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驅逐的西班牙老國王

和曉強

2020年8月，西班牙退位老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向其子，現任國王費利佩六世致信表示自己將離開西班牙，遠赴異國他鄉。這個消息一出，引發了世界輿論的關注：這位為西班牙服務多年，帶領這個國家走向現代化和民主化的政治強人，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際竟要背井離鄉，不能不令人們深感錯愕和震驚。在信中，老國王解釋說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并希望“這對西班牙和王室官方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據美國廣播公司報道，這封信公開時胡安?卡洛斯已乘飛機抵達多米尼加共和國。雖然斯人已去，但人們對老國王的關注卻持續升溫。

時勢造英雄

事情還得從今年3月4日瑞士《日內瓦論壇報》的一則報道說起。文章直指卡洛斯涉嫌貪腐， 2018年夏天，瑞士警察搜查了基金經理法薩納位于日內瓦的一間辦公室，搜查過程中發現了兩家基金會在瑞士銀行的賬戶記錄，其中一家由卡洛斯的遠房表親負責經營，該基金會為卡洛斯及其朋友支付私人飛行費用;而另一家基金會則直接將卡洛斯列為第一受益人。

瑞士方面的調查顯示，2008年8月8日，基金經理法薩納收到來自沙特財政部長的一億美元資金并將其存入一個私人銀行賬戶，瑞士檢察官認為，這是卡洛斯為西班牙與沙特的商業協議牽線所收取的回扣金。4年后，卡洛斯將這筆資金轉入另一個銀行賬戶。瑞士檢方凍結了可疑賬戶并對涉嫌洗錢的相關人員展開秘密調查。之后在3月15日，費利佩六世宣布放棄繼承父親卡洛斯的個人遺產，并且還取消了卡洛斯每年194232歐元的津貼。

事情到這里還沒結束。7月15日，西班牙加泰羅尼亞電視臺又報道稱，西班牙檢方接到瑞士檢方舉報，稱卡洛斯涉嫌巨額財產逃稅和財產來歷不明等問題，要求西班牙進行調查。經過激烈爭論后，西班牙國會一致決定：是否調查老國王的涉嫌貪腐案，交由現任國王來決定。

查還是不查？費利佩六世左右為難。查是順應民意，但若查出問題，那父親和整個王室可就難堪了。若下令不查，雖然可以保住老國王的晚節，但無疑會引起民眾抗議。有分析認為，費利佩六世可能先將父親“請”出王宮以平民憤，然后再決定是否調查。媒體爆料稱，老國王有移民外國的打算，于是就有了我們開頭提到的那封信。

卡洛斯在信中寫道：“尊敬的陛下，親愛的費利佩，面對我過去個人生活中的某些行為所造成的公眾影響，我愿向你表明，我絕對愿意幫助你履行你的職責，為保持你高度的責任感提供所需要的和平與安寧。這是我的‘遺產，也是我個人尊嚴的需要。”據西班牙王室消息，費利佩六世已表示“尊重和贊賞”父親的決定。

老國王胡安?卡洛斯晚年要流落他鄉，這的確令人唏噓感慨。要知道，這位國王在西班牙歷史上并非平庸之輩，而是為西班牙帶來過無限的榮耀，也曾數次贏得其人生的高光時刻。2007年，西班牙電視臺曾發起一場全民投票，評選最偉大的西班牙人，當時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一舉擊敗塞萬提斯、哥倫布和畢加索，摘取“最偉大的西班牙人”這一桂冠。在當年民眾的心中，他們的投票沒有摻雜絲毫的阿諛奉承，因為他們的國王確實當得起這一稱號，大家也是發自內心的擁護和愛戴這個偉大的國王。

時勢造英雄，卡洛斯國王的偉大與其所處的時勢密不可分。20世紀西班牙的歷史可謂跌宕起伏。1936年，西班牙右翼首領佛朗哥在意大利的支持之下發動叛亂，通過殘酷的內戰掌了權，并親自擔任國家元首，自此開啟了西班牙30余年的獨裁統治時期。大獨裁者佛朗哥雖然冷酷無情，但卻是一個頗具政治智慧的人。與其他獨裁者不同，佛朗哥并沒有打算將獨裁一代代傳下去，一方面他只有一個女兒，另一方面，他深知時代已經變了，必須要找一個新的繼承人。他希望找一個能夠維系西班牙國家信念的繼承人，王室在這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但佛朗哥并不喜歡封建沒落的王室，他希望未來的國王與以前大不一樣，而這個國王必須由自己親自來培養。最終，他選擇了年僅10歲的胡安·卡洛斯。1948年清晨，年幼的胡安·卡洛斯離開了父母，前往西班牙馬德里，去迎接屬于他的那個王位。

這一去，就是27年，在這漫長的時間里，胡安·卡洛斯再沒見過自己的家人。因為，佛朗哥不允許他人對自己的繼承人有任何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胡安·卡洛斯更像是佛朗哥的孩子，一個政治上的父子相承。胡安·卡洛斯的人生軌跡已經被佛朗哥設計好了。從宮廷侍從、讀書教授，再到軍官訓練營，參與軍方并接觸、結識軍方人物，佛朗哥一直將其當作接班人來培養。

1975年，佛朗哥病逝，隨著這位強人的離去，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位年輕人身上，他能肩負起統治西班牙的重擔嗎？

民主捍衛者

佛朗哥去世后第七天，胡安·卡洛斯登基，成為西班牙的國王，同時還擔任西班牙武裝部隊總司令，成了掌控西班牙最高權力的那個人。

作為佛朗哥的繼承者，佛朗哥身后的軍事集團，希望他能夠繼續沿著前人的道路走下去。然而作為身份清白，沒有沾染獨裁者鮮血的王室，很多民眾也將民主的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在了這位國王的身上。一時間，西班牙向哪里去，擺在了胡安·卡洛斯的面前。獨裁還是民主？深受西方民主教育的卡洛斯最終選擇了后者，這也是佛朗哥一直默默安排的結果：一個獨裁者，培育出一個民主的接班人。

胡安·卡洛斯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從修改憲法、開放黨禁，舉行議會普選，逐步建立了西方議會民主制度。一手將西班牙帶到了民主地帶，此時的卡洛斯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和支持，然而一個巨大的危機卻悄然降臨。

1981年2月，國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在對巴斯克地區進行訪問之時，一名議會議員，打斷國王演講，高唱巴斯克國歌。巴斯克這個地方，一直是西班牙的奇葩之地，巴斯克人來歷不明，長相特殊，更奇葩的是，語種也和其他地方不同，因此，一直以來都有獨立情緒。

當著國王的面鬧獨立，這可是在打國王的臉。國王受辱，政府低調處理刺激了軍事集團內部的不滿，一直壓抑的情緒也開始爆發，隨即軍事集團發動了一場政變，而這個政變當時打的口號就是支持國王。

西班牙民眾仿佛看到了40多年前的那場內戰陰霾，難道又要回到軍人統治的時代了嗎？這個時候，唯一能力挽狂瀾的，只有國王了，他的態度甚是關鍵。最終，胡安·卡洛斯拒絕了政變方阿爾馬達將軍的要求，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爾馬達將軍與自己見面，以避免對外產生誤解。另一方面，為了不給政變者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機會。第二天凌晨，胡安·卡洛斯通過電視發表了全國講話，畫面中的他目光憂郁，卻毅然堅定，他對全國人民講話：“我絕不容忍任何企圖打斷人民在《憲法》中達成的民主進程的行為。”然后對政變者喊話，“你們若想成功，除非先殺了我。”

國王的講話傳遍了全國，胡安·卡洛斯的堅定態度，最終動搖了政變軍方信心，幾個小時之后，坦克返回兵營，叛變將軍投降的投降，被逮捕的被逮捕，差點兒改變西班牙民主的政變最終流產。

最終，在國王的斡旋下，參與政變方和政府達成了和解，西班牙第一次從內戰殺戮的方式中走出。胡安·卡洛斯成了雙方最大的公約數，他的存在，使得西班牙政壇中的各種勢力實現了和解。胡安·卡洛斯也因為對國家民主的貢獻，成了所有國民的超級偶像，高大帥氣的國王，也成了西班牙正面形象的一張名片。

丑聞纏身

然而，卡洛斯國王留給人們最初的美好印象，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顯得依稀模糊。當人們已經習慣了民主之后，那個曾經守護民主的人，到頭來卻淪為了眾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自2012年開始，卡洛斯便陸續被曝出丑聞，事情還要從一次狩獵旅行說起。2012年，是西班牙金融危機最嚴重的時候。當時，西班牙房地產泡沫破裂，股市大跌，銀行擠兌，失業率居高不下。卡洛斯在狩獵，發生意外臀部受傷，西班牙皇室派專機把他接回國治療。西班牙《世界報》算了一筆賬，把攝影費、旅游費、打獵培訓費等加起來，一趟狩獵旅行要花費4.4萬歐元，是當時西班牙人平均年收入的兩倍。

一時間，西班牙人怨聲載道，紛紛指責卡洛斯浪費納稅人的錢。這件事，讓卡洛斯的形象遭受重創。不僅如此，還有媒體爆料說，卡洛斯其實是去捕獵大象時摔傷的。這件事引發了野生動物保護人士、政界人士和媒體批評，很多網民在社交網站留言，要求卡洛斯放棄世界自然基金會西班牙分支名譽主席頭銜。

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面，與國王一起旅行的不是王后，而是一個名叫科琳娜的德國女子。輿論一時嘩然，有官員忙解釋：打獵用的是一個敘利亞商人的錢，但也無法平息人們的憤怒。其實，關于卡洛斯風流成性的新聞從來就沒有斷過。有作家曾在書中披露，卡洛斯不僅有1500多名情人，還曾經當著查爾斯王子的面毫無顧忌地追求戴安娜王妃。他早年欠下那些“風流債”的后果，就是不停有私生子上門“認爹”，一開始他認了兩個，后來，更有媒體不留情面提到：卡洛斯喜歡處處留情，在面對妻子索菲亞時卻非常冷淡。

在這之前，卡洛斯的女婿、公主克里斯蒂娜的丈夫烏丹加林就被曝出涉嫌在2004年至2006年期間挪用公共項目資金。國王女婿因此被取消皇室頭銜，也被禁止參加皇室活動。他的照片從皇室官網上被徹底刪除。幾件事加起來，讓西班牙王室的聲譽跌入低谷。據《世界報》報道，從1995年到2013年，民眾對王室的支持度從7.5跌到3.68（滿分10分）。很多西班牙人上街抗議，呼吁取消王室，人民不需要花錢供養一群腐敗分子。

為了平息民眾的憤怒，2014年，76歲的卡洛斯在淚光中簽署了退位文件，將王位傳給了兒子，也就是現在的費利佩六世。宣布退位6年后，如今的卡洛斯面臨他一生中最艱難和悲傷的時刻。

卡洛斯遭遇此次挫折也引發了人們對西班牙王室的質疑。西班牙的君主體制是否會因此而壽終正寢？雖然西班牙民眾對王室非常愛戴和敬重，但老國王晚節不保也使不少西班牙民眾大失所望。雖然費利佩六世國王已經宣布與老父親切割，放棄繼承父親遺產，停發老國王每年20萬歐元的退休薪俸，但仍然沒有確定是否追究老國王的法律責任。

在退位之后，卡洛斯失去了免于司法起訴的豁免權，但仍然可以借事件發生在任期時段而不予追究。西班牙法院已經最新表態，必要時可修改豁免權法律條款，但是否追訴卡洛斯要由費利佩六世親自決定。雖然卡洛斯早些年平定叛亂，在政治上有所貢獻，但他混亂的生活作風已經擾亂了這個一度被視為歐洲模范君主制國家之一的國家。不知道等結果出來后，這位西班牙前國王，將會依舊流落海外還是要回國受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