論工作者加強對網絡詩歌現象的理論研究,推動網絡詩歌向更高層次發展。只有這樣,才能在揚棄與鼎新中,重構新世紀網絡詩歌形象。
詩歌對于今天的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美國著名的教育電影《死亡詩社》中基廷船長已經告訴我們:“我們讀詩、寫詩并不是因為他們好玩,而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人類是充滿激情的。沒錯,醫學、法律、商業、工程,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撐人的一生,但詩歌、美麗、浪漫、愛情,這些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首先,詩歌帶給我們至深的撫慰。詩歌總是以一種無以言表的方式,觸及我們的靈魂深處。詩歌語言的至深撫慰,使我們不得不匍匐于現實生活的煙熏火烤之下時還能夠挺立起靈魂的脊梁,激揚起蟄伏于我們生命中的潛能。其次,詩歌可以激發人們感知和向往真、善、美。孔子云:詩歌“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白居易也說:“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詩人應深深扎根于生活,而詩歌的書寫要超越于生活之上,是詩人洞察生活真諦后的深邃表達。最后,詩歌帶給我們生命的厚度。詩歌就是人們誠懇地面對自己的生命,把對生命的感悟貼切地表達出來,使讀者的內心被喚醒,并以自身的閱歷、體驗進行著新的創造性的意境構建,使詩歌在傳閱中得以“增值”,煥發出旺盛的生命力,不斷地激勵人們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