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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法不足以自行。監察法規定監察機關可以對符合特定條件的被調查人和涉案人員提出從寬處罰建議。①本文中,“從寬處罰建議”,特指監察機關依照監察法第31、32條提出的從寬處罰建議,不包括公訴機關、辯護人提出的量刑建議。“被調查人”系指31條所稱“被調查人”和32條所稱“涉案人員”,二者與監察機關都是調查和被調查的關系。該規定能否發揮出良好效果,有賴于后續訴訟程序的銜接和支持。
1.樣本來源
總樣本:以2019年6月30日為截止日,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類案智能推送平臺篩選各地監察機關辦理的刑事案件判決書,去重處理后獲得有效樣本355件。分樣本:從總樣本中篩選出“監察機關提出了從寬處罰建議”的案件共89件,作為分樣本。分樣本在總樣本中占比約為25.07%。
根據監察法的規定以及分樣本對從寬處罰建議的表述,可知從寬處罰建議包括兩部分:前半部分是被調查人“配合”①本文的配合監察機關泛指被調查人在調查中與監察機關呈合作而非對立的狀態,包括自動投案、如實供述、積極退贓、立功等。監察機關的事實,即“從寬理由”;后半部分是監察機關基于從寬理由建議對被調查人從寬處罰,即“從寬建議”。從寬理由與幾個法定、酌定量刑情節②本文所指法定、酌定量刑情節,是已經納入到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或為司法實踐普遍接受的量刑情節,如自首、積極退贓等,不包括從寬處罰建議本身。相對應。
2.結論詳情
從寬處罰建議在訴訟階段被虛置的詳情是:第一,分樣本對從寬處罰建議的正面回應少。在分樣本中,未正面回應的案件有67件,占總樣本比18.87%,正面回應的案件22件,占總樣本比6.20%。在判決論理部分,均認定和評價了從寬理由所對應的法定、酌定量刑事實,但大部分未對是否采納從寬處罰建議作出正面回應。第二,從寬處罰建議對實際量刑結果的影響不大。從總、分樣本中篩選部分定罪、量刑情節相似的案件,發現提出或采納了從寬處罰建議的案件,在量刑結果上并不必然輕于未建議的案件。如:(2018)陜1002刑初138號與(2018)皖1226刑初419號案件,定罪、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相似,前者采納從寬處罰建議,后者無從寬處罰建議,但二案最終量刑結果相同;(2018)川19刑初1號與(2018)津0104刑初724號案件,定罪、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相似,前者有從寬處罰建議,量刑2年6個月緩刑3年,并處罰金10萬元,后者無從寬處罰建議,量刑1年6個月,并處罰金20萬元;(2018)贛0981刑初428號與(2018)云3102刑初190號案件,定罪、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相似,前者有從寬處罰建議,量刑3年緩刑4年,并處罰金20萬元,后者無從寬處罰建議,量刑1年6個月,并處罰金10萬元;(2018)閩0681刑初247號與(2018)豫0238刑初100號案件,定罪、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相似,前者采納從寬處罰建議,量刑9個月,并處罰金10萬元,后者無從寬處罰建議,量刑7個月緩刑1年,并處罰金10萬元。第三,判決是否回應依賴于起訴內容。分樣本中,審判機關回應從寬處罰建議的案件具有以下共性:在起訴書中作為了審查查明的事實;在量刑建議書中作為了量刑依據;在庭審中將從寬處罰建議作為證據出示、質證。
可見,審判機關是否回應從寬處罰建議,有賴于公訴機關的起訴行為。審判機關一般很少自行主動回應。
為探究出現上述現象的原因,作者對52名刑事法官進行了走訪調查,并將各法官提及的原因進行了歸類匯總。匯總結果如下:
1.從寬處罰建議被提出后,缺乏相應訴訟程序銜接。當前訴訟程序并未明確從寬處罰建議被提出后,公訴機關、審判機關應當如何應對。因為缺乏程序支持和規則指引,司法機關多采取保守態度,不予回應。
2.監察機關是否有量刑建議權存在爭議。部分法官認為審判階段的量刑建議權屬于公訴權,只能以公訴機關的名義提出。監察機關在此階段并非量刑建議的提出主體。
3.從寬處罰建議是否采納缺乏法律依據。對從寬處罰建議,如何從寬、從寬到什么程度、怎樣解決該建議與現有量刑情節的關系、如何防范重復評價,均缺乏相應的法律依據。
4.從寬處罰建議對案情變化的適應性較差。從寬處罰建議前置于審判程序。但案件從調查到審判是動態的過程,從寬理由一旦變化,如被告人對部分事實當庭翻供,則是否仍采納從寬處罰建議陷入兩難。
5.監審雙方對個別從寬理由的認識不一。從寬理由存在價值判斷,當審判人員對監察機關所提從寬理由持不同意見時,可能會按照自己的判斷不采納從寬建議。顧及到監察機關的權威性,就沒有直接反駁。
監察被賦予從寬處罰建議提出權的原因較多,本文僅從案件調查策略的視角予以分析。
案件調查實為監察機關和被調查人的博弈(本文假設博弈雙方均為理性經濟人①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假設,即假定人都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在面臨兩種以上選擇時,總會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方案。參見錢宏道:《法律的經濟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1.監察機關的次優選擇
基于法定職責,監察機關在個案中②在“串案”中,考慮系列案件的整體破獲,可能不追求個案的最優利益。追求的最優利益是實現對被調查人的最嚴厲懲罰。故其最優選擇是搜集足以證實被調查人罪行的證據,且被調查人不配合調查不被從寬處理。但這一最優選擇受到以下限制:第一,職務犯罪的口供依賴。職務犯罪的證據形式單一,手段隱蔽,調查中對言詞證據的依賴性較高。尤其是貪污罪之“非法占有目的”、賄賂犯罪之“攻守同盟”的瓦解等,都特別需要口供等證據的支持。③參見劉艷紅:《職務犯罪案件非法證據的審查與排除—以〈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之銜接為背景》,載《法學評論》2019年第1期。第二,被調查人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總樣本中,各被告人(共316人)的文化程度構成如下:博士2人、碩士40人、大學學歷87人、大專學歷101人、高中學歷61人、初中學歷25人。職務犯罪的被調查人一般是公職人員,具有較高的文化程度和法律知識,甚至具有一定的反調查能力。第三,客觀取證困難。被調查人不配合調查時,一方面,指向性、針對性證據較難取得,調查工作量倍增,調查效率降低,調查所用平均辦案天數明顯上升。總樣本顯示,在被告人有1-5起犯罪中,不配合調查比配合調查平均辦案天數多10天;在被告人有6-10起犯罪中,不配合調查比配合調查平均辦案天數多18天;在被告人有10起以上的犯罪中,不配合調查比配合調查平均辦案天數多25天。另一方面,證據具有時效性,部分關鍵證據可能隨時間推移而滅失。第四,“機會成本”的存在。監察資源的有限性決定了監察機關必須合理配置其調查資源。其一,如果不謀求被調查人的配合,固然有可能實現最優利益,但基于上述三個原因,調查失敗的風險同樣增大;其二,由于調查資源傾向于個案,其他案件可能錯失調查時機。而如果調查人員配合,積極檢舉揭發他人犯罪,監察機關可以從整體上彌補個案所損失的利益。
基于此,監察機關更傾向于做出次優選擇:要求被調查人配合調查,并承諾為其提出從寬處罰建議。
2.被調查人的次優選擇
被調查人追求的最優利益是不被追究和懲罰,故其最優選擇是隱瞞罪行、不配合調查。但這個最優選擇同樣受到限制:第一“囚徒困境”的存在。在對向犯罪、共同犯罪、上下游犯罪中,被調查人存在著“囚徒困境”。①參見歐林波:《博弈論在職務犯罪審訊中的應用》,載《中國檢察官》2014年第10期。例:乙向甲行賄。假設甲乙均坦白,都會被判處5年;甲乙均不坦白,因部分事實無法認定,都會被判處3年;假設只有一人坦白,則坦白者被判處2年,不坦白者被判處10年。對于甲乙整體而言,均不坦白的收益最大。但對于甲個人來說,無論乙是否坦白,其坦白的收益均大于不坦白;對乙亦然。甲乙最終均會選擇坦白。第二,信息不對稱的存在。留置措施隔斷了被調查人的信息獲取渠道,而監察機關可以隨調查不斷獲取信息。②獲取被調查人信息的兩種渠道:(1)監察人員為調查有選擇的透露;(2)根據監察人員對其調查的問題進行推測。此時,被調查人不知道自己被掌握了多少犯罪事實,無法理性選擇供述內容。一旦其不如實供述的事實為監察機關所掌握,其承擔的不利后果將遠大于如實供述。
囿于上述限制,被調查人也會做出次優選擇:配合調查,犧牲不被追究的可能,換取從寬處罰的結果。
1.獨立價值
從寬處罰建議則進一步促成了上述次優選擇:第一,從寬處罰建議的獨立價值:增加次優選擇的可信賴性。被調查人次優選擇時,難免擔心其配合調查的“收益”不能被兌現。而從寬處罰建議是監察機關以書面形式和國家機關名義出具的合法文件,可信賴性很高,促使被調查人放下顧慮。第二,從寬建議的獨立價值:擴大監察機關的優勢。正如上文,從寬處罰建議的事實基礎——從寬理由對應了法定、酌定量刑情節。而按照規定,監察機關本來就應當就這些量刑情節出具說明材料和提供證據。亦即,單純有權說明從寬理由并不足以完全確立監察機關在博弈中的優勢地位。此時,監察機關被賦予從寬建議提出權,有權對被調查人的配合態度進行肯定性、獎勵性評價,通過為被調查人“求情”來增加博弈籌碼。
因此,從寬建議本身也有其獨立價值,是監察機關對被調查人配合態度的額外“獎勵”。故從寬建議本身也應在訴訟中得到程序的回應和實體的從寬。
2.回應意義
從寬處罰建議的回應意義,首先是次優選擇的延續:一方面,從寬處罰建議是監察機關使用公權力向被調查人作出的“承諾”。鑒于監、審機關相互配合的關系,當條件允許時,審判機關應當對該承諾予以兌現,以保證公權力的誠信。另一方面,隨著案件進入審判階段,部分被告人既擔心監察機關的承諾成為空頭支票,又因為囚徒困境和信息不平衡被打破,會選擇“翻供”,影響了案件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回應從寬處罰建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紓解被告人顧慮,穩定其次優選擇。
其次是判決明確性的要求。明確性是重要司法原則。判決書只有明確,才能夠充分發揮行為規范與法制教育的作用。①參見張明楷:《明確性原則在刑事司法中的貫徹》,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年第4期。一方面,從寬處罰建議承載的是案件的重要事實,是否采納理應被明確的回應,而不能含混不清,引發當事人對判決公正性的質疑;另一方面,“法律不是靠明確的條文來表現,而是在一個個案件的判決中清晰地展示出來。”②安東尼·劉易斯:《言論的邊界》,徐爽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回應從寬處罰建議,能夠發揮法律教育引導作用,加大監察機關思想工作的力度,鼓勵被調查人改過自新、將功折罪、積極配合監察機關的調查工作,實現司法和監察資源優化配置。③參見中央紀委國家監察委法規室編寫:《〈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釋義》,中國方正出版社2018年版;王卓:《他們,為什么選擇自首?》,載《中國紀檢監察報》2018年10月13日。
司法機關和監察機關除了相互配合,也有相互制約。在回應從寬處罰建議時,應當充分考慮這一關系,確保權力的平衡和良好運行。
1.設立正面回應義務。司法機關應當對從寬處罰建議正面表態和回應。公訴機關應當在起訴書中列明監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罰建議的事實,并對是否采納該建議予以正面回應;審判機關應查明相應事實,并正面回應是否采納該建議及理由;如果公訴機關沒有起訴上述內容,審判機關可以要求公訴機關正面回應甚至于自行查明。
2.建議修改權。對從寬處罰建議的回應前提是該建議符合法定或規定要件,能夠進行回應。如果從寬處罰建議不符合相關要求,司法機關可以要求其進行調整和修改。監察機關應當進行相應的修改。
3.不公開審理的建議權和決定權。對于監察機關提出從寬建議的刑事案件,合議庭有權根據具體案情決定不公開審理。如:監察機關以“案件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為由提出從寬處罰建議,可以同時建議對該事實不公開審理。審判機關認為確有必要的,可以決定不公開審理,并在判決書中對相關當事人作隱名處理。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坦白從寬刑事政策的具體化和制度化。①參見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第5頁。從寬處罰建議的規定富有前瞻性地與該制度進行了銜接。②具體而言,從寬處罰建議當時與兩高三部于2016年印發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作了銜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要求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這與從寬處罰建議具有內在的一致性,應當將兩者有效橋接。
1.積極引導。對于從寬理由中包含認罪認罰行為的被告人,積極引導其在訴訟階段保持供述的如實性和一致性,繼續認罪認罰;對于從寬理由中沒有或者只有一部分認罪認罰行為的被告人,積極引導其認罪認罰。
2.全力保障。積極做好認罪認罰的程序性工作,如做好值班律師的參與、對被告人的行為告知、簽署具結悔過書等;全面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所享受的權利,如實現審判程序的簡化,優先適用速裁或簡易程序;將被告人認罪認罰情況作為再犯可能性的考量因素,強制措施適用相對寬緩化等。
3.嚴格退出。對于提出從寬處罰建議的案件,經認真討論研究,確實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處罰制度的,才可以不適用該制度。
為保障被告人權利,此時要對其他的從寬理由予以評價。如被告人在調查階段認罪認罰并重大立功,獲得從寬處罰建議,但在訴訟階段翻供。此時,可以不采納認罪認罰部分,但重大立功部分應當查明、采納。
1.從寬處罰建議的證據規則。分樣本中,均將從寬處罰建議作為證據使用。本文同意該做法并提請注意:(1)從寬理由承載了被告人的到案經過、認罪悔罪、退贓、立功等案件事實,具有證據屬性,應按刑事訴訟法中的證據適用規則進行審查、適用。同時,與立功、自首等辦案說明類似,從寬理由所述事實需有其他證據證實。(2)從寬建議具有“獎勵性”評價的主觀成分。因此,從寬處罰建議雖屬證明被告人無罪或罪輕的證據,但如果監察機關不提出,審判機關無權要求其提出。③當然,此時審判機關可以要求監察機關針對自首、立功等案件情況出具辦案說明并提供相應證據。
2.從寬處罰建議的證據出示。一是證據移送。審判機關有權力、有義務對證據進行實質審查。④參見樊崇義:《庭審實質化與證據制度的完善》,載《證據科學》2016年第3期。對于從寬處罰建議,監察機關應當提供相關證據,并由公訴機關移交。如不移交,審判機關有權要求移交。二是舉證質證。公訴機關應當將從寬處罰建議作為證據出示,并當庭表明態度、舉證支持。如公訴機關不同意從寬處罰建議,也應當對該建議進行舉證、質證,并說明不同意理由。審判機關如果認為該建議應當采納,也可以查明相關事實并采納該建議。三是補充證據。監察機關應當全面、客觀、及時地收集證據。①“全面”要求既要收集被調查人罪重的證據,也要收集其罪輕或無罪的證據;“客觀”要求收集證據時應當尊重客觀事實;“及時”要求提高收集證據的效率。參見吳建雄、王友武:《監察與司法銜接的價值基礎、核心要素與規則構建》,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監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罰建議但相應證據不足時,應該按照上述原則收集和補充證據。
從寬處罰建議既然是“建議”,那司法機關就有權不采納。
1.從寬理由證偽時否決。從寬處罰建議以從寬理由為事實依據,一旦從寬理由不成立,則應予否決。如出現從寬理由不是監察法規定的情形、相關證據證實從寬理由不屬實、案情變化致使從寬理由不存在等情形。
2.假案錯案時否決。要防范以出具從寬處罰建議為交易條件,誘使被調查人虛假供述形成假案錯案的情況。特別是被告人翻供的案件,審判機關應核查被告人提供的相關線索,必要時可以要求監察機關辦案人員出庭作證。②在刑事訴訟活動中,監察機關必然要遵守刑事訴訟法律制度,理應按要求出庭作證。參見張云霄:《〈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銜接探析》,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1期。如果確認系假案錯案,應當否決從寬處罰建議并依法處理。
判決結果的從寬處罰體現為從輕、減輕、免除處罰,以及刑罰執行方式上的輕緩,如宣告緩刑。③臧德勝:《法官如此裁判:刑事審判要點解析》,中國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第193-194頁。其中,減少刑期是實現從寬處罰的最主要形式,也是本文研究的著眼點。
1.從寬理由與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的雜糅關系
從寬理由不是一個單獨的量刑情節,而是與現有法定、酌定情節呈雜糅關系。如從寬理由“自動投案,真誠悔罪”,自動投案是法定量刑情節“自首”的一部分,真誠悔罪是酌定的量刑情節;再如從寬理由“積極配合調查工作,如實供述監察機關還未掌握的違法犯罪行為”,若交代的是已掌握犯罪的同種犯罪,則為法定量刑情節“坦白”,若是已掌握犯罪的不同種犯罪,則為法定量刑情節“自首”的一部分;再如從寬理由“主動退贓,減少損失”,若是在貪污罪、受賄罪中,則為法定從寬情節,若是在其他職務犯罪中,則是酌定量刑情節……這種雜糅關系造成了量刑的復雜:為避免重復評價,從寬處罰建議與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只能擇一評價,但二者又非一一對應的關系。當評價從寬處罰建議時,可能同時評價多個法定、酌定量刑情節(或其中的要素);當評價法定、酌定量刑情節時,又不足以評價出從寬處罰建議的全部要素,或者同時評價了多個從寬處罰建議的要素。
2.回應模式探究
針對上述雜糅關系,本文探究以下幾種回應模式:
模式一:整體評價。即給從寬處罰建議設立一個單獨的量刑評價。如規定:采納從寬處罰建議的,可以減少刑期的10%-50%。這種模式實不足取:一是引發量刑選擇的悖論。為避免重復評價,從寬處罰建議被評價,對應的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就不能再被評價。這在客觀上造成了監察法優先于刑法、刑訴法的局面,顯然不妥。①理論界一般認為,單就刑事訴訟過程而言,監察法的法律位階不高于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參見姜濤:《國家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銜接的重大問題研究》,載《南京師大學報》2018年第6期;張能全:《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的位階對接和法法銜接問題研究》,載《黑龍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而如果用法定、酌定量刑情節調整量刑,又會導致從寬處罰建議被再次虛置。二是出現了量刑的不均衡。從寬理由所對應的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在減刑程度上有差異。從量刑規范化的規定②雖然職務犯罪尚未納入到量刑規范化之中,但從寬理由中雜糅的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在量刑規范化中有所規定。故量刑規范化對職務犯罪的科學、精細量刑具有參考價值。本文以下關于量刑規范化的規定,均參見《H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實施細則》。可見一斑:如法定自首情節,辦案機關未發覺而自動投案的可減少刑期40%以下,辦案機關已發覺但未調查而自動投案的可減少刑期30%以下,如實供述辦案機關不掌握的不同種犯罪的可減少刑期30%以下;一般立功的可減少刑期20%以下;重大立功的可減少刑期20%-50%,若犯罪較輕,可減少刑期50%以上甚至免予刑事處罰;案件涉及重大利益等從寬理由在量刑指導意見中并無規定。這種差異的根源在于:不同法定、酌定量刑情節或曰從寬理由反映出的被告人主觀惡性以及對被侵害法益的彌補程度是不同的。主觀惡性越小、彌補程度越大,從寬比例就應該越大。從寬建議以從寬理由為基礎,某個從寬理由減刑越多,與之對應的從寬建議的減刑也理應越多。不區分從寬理由而對從寬建議冠以相同的減刑比例,是不妥當的。
模式二:分項評價。即在現有法定、酌定量刑情節的款項中,分別增設量刑情形。如增設:被告人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辦案機關未掌握的犯罪事實,并且真誠悔罪悔過,得到監察機關從寬處罰建議的,可以減少刑期的45%以下;主動退贓、減少損失,并取得監察機關從寬處罰建議的,可以減少刑期的35%以下③注意:較之于上文所列情節,相同情形下,被告人因獲得從寬處罰建議而減少刑期幅度有所增加。……如此,既協調了刑法與監察法的關系,也適應了不同量刑情節之間的評價差異。但也導致了量刑規定的繁瑣。
模式三:分別評價從寬建議和從寬理由。即將從寬理由并入法定、酌定量刑情節中進行評價,再對從寬建議進行單獨評價。如規定:取得監察機關從寬處罰建議的,可以在原有量刑情節的基礎上再減少刑期的20%以下。此模式實現了量刑規定的簡單化。但必須為從寬建議設定一個較高的減刑比例:一是從寬建議具有獨立的價值,如果設置的減刑比例較小,則對被告人“獎勵不足”,減損了監察機關的“優勢”。二是如果出現多個從寬理由,從寬建議減刑比例較小,則不能充分調整被告人“配合”態度。因為被告人滿足一個從寬理由和同時滿足多個從寬理由,“配合”態度顯然不同,如只能在較小的比例內減少刑期,區分度顯然不夠。但如此,又會導致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
因為不同法官對從寬建議的價值判斷和裁判標準不一,有的法官可能對只有一個從寬理由的從寬建議選取較高的減刑量,而有的法官可能對符合多個從寬理由的從寬建議選取較低的減刑量。
當然,對模式三可以進一步修正,即規定:在出現一個從寬理由時減少刑期的10%以下,出現兩個從寬理由時減少刑期的20%以下……但相較于模式二,如此規定并沒有簡化太多,也沒有反映出不同從寬理由在法律評價上的差異。
綜上,選取模式二作為“次優選擇”。
1.減刑比例。鑒于從寬建議的獨立價值,必須要考慮在相同法定、酌定量刑情節下,是否取得從寬處罰建議在量刑上要有所差距。因從寬建議本身不是被告人對社會危害的實質彌補行為,為防范同案不同判,又不能使差距過大。
為確定具體減刑期比例,本文選取了量刑規范化中行為方式有遞增關系的量刑情節進行研究:一是自動投案型自首可以減少刑期的40%以下;已被發覺型自首可以減少刑期的30%以下;坦白情節可以減少刑期的20%以下;不構成自首、坦白,但當庭自愿認罪的可以減少刑期的10%以下。二是簽訂刑事和解協議,可以減少刑期的50%以下;賠償并諒解的,可以減少刑期的40%以下;賠償未諒解或諒解未賠償的,可以減少刑期的30%。
由此,在原量刑情節的基礎上,每遞增一個情節,一般再減少刑期的10%。本文也考慮在對每個從寬理由進行評價的基礎上,再減少10%左右的刑期。當然,考慮到不同從寬理由減刑比例的差異,其對應的從寬建議的減刑比例也應有所區分。①如提出從寬建議的原因為自首時,可以再減刑15%;為坦白時,可以再減刑10%。同時,通過減刑比例的累加,也實現了多個從寬理由時的量刑均衡。
2.從寬處罰建議的規范格式。分樣本中從寬處罰建議一致表述為:從寬理由+法律依據+提出從寬建議。其中所有從寬理由均羅列在一起。這種表述有所不足:一是表述不精確。監察機關是基于其中的每一個情節分別建議從寬;還是考慮了所有的從寬理由后才建議從寬,僅有一個理由不足以從寬。二是適用不靈活。在多個從寬理由中,假如其中一個從寬理由因案情變化不再適用,將不能明確是否還應從寬。
因此,要對從寬處罰建議進行分項表述,針對每一個從寬理由分別提出從寬建議。即“從寬理由一+法律依據+建議從寬處罰;從寬理由二+法律依據+建議從寬處罰”……這就便于逐一評述從寬處罰建議,也對應了模式二的分項評價方式。
3.回應的規范用語。裁判文書的釋法說理,闡明了裁判結論的形成過程和正當性理由,提高裁判的可接受性,體現出裁判的公正性和透明度。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在對從寬處罰建議的釋法說理上,要做到用語規范,既全面、正面回應,又不重復評價。
分樣本中,回應主要采取了“刑法、刑訴法+監察法”的方式,即先評價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再追評從寬處罰建議。本文認可這種評價方式,并作如下討論:
第一,從寬理由均為不跨量刑幅度的量刑情節時,可對每個量刑情節分別評價,再予追評。例:甲有兩個量刑情節:其一,如實供述監察機關未掌握的同種犯罪,監察機關提出第一條從寬處罰建議;其二,主動退贓,減少損失,監察機關提出第二條從寬處罰建議。最終決定對甲從輕處罰。建議用語為:“甲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從輕處罰;其主動退贓,減少損失,可以酌情從輕處罰。對監察機關提出的第一、二條從寬處罰建議予以采納,對甲從輕處罰。”
第二,從寬理由雜糅了跨量刑幅度的量刑情節時,應綜述所有量刑情節,再評述從寬處罰建議。例:甲具有兩個量刑情節:其一,重大立功,監察機關提出第一條從寬處罰建議,審判機關決定減輕處罰;其二,主動退贓,減少損失,監察機關提出第二條從寬處罰建議。最終,決定對甲減輕處罰。建議用語為:“甲具有重大立功情節,綜合考慮其兼有主動退贓,減少損失的情節,可以對其減輕處罰。對監察機關提出的第一、二條從寬處罰建議予以采納。”
第三,多量刑情節中存在投案型自首情節時的語言表述。投案型自首分為兩部分,即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而“自動投案+真誠認罪悔罪”“如實供述辦案機關未掌握的同種犯罪”分屬兩個從寬理由。此時,應先評價自首,再說明有無“真誠認罪悔罪”,追評是否采納從寬處罰建議。例:甲在被調查期間自動投案,如實供述監察機關未掌握的同種犯罪事實,能夠真誠悔罪認罪,監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罰建議。可以評價為:“甲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系自首,可以從輕處罰,考慮其真誠悔罪悔過,對監察機關的從寬處罰建議予以采納。”
從寬處罰建議的訴訟支持,有賴于刑事訴訟法與監察法的順暢銜接。這是我國反腐敗法治建設宏大場域下的一個重要命題,是構建和完善反腐敗法治體系理論、促進反腐敗法治體系和法治能力現代化的必然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