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憶鋒

乘風破浪的繡娘
根據上級安排,陳菲所在單位派一名機關干部下鄉扶貧。陳菲通過審核,成為一名肩負重任的駐村干部。駐村干部到了鄉下,蹲點調研、結對幫扶,能行風的行風、能使雨的使雨,為的是能為村級經濟發展起積極作用,讓農村百姓感受到黨和政府的關懷。體育局的老梁帶來幾十套體育器材,安裝在村頭小廣場,解決村民健身問題;文廣局的小夏運來上千冊圖書,給村里辦了圖書室,文化熏陶也是扶貧大事……
陳菲有點兒為難,自己沒有呼風喚雨的能耐,又不想給上級添麻煩。面對幫扶對象,她必須有所作為。陳菲用自己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只母羊給貧困戶劉大爺,陳菲想:老兩口體弱多病,不能干重體力活兒,只能房前屋后活動,在家門口養羊,這樣的勞動量,老兩口應該能接受,等母羊生羊羔,羊羔賣錢,母羊一年生兩胎,一年就有兩次收入,循環往復,劉大爺家的貧困問題就可以一點點解決了。
解決了一戶,陳菲心里挺高興。可還有不少貧困戶未脫貧,讓她犯愁:比如老鄧一家。老鄧夫妻并非因為不勤勞導致受窮,他家是因病返貧。老鄧媳婦叫柴玲,一場大病之后,不但家里拉下饑荒,柴玲還落下病根,不能干莊稼活兒,只能圍著鍋臺轉。靠老鄧一個人干莊稼活兒的收入,都不夠還外債。
家境不好,老鄧的脾氣越來越壞,總跟媳婦吵架。別看柴玲身體不靈便,但口頭可不讓份兒,兩個人吵著吵著就把動嘴升級為動手。老鄧動不動就說:“什么都不能干,還攢局打麻將。敗家娘們兒,要你有啥用?”
“我一天天在家待得五脊六獸,打麻將消磨時間,怎么不行?”柴玲反駁。
“男男女女在一起能有啥好事?再這樣下去,我和你離婚。”老鄧總拿離婚嚇唬柴玲。
柴玲也知理虧,不再頂嘴。
陳菲入戶訪問時,柴玲向陳菲訴苦:“你們駐村干部一定要幫我,我要做事。我要是沒能耐,老鄧就得欺負我一輩子。再說,我家不能總當貧困戶,沒面子。”
像柴玲這樣的貧困戶怎樣幫扶?總不能再自己掏錢買羊送啊?柴玲那條有殘疾的腿,也拉不動一只羊。再說全村其他婦女,也等著有事做脫貧致富。一番冥思苦想,陳菲忽然想到自己的閨蜜戴爽。
戴爽做刺繡十幾年,如今成立了公司。聽了陳菲的請求,她大手一揮:“中。本公司愿意助力扶貧。先培訓繡娘,再做成品。成品公司回收,質量高的,考慮外貿出口;質量一般的,作為普通的旅游紀念品。”兩人一拍即合。陳菲請示上級批準之后,便開始行動。多方協調,層層批復,終于,在村子里成立了刺繡車間,招收十幾位繡娘,柴玲就在其中。
專業培訓之后,繡娘開始穿針引線刺繡成品。好像女人天生就有一雙飛針走線做女紅的巧手,繡起花來,動作那叫一個美。繡品也美,針法細密,圖案逼真。戴爽公司回收了大部分繡品,按合同給繡娘發了工資。村里的女人領到了第一個月工資,小兩千元,那表情,樂瘋了。
首戰告捷,陳菲鼓勵大家:“刺繡車間步入正軌,訂單陸續到來,只要繡品質量過關,工資還會漲。”繡娘們實在是太爽了:“這回俺們的腰板可挺直了,走路都抬頭挺胸的!不用跑800里地外出打工,守家在地的就掙錢,這也忒好了,早起伺候完雞鴨鵝狗,伺候完大人孩子,就來繡花車間干活兒,下午回家練習針法,這一天忙的,根本沒工夫打麻將……”
柴玲更是喜出望外。刺繡車間就在她家后院,走幾步就到。她的刺繡技術數頭名,產品一次過關沒返工的。除了基本工資,她比別人能多開幾百元的獎勵費。村民都說:“刺繡產業不但可以賺錢,還改變了村里風氣,這樣的扶貧有意義。”村里人一見陳菲就說:“謝謝你,帶來一個脫貧致富的好項目。”
陳菲笑著回應:“這是駐村干部應該做的。”可是,就在刺繡項目紅紅火火的時候,村里居然有人要告陳菲。不是別人,是柴玲的丈夫老鄧。
都是繡品惹的禍
陳菲被人告狀,“罪名”還挺難聽:“攛弄村里婦女鬧離婚。”
由頭得從柴玲和老鄧吵架說起:刺繡車間發工資了,老鄧看著柴玲往家拿錢,第一個月覺得驚喜,第二個月覺得幸福……半年過去了,柴玲拿回家的錢數額不小,比老鄧掙的多,老鄧心里有說不出的別扭。有錢不好嗎?好是好,可不是男人賺的,自己的顏面放哪里?老鄧擔心老婆從此瞧不起自己,就總拿話敲打柴玲。那次柴玲被說急眼了,脫口而出:“你再無理取鬧,我就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啥意思?”老鄧發愣。
“就是不和你過了,離婚。人家陳菲說了,女人要獨立,首先要經濟獨立。陳菲還說,女人也要精神獨立。”以前“離婚”二字是老鄧說,現在居然換了!真的是經濟基礎決定家庭地位。老鄧感覺沒了尊嚴,兩個人就打起架來。
“沒我養活你,你都沒法活。”以前老鄧這么一說,柴玲就退縮。現在柴玲就敢接話:“我有本事掙錢,能養活自己,不怕你。陳菲說了,女人要有獨立性,不依附男人。”
“陳菲說陳菲說,陳菲給你吃豹子膽了?這個陳菲,破壞我家庭和諧,我找她算賬。”老鄧怒氣沖沖來到繡花車間找陳菲。陳菲不在,去看母羊下羊羔去了。戴爽在,這幾天給繡娘培訓新產品制作手法,留村子兩天。見老鄧一臉怒氣,戴爽好奇地問:“你找陳菲有什么事?”
“我要告陳菲,她破壞我的家庭幸福。自從她來扶貧,我老婆就跟我[奪][多]翅兒,有兩個破錢,就要和我離婚。說是陳菲告訴的,女人要獨立。政府說,駐村干部要成為助村干部, 可陳菲是分家干部。”老鄧一上綱上線,事情就嚴重了。
戴爽聽完老鄧的“訴狀”,非常氣憤。她舉著用來剪斷繡線的剪刀,問老鄧:“你知道陳菲是在什么情況下來扶貧的嗎?”
戴爽跟老鄧講了陳菲的家事:“陳菲和丈夫感情不和,正在調解時期,她本可以做下一批駐村干部去扶貧,因為駐村干部下鄉,會時常不在家,夫妻關系更疏遠。在這種情況下,單位派陳菲駐村,她沒有拒絕,一心撲在工作上,還想方設法給村子帶來脫貧項目。作為一個女人,多不容易。你就因為夫妻賭氣吵架這點兒事,就登門問罪,還要告她,真讓人寒心……”
瘦小枯干的柴玲跟在老鄧后面,顛顛地跑。她本要攔住氣頭上的老鄧,可是根本追不上。等她進屋的時候,剛好聽到戴爽說的這番話,不禁眼淚汪汪:“求你別把老鄧的胡說八道告訴陳菲,不然她該有多傷心。”就在老鄧和戴爽大吵的時候,有人跑到村東頭去找陳菲:“別看羊羔了,車間打架了,快回去吧。”
“繡娘吵架了?”陳菲問。
“不是,是老鄧和那個監工吵起來了。”
“監工?哪個監工?”陳菲詫異。
“就是那個假小子。”
陳菲立刻想到,村民口中的“假小子”是自己的閨蜜戴爽。
戴爽梳著比男人板寸還短的寸頭,難怪村里人如此稱呼她。村里人還說,當總監的都挺奇怪,男的像女人那樣梳小辮兒,女的像男人那樣剃板寸,就是擰著干。
“她不是監工,是總監。”陳菲糾正道。
“都一樣,都是監督工作。”來人笑了。
“他倆怎么能打起架來?”陳菲想不出這兩人打架的任何理由,一路小跑往車間趕。
到了刺繡車間,戴爽不容老鄧說話,像開機關槍一樣,“突突突”把吵架經過講給陳菲。
聽完過程,陳菲非但沒生氣,反而還微微笑了。她把老鄧請進里面的辦公室,和顏悅色地勸說老鄧:“你要尊重婦女,尊重勞動。不論誰掙錢,掙多掙少,脫貧就是好事。你愿意回到柴玲在家無所事事、找鄰居打麻將的日子?愿意回到過去添置一件小家電都要前思后想攢幾個月的錢才能去買的日子?以后繡花產業大發展,柴玲手藝好,要上省城做表演,收徒弟,你都不允許?那可就耽誤柴玲掙大錢了,都不能掙外匯了。”
“外匯是啥?就是外國錢嗎?”老鄧有點兒感興趣。
“柴玲再干上三五年,你家那間舊房子,可以翻蓋一下,煥然一新。”老鄧不吱聲了。這次“告狀”之后,老鄧一家基本消停。老鄧時有不滿,也都是小聲嘀咕。
平息了老鄧和柴玲的吵架,陳菲長長出口氣,她覺得這比解決錢的問題都舒心。
繡娘的禮物
臨近春節,駐村干部要回城休整一段時間,陳菲和繡娘們告別。柴玲背著別人拿出一個小布包,對陳菲說:“我送一件禮物給你。”
陳菲搖搖頭:“你不用客氣,我不收禮物。”
柴玲說:“這東西不值錢,但很珍貴。”柴玲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對枕套,上面繡著鴛鴦。古色古香的風格,看上去很厚重。
“我一是感謝你,給我們兩口子做了調解,二是關心你的家庭生活……”
“我的家庭生活?”陳菲不解。
“我都聽說了,你和你們那口子關系不好。”
“誰說的?”陳菲疑惑,村里誰了解自己的個人生活?
“是那個總監教授說的。”柴玲特別佩服戴爽,管她叫教授。
“我這個閨蜜,咋啥事都說。”
“她可不是傳老婆舌,是那回和老鄧吵架,被迫說出來的。這枕套是我用心繡的,兩只鴛鴦,一公一母,文明點叫一雌一雄,一樣的,就是男女。我希望你和你家那口子能和好。”柴玲用心良苦,陳菲雙手接過來,用手背輕輕觸摸繡線繡出來的立體感很強的鴛鴦:“謝謝,我收下。”
柴玲接著說:“你和你家那口子,就像我和老鄧,打打鬧鬧一輩子,你想開點兒。”
陳菲苦笑一下:“我和你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你是城里人,我是鄉下人,但是,愛情面前人人平等,我和你一樣。”陳菲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柴玲: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普通農村女人,又普通得令人敬佩。
“你駐村扶貧,給我帶來一個新世界,我也教給你一種老觀念:凡事多想他的好,就能過日子。兩口子在一起時間長了,難免厭煩。一厭煩就打八刀,那還能好嗎?”“打八刀”啥意思?陳菲對這個詞很好奇。
“分開的意思。分,上面是八,下面是刀。打八刀,就是離婚。”
“打八刀就是離婚?”又學一個新詞,陳菲禁不住笑了,“行,我聽你的。”
柴玲緊咬不放:“聽我的,就要有行動,現在,就給你家那口子打電話。”
陳菲有些猶豫。
柴玲凄凄楚楚地說:“我都變好了,不忍心你不好。”
聽了這話,陳菲鼻子一酸。她轉過身,不讓柴玲看見她的眼淚。
陳菲拿出手機,調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
“我這就給我家那口子打電話。”此時的陳菲把“那口子”一詞說得很流利,最初下鄉的時候,她很不習慣這樣稱呼自己的另一半。
“喂,這個周末我從扶貧村回家,咱倆……你在家等我。”陳菲說得有點兒遲疑,卻也有點兒溫柔。
“嗯。”聽到對方很爽快又很期待的回答,柴玲笑了,像看到陳菲的幸福,滿滿的都是欣慰與知足。
陳菲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