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慶, 宋 平
(首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9)
伴隨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孕育和發展,勞動二重性理論有其形成、演進的過程。以往,對勞動二重性的理解基本局限于政治經濟學單一學科,缺少從馬克思主義其他學科來分析把握。本文基于《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為中心的研究證明:馬克思主義不僅在政治經濟學領域,而且還在哲學層面的生存論意義上闡發勞動具有二重性。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圍繞現實的個人的生命生產,探討財產的占有和運動,揭示資本主義財產關系如何成為作用于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由此,在勞動二重性理論確立自身生存論基礎之際,開啟了獨特的生命政治視域。
福柯的生命政治思想經阿甘本予以大力推進,形成和豐富了一個重要論斷:生命與政治直接合一,即“赤裸生命的政治化”,構成了“現代性的決定性事件”[1]。我們看到,當馬克思、恩格斯探討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他們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現代性研究路徑,率先在邏輯上對生命生產政治化問題做出了開拓性探索。
對于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于生命生產的意義,在《形態》之前,馬克思、恩格斯就已經在研究中觸及。
起初,恩格斯受費爾巴哈人本學唯物主義影響,把人與自然、人與人相統一看作直觀的、超歷史的狀態。憑借這一哲學假設,恩格斯選定了批判國民經濟學的價值尺度。他認為,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存在著天然的“實際價值”和資本主義國民經濟學家推崇的“交換價值”之間的對立,應當捍衛“實際價值”,反對“交換價值”對“實際價值”的統治。恩格斯進一步指出,正是因為資本主義條件下抽象的“交換價值”統治著“實際價值”,從而必然帶來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分離、分裂和對抗[2]第1卷,66。至于理想社會,則是實現了人與自然和解、人與人和解。當然,這種“和解”必須揚棄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后才可能出現,恩格斯在批判資產階級的國民經濟學家時闡明了這一點:“他不知道,他的全部利己的論辯只不過構成人類普遍進步的鏈條中的一環。他不知道,他瓦解一切私人利益只不過替我們這個世紀面臨的大轉變,即人類與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自身的和解開辟道路。”[2]第1卷,63此時,恩格斯站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立場,批判所及已經擴展至資本主義的雙重分裂及其衍生的多重社會對立,同時也申明了解決問題的政治方向。
同樣是《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則以更為直接的方式進入人自身存在的兩種基本關系。馬克思批判資產階級所追求的政治解放即“政治國家”里把人自身分裂為兩部分存在:“在政治國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僅在思想中,在意識中,而且在現實中,在生活中,都過著雙重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作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政治國家對市民社會的關系,正像天國對塵世的關系一樣,也是唯靈論的。”[2]第1卷,30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以及所形成的類生活,都是虛假的,同時市民社會的感性世界也是片面的。戰勝政治國家的抽象統治和恢復市民社會的感性真實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就是要超越資產階級政治解放的生命政治邏輯,走向人的全面發展的人類解放。作為人的解放的最高形式,人類解放在現實的個人那里達到了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統一。“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并且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的時候,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的時候,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2]第1卷,46
此后的《巴黎手稿》中,馬克思通過異化勞動批判和交往異化批判,再一次提到了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相互關系問題之于資產階級國民經濟學批判和證成共產主義的首要地位,并揭示出它們之于生命生產的意義。一方面,他批判了私有制、異化勞動、異化交往造成了生命生產中的人與自然的分裂,人與人的對抗;另一方面,他又不是完全消極看待資本主義,而是立足資本主義社會的既有現實去展望未來理想社會將實現生命生產中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相統一。作為上述兩個方面的結合點,共產主義被馬克思規定為通過揚棄私有財產“歸還真正人的生命”[3]112的革命運動,而一旦生命生產擺脫了私有制、異化勞動和異化交往,“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生產過程中就雙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個人”[3]183-184。與此中所言的生命生產的道路相一致,馬克思對共產主義做出如下詮釋:“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自然主義,它是人與自然界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3]81接下來,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把上述兩個方面結合起來確定未來社會應有的含義:“對象作為為了人的存在,作為人的對象性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了他人的定在,是他同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同人的社會關系。”[2]第1卷,268這個看法表明,此時的馬克思、恩格斯認識到,作為生命生產形式的理想社會,就是實現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協調發展。
綜上可見,早在《形態》之前,馬克思、恩格斯已然對生命生產包含的雙重關系做出開創性分析,形成勞動二重性理論的最初萌芽。它肇始于《德法年鑒》時期,并在后來的《巴黎手稿》《神圣家族》等著述中不斷增添新的內容。就實踐訴求而言,他們是圍繞人類解放來探討資本主義社會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以生命政治視角觀之,他們對上述雙重關系的分析又都聯系著人類的生命生產,涉及了生命政治所聚焦的生命與政治相互關系問題。就研究的學科領域而言,他們的探索不是局限在政治經濟學視野來研究生命生產的雙重關系,毋寧說,勞動二重性的萌芽首先是哲學思考的成果。不過,上述哲學思考并沒有達到后來的實踐觀高度,其中,費爾巴哈人本學唯物主義仍然起著一定作用。相應的,對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認識仍然殘留費爾巴哈的影響。這些問題只有到《形態》才得到真正的解決。
《形態》闡發生存論意義上的勞動二重性,既是前期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生命政治,以及人類解放思考的合理推進,也是首次得到系統論證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構成環節。馬克思、恩格斯用感性活動取代了費爾巴哈的直觀感性,復以從事感性活動的現實的個人來揭示財產二重性及其生命生產根源。由此,在廣泛的社會領域透視了資本主義對現實的個人的全面規訓。
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把私有制財產形式視作自然存在不同,馬克思認為財產具有歷史性。為了打開財產認識的歷史維度,《形態》關于財產的分析是從批判傳統感性觀念入手的。在這里,《形態》批判費爾巴哈哲學的感性是直觀的、靜態的、非實踐非歷史的,主張感性的表現方式源于感性活動,應當以感性活動把握感性世界。對于何謂感性活動,馬克思、恩格斯從現實的個人的生命生產展開一般性論述。
《形態》首先在最一般意義上給出了現實的個人的規定性。現實的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2]第1卷,524。從現實的個人最初規定性來看,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實踐基礎上發生的感性的聯系,這決定了人占有感性世界的方式、程度、內容,并與費爾巴哈的感性觀念劃清了界限。
現實的個人及其生命生產,并非天然地采取財產占有形式與自然建立聯系,也不是作為一種資本主義所有權而存在的。相反,《形態》首先追溯人與自然之間渾然一體的交織狀態,并以現象學還原的方式澄清了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始源性統一。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無論是“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還是生產他人生命的“家庭”,都是彼此交織、渾然一體的。這里,既分析人與自然關系主導下的生命生產,也探討人與自然關系之下的社會關系環節:“生命的生產,無論是通過勞動而生產自己的生命,還是通過生育而生產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人的共同活動。”[2]第1卷,532這樣,在人與自然關系特定考察視角下,闡明了現實的個人與對象性產物及他人獲得的始源性統一。
那么,財產或者所有權,作為歷史發展的產物,又是如何取代了人與感性世界的最初聯結方式呢?《形態》指出,之所以發生如此轉變,分工是決定性因素。原來,隨著人的生產能力的提高,分工同時發展起來,換言之,當分工出現后,財產和所有權逐漸成為人占有現實自然界的根本方式。“其實,分工與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對同一件事情,一個是就活動而言的,另一個是就活動的產品而言。”[2]第1卷,536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財產,就是在分工和私有制這種所有制條件下,個人生命生產的對象化形態。人通過財產,進而通過占有權,在所有制意義上證明自己是現實的個人。不過,由分工所決定的財產及其占有形式,對于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來講,與其說是占有了自身的生命,不如說在根本上失去了人的感性世界生命。其中道理在于,“受分工制約的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產生了一種社會力量,即成倍增長的生產力。因為共同活動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這種社會力量在這些個人看來就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而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關于這種力量的起源和發展趨向,他們一點也不了解;因而他們不再能駕馭這種力量,相反,這種力量現在卻經歷著一系列獨特的、不僅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為反而支配著人們的意志和行為的發展階段”[2]第1卷,537-538。除了在生命生產和對象化結果關系上理解財產的抽象性質,《形態》還進一步在階級關系對立的角度,指出財產占有的兩種方式,“沒有財產的人”和“有錢有教養的世界”的尖銳矛盾。對于無產階級來講,占有表現為失去,就是人與感性世界的分離,對于資產階級而言,占有則是剝削無產階級生命生產的對象世界;對于無產階級來講,占有體現在貧窮,對于資產階級而言,占有則是剝奪無產階級創造的財富。籠罩在階級對立之中的現實的個人,其生命生產已然徹底屈從于物象化邏輯。
可見,當《形態》討論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現實的個人,以對象性存在的感性世界的財產形態是最直接的話題。本質上講,無非是私人占有制下原子式的個人。這種原子式個人并非單純存在于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里,恰恰相反,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個人依托于財產來生存的實情。對于這種生存狀況體現出的現實的個人處于顛倒的物象化境地,共產主義者主張理論上予以批判,實踐中必須加以革命的改造。
財產關系來自感性世界,其物質載體具有可感覺的一面。直接來看,本應是人們對自身生命活動對象化結果的占有,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占有必須以資本,并通過其人格化形式的資本家來實現。《形態》還揭示出,在分工和所有制條件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不再直接體現它本來的面目,財產的占有隨著商品生產的出現而具有超感覺的一面。特別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超感覺的力量完全壓倒了可感覺的事實,它表現為人與感性世界的生產實踐關系受制于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從而受制于普遍的商品、貨幣和資本所有權,受制于無所不在的物象化邏輯。于是,財產這種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的對象化產物,最終既表現為資本占有的感性對象,同時又表現為一種抽象的個人權利。財產的雙重屬性正是資本主義社會里生命生產二重性的客觀結果。
總之,資本主義社會財產具有二重性,它反映一種歷史性的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前者表現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對財產自然屬性和有用性的占有;后者則體現為原子化個人的財產權,即通過私有制實現對人自身的抽象規定。
生命生產的二重性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交往方式聯系在一起。它一方面表現為受制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生產力,另一方面體現在資本主義交往關系中的抽象的、虛假的共同體。就反映在人與自然關系中的生命生產而言,馬克思、恩格斯把它規定為生產力。我們看到,《形態》雖然先在一般意義上揭示生產力體現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不過,目的卻是為探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別是資本主義所有制條件下的生產力做準備,即最終要呈現資本生產力。
與財產二重性相一致,《形態》對于生產力如何由現實的個人的生命生產形成,按照從抽象到具體的敘述邏輯,表達了四個環節或者階段:感性生產、增長的需要、家庭(“他人生命的生產”)和共同的感性活動。現實的生產力就是“原初的歷史的關系的四個因素、四個方面”[2]第1卷,533,就是這四個方面相結合的總體。上述四個方面,是任何社會都存在的最一般的生命生產,同時也是普遍存在于各個歷史時期的最一般的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不過,這種一般性關系又必須實現在特殊的社會形態中,否則,關于此認識就成為沒有任何價值的抽象。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接下來探討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人與自然之間發生關系的具體機制中,運用上述一般性認識,沿著抽象到具體的敘述方式,把它理解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構成要素。
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生產力,本質上受制于資本邏輯。不過,由于此時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研究,還不可能達到系統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水平,所以,《形態》對資本生產力的分析,主要表現為從分工及其結果的所有制角度來闡述作為生命生產的生產力。
分工,被馬克思、恩格斯看作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的關鍵性事實。分工是一定所有制產生的原因,形成人們對感性世界的占有,即財產。圍繞財產,《形態》一度在生產力的角度,分析財產這一感性形態如何來源于生命生產。其中,生產力就是生命生產的表現方式。
生產力采取分工和私有制所有制形式,導致本應滿足生命生產的力量,顛倒為剝奪和奴役生命自身的力量,這種悖論性事實只有通過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才可能予以解決。換言之,生命生產的內在矛盾,不可能求助于它之外的力量得到解決。“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2]第1卷,538是改變舊的占有關系,從而成為消滅貧窮、消滅奴役的最終力量。
財產的本質是勞動,是生產力。在私有制條件下,再分工,集中體現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現實的個人占有感性世界的方式。在資本主義社會,財產及其權利形態,以物的形式展現了生命生產的再生產。這是財產的第一重邏輯,生命對象化在人與自然之間關系中證成自身的歷史性存在,盡管是以顛倒的形式出現的。
財產、分工、所有制、生產力,這幾個緊密相連的概念,首先反映了人與自然關系中的主要事實。不過,這只是生命生產的一個維度。《形態》還進一步分析了上述事實如何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即共同體之中實現。通過剖析資本主義社會作為抽象共同體,展現出生命生產居然導致自身個性的喪失。
在資本主義社會,生命生產在共同體邏輯中表現出特殊性,它通過抽象的共同體來實現財產、分工、生產力。這里所說的抽象的共同體,也就是虛假的共同體,它以原子式個人的抽象權利,即資本主義“人權”確立了資本主義社會秩序及其合法性。
為了說明資本主義社會共同體的虛假性,馬克思、恩格斯首先指出了虛假共同體的階級屬性。“在過去的種種冒充的共同體中,如國家等等中,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從前各個人聯合而成的虛假的共同體,總是相對于各個人而獨立的;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由此對于被統治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2]第1卷,571階級關系本質上是經濟利益關系,現實的個人在其統治之下,只能服從“家政學”邏輯來生產自身的生命。
資本主義社會共同體具有的階級性,表明它失去了共同體最根本的規定性——公共性。借用哈貝馬斯關于現代社會體制對生活世界“殖民化”的批判性理解來看,我們可以把階級性視為經濟利益統治對公共生活領域徹底的“殖民化”。“某一階級的各個人所結成的、受他們的與另一個階級相對立的那種共同利益所制約的共同關系,總是這樣一種共同體,這些個人只是作為一般化的個人隸屬于這種共同體,只是由于他們還處在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下才隸屬于這種共同體;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于這種共同關系中的。”[2]第1卷,573
馬克思、恩格斯還指出,不同于以往的等級社會的虛假共同體,資本主義社會共同體之所以虛假,有其獨特性。它是以“積累起來的勞動,或者私有制,以及現實的勞動”為主導力量的抽象共同體。之所以形成此類抽象的共同體統治地位,根源在于:“在大工業和競爭中,各個人的一切生存條件、一切制約性、一切片面性都融合為兩種最簡單的形式——私有制和勞動。貨幣使任何交往形式和交往本身成為對個人說來是偶然的黨性。因此,貨幣就是下述現象的根源:迄今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一定條件下個人的交往,而不是作為個人的個人的交往。”相應的,“生產力只有在個人是私有者的情況下才是個人的力量。在以前任何一個時期,生產力都沒有采取過這種對于作為個人的個人的交往無關緊要的形式……同這些生產力相對立的大多數個人,這些生產力是和他們分離的,因此這些個人喪失了一切現實的生活內容,成為抽象的個人,然而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有可能作為個人彼此發生聯系”[2]第1卷,579-580。
由上就不難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基于經濟利益統治及其階級邏輯,洞察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進步同時又是更深層的公共生活的喪失。“有個性的個人與階級的個人的差別,個人生活條件的偶然性,只是隨著那本身是資產階級產物的階級出現才出現。只有個人相互之間的競爭和斗爭才產生和發展了這種偶然性本身。因此,各個人在資產階級的統治下被設想得比先前更自由些,因為他們的生活條件對他們來說是偶然的;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2]第1卷,571-572對于這種“物的力量”,馬克思、恩格斯這里雖然在經濟層面予以揭示,但是,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它又必然傳導至上層建筑領域。于是,真實公共生活的喪失,就立體地呈現為生命生產處于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狀態”。不過,在阿甘本那里,“例外狀態”還只是指生命政治視野下的,“作為一個法在其中透過自身的懸置而將生命納入的原初結構”[4]6。而馬克思、恩格斯卻已經將它發生的客觀的經濟原因做出了正確闡發。在資本主義公共生活的歷史辯證法中,預示著未來理想社會的發展方向——共產主義社會是保障個性自由全面發展的真正共同體。
福柯在他后期講座中曾提到,“我大概已經給予支配性的技術與權力過多的強調了。現在我對如下幾個問題的興趣日益增長: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問題,對個體進行支配的技術問題,以及個體如何對自我施加影響的歷史,也就是所謂的自我技術問題”[5]。縱觀福柯一生的思想探索,在規訓技術和自我技術兩個維度上探討了主體的形塑。前者揭示主體的受動性,后者發現了主體的主動性。以此生命政治哲學觀之,《形態》不僅分析了現實的個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被動處境,而且探討如何超越資本主義對現實的個人的規訓邏輯,即共產主義包含著生命生產的自我技術維度。
前述資本主義對現實的個人規訓表明,無論是人與自然之間關系方面發生的異化勞動,還是人與人之間關系方面發生的異化交往,都是它們可感覺邏輯與超感覺邏輯的分離,并且,超感覺的力量成為高于可感覺的力量,形成了抽象社會關系對感性世界、交往世界的“殖民化”統治。于是,現實的個人就喪失了個性,成為抽象的公共性存在——由阿甘本所指證的“赤裸生命”。破除這種抽象統治,回到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系,是共產主義的理論洞見和革命訴求。這種認識和實踐,本質上是在人類社會更高發展階段向古典時期“自我技術”的回歸。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對現實的個人的規訓,集中體現在生命生產的勞動二重性這一根本邏輯。經由商品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的發展,最終確立了資本主義條件下抽象統治力量的絕對優勢地位,即資本成為“普照的光”,一切事物都隱沒在資本單一的色彩中。對于共產主義革命來講,就是要破除商品、貨幣、資本等抽象的同一性力量對豐富社會內容的“通約”“殖民”,最終達到多樣性、個性化生產,由此生命的生產獲得全面自由的發展。
超越資本主義形式下商品經濟的交換邏輯霸權,就是祛除抽象社會關系對豐富多樣的社會紐帶的“殖民化”統治,從而解放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廣泛而真實的聯系。在共產主義革命視野中,盡管生產力為人類解放奠定客觀基礎,但是,當前革命的首要任務卻是生產力如何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實現。“共產主義和所有過去的運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這些前提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因此,共產主義實質上具有經濟的性質,這就是為這種聯合創造各種物質條件,把現存的條件變成聯合的條件。共產主義所造成的存在狀況,正是這樣一種現實基礎,它使一切不依賴于個人而存在的狀況不可能發生,因為這種存在狀況只不過是各個人之間迄今為止的交往的產物。”[2]第1卷,574
由共產主義革命所得到的,還有一種歷史觀視野。它以人與自然關系,即生產力發展為基礎,進而把個人活動、個人聯合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共同體維度作為理解歷史發展的理論視角。這里,《形態》從交往形式即人與人相互關系作為生產力和人自身發展的條件,從交往形式的歷史變遷來闡述新發現的歷史觀。“這些不同的條件,起初是自主活動的條件,后來卻變成了自主活動的桎梏,這些條件在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構成各種交往形式的相互聯系的序列,各種交往形式的聯系就在于:已成為桎梏的舊交往形式被適應于比較發達的生產力、因而也適應于進步的個人自主活動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會成為桎梏,然后又為另一種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這些條件在歷史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是與同一時期的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所以它們的歷史同時也是發展著的、由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2]第1卷,575-576
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資本拜物教,源于抽象社會關系對豐富社會關系的顛倒和壓制,而共產主義革命達到了回歸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所包含的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系,最終破除這種顛倒和壓制。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如是表達未來的理想社會對于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功用:“只有當實際日常生活的關系,在人們面前表現為人與人之間和人與自然之間極明白而合理的關系的時候,現實世界的宗教反映才會消失。只有當社會生活過程即物質生產過程的形態,作為自由人聯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它才會把自己的神秘的面紗揭掉。”[6]
如其所是地回歸生命生產當中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二重維度,不可能一勞永逸實現,毋寧說,回歸,乃是生命生產的一個敞開自身的過程。共產主義運動正是這樣的一種自我技術,它面向可能的、生成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究其實質而言,無非是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寄予其中的屬人的感性世界。
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財產和生命生產的二重性分析,《形態》形成了生存論勞動二重性思想及其對生命生產的認識。據此,馬克思、恩格斯不僅在實質上具備了洞悉生命政治的生存論謎底的思想穿透力,而且在勞動二重性理論方面再次彰顯自身全部理論的系統性。正如發現勞動二重性就把握到了理解全部政治經濟學的“樞紐”,認清生存論的勞動二重性,可以合乎邏輯地看作理解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生命政治“樞紐”。
科學認識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主題。我們對《形態》的研究證明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家們編織的契約社會和個性自由的幻象,肇始于資本主義社會財產和生命生產的二重性。對抽象的生命生產,以及由此帶來的抽象力量對全社會方方面面的物象化滲透,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治理方式”。馬克思、恩格斯研究和發現財產和生命生產的二重性事實,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現實的個人的生存處境,并蘊含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治理方式”提出共產主義革命要求。其實,批判資本主義之于現實的個人在人與自然、人與人關系上的抽象統治,后來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社會基本矛盾層面,即人與自然之間的生產力、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系,以及由它們決定的上層建筑,做出了進一步分析和闡發。可以說,這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經典表述中實現了對生命生產理論的科學升華。抽象社會關系的統治,實則表現為某種單一的社會關系對豐富多彩的社會關系的“殖民化”統治,是真正公共性的喪失。它使人類社會生活處于倫理生活的“史前史”,從而也是真正符合人類的社會本性的“史前史”。對于將來的理想社會,馬克思稱之為“人類史”,即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不再屈從于物的關系,結束人類受制于生存統治的物象化歷史[2]第2卷,592。至此,抽象社會關系的統治方可終止,人與人的關系及其密切相連的人與自然關系,將呈現為如其所是的本來面貌。這再次顯示,完整意義上的勞動二重性學說,不僅為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奠基,同時也是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生命政治“樞紐”。
對于科學社會主義包含的生命政治取向來說,批判資本主義的生命政治“治理方式”以及展望個性自由全面發展的“自我技術”,應當是其題中應有之意。這里,勞動二重性同樣占有“樞紐”位置。共產主義社會的公有制,決定了財富及其他的生命生產在面向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可能世界中發展出無限的形式,不可能用某種抽象的形式束縛生產和交往活動。那時,活潑的生命生產方與自身的活動結果最終達成和諧統一。正如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所指出的,“如果拋棄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那么,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嗎?財富不就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嗎?財富不就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嗎?這種發揮,除了先前的歷史發展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歷史發展使這種全面的發展,即不以舊有的尺度來衡量的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成為目的本身”[7]。此時,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達到如其所是的真實而公正的狀態,從而為生命生產和再生產提升為自我技術創造了歷史性前提。
生存論勞動二重性思想,不僅貫穿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各個主要領域,還有顯而易見的實踐意義。正如阿甘本所意識到的,那種令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成為赤裸生命的“例外狀態”,“今天已經達到其全球部署的頂點。法的規范面因此可以被一種治理暴力在不受制裁的情況下抹除與違背;而在它對外忽視國際法、對內宣告恒常性之例外狀態的同時,卻仍然宣稱是在適用著法”[4]136。但是,他沒有看到的是,源于資本邏輯統治下的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抽象化,才是現代社會真實公共性喪失的根本所在。恰恰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的生存論勞動二重性思想為系統分析和解決生命政治當中的諸多問題提供了正確方向和科學方法。所以,當阿甘本呼喚要實現本來意義的政治時,盡管他展望了“唯一真正的政治行動,乃是切斷暴力與法之聯結的行動”[4]138,不過,由于缺少關于現實生產和交往的分析,難免成為無法向實際政治兌現的浪漫主義空想。
放眼當代中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建構是一個迫切的時代課題。從回答這一課題的本體論前提及其相關的政治邏輯來看,同樣需要貫通生產和交往兩個層面的思考,從而應答在最廣泛意義上實現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和諧發展的可能性。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生命政治的“治理方式”迥然有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及其實踐,始終以人民性這一超越資本邏輯的公共性為取向,以是否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需要為價值尺度。它使現實的個人生命生產面向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之際激發出新的可能,更加有利于人的發展。由是觀之,闡發生存論勞動二重性將為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提供一個嶄新的理論支點,對于合理解釋必須加強和改善公有制經濟的地位,堅持科學發展觀,正確處理市場和政府的相互關系等一系列理論和實踐中的重大問題,有可能提供一種哲學生存論的思考前提和政治合法性的論說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