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己亥中秋的假日,在持久不遇的閑適與靜謐中,我獨守空宇,仔細地讀完了友人張煥軍將要出版的新著《換一種心境去生活》。
讀一部悅目悅心的書籍,雨夜無月所留白的空虛,就被書中搖曳的燭光填補和照亮。
鋪展開文稿,一頁一頁地翻閱,猶如春意盎然的山野,在眼前漸次鋪陳浮現:起伏的山勢,淺澈的溪流,蒼翠的草木,妖嬈的花朵,高低錯落,紅綠相間,一派茂盛無涯,一襲風和日麗,平緩中隱現疊嶂,散淡中不乏風雷,坦蕩中峰回路轉,樸素中蝶躚鳥唱。一張漁網,很難將一海之魚悉數打撈;同樣的,一個詞語,或一個句式,也很難將這部散文集的諸多特征,予以一網打盡式的籠而統之地歸納。這部經多年案頭深耕而聚沙成塔的散文集,無論從內涵到外延,從意蘊到體表,皆是豐饒的,是滑潤的,是軟硬皆備的,是熱冷皆有的,是多維度與多色度疊加的,無疑屬于汪洋而非池水,屬于草原而非花園。
這部散文集的亮點當然不止一處,甚至于其閃爍的光源,密集得猶如星辰點點,但究其最為璀璨的一抹光亮,我以為就在于它的以小托大,以輕舉重。張煥軍的過人之處,在于他能把一小碗面粉,做成一大鍋湯湯汁汁的雜混面條;又能用一只小碗,把一大鍋雜混面條連湯帶面地盛干舀凈一一這等游刃有余的嫻熟,顯示的是他再造與點化的磨礪之功,非一般化的寫作者能夠比肩。
散文盡管是以生活為基礎和藍本的,但絕然不是生活的復制和照搬,而是作者基于表達之需,對生活的審慎取舍與制作,是對生活的重新發現和釀造。生活是蔬菜,散文是菜肴;生活是高粱,散文是美酒;生活是木頭,散文是家具。
張煥軍的散文,每一篇的入口都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比如一株花,一次拜會,一條短信,一回交談,一縷回憶等,但諸如此類,卻都能化為策動他提筆作文的號角。沒有宏大的敘事,沒有氣氛的渲染,沒有故弄的玄虛,沒有扭捏的作態,家常得恍若鄰居間的路遇閑聊,隨意得仿佛漫不經心的導游在向牧羊般散漫的游客說三道四。然而神奇之處在于,讀者一旦尾隨他的筆頭從洞口進入,并巡游其間,就會恍然發現闊大的洞內,竟如此地深不可測,如此地蘊藏豐富,仿佛一座玲瑯滿目的倉儲那般地殷實厚實。
也就是說,他的文章呈現出的格局,是頭小身子大,頭低尾巴翹,用民間慣用的熟語來比喻,就是小牛拉大車——更為精彩的演繹,時常藏于其腹,躲于身后。
那么,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些的呢?通過研讀不難看出,張煥軍不但是一個生活的重新發現者,是一個把生活的簡易“食材”烹飪成散文豐盛“佳肴”的高超的“廚師”,而且是一個不懈的撿拾者和思考者。他的“食材”,不是現成的,不是碼放整齊的,而是混淆于其他雜物之中,是零散而零碎的,全有賴于他獨具慧眼的捕捉與身手敏捷的擒拿。他流連于往昔,尋跡于現實,關注于人與現實共生而又敵對的關系,憂患于世風的走向和生命的處境,并力圖于破解狀態各異的個體之所以成為這樣或那樣的人性基因和精神密碼,并在不斷地條分縷析中,溶入自我的價值判斷和價值導向。原本很微小的一事一物,很普通的一經一歷,經他像拉拉面和烤面包一般地延伸和拓展,就不再微小,亦不復普通,從而化苗為樹,并使樹有了蓬勃的枝椏;化水為河,并使河有了翻卷的浪花;化僵硬的文字為楚楚動人的有情之物,使文字在具有肌膚之熱的同時,更具有思想的內蘊和藝術的光華。
他從“春雨的味道”里,以一種發散式的思維,關聯出“城市要有城市的型”、“農村要有農村的樣”;從對一個“福”字的解讀里,引申出“心胸開闊和順也是可以承載一切”;從“那盆君子蘭”的花開花謝,提煉出“任何東西都是需要呵護的,你親近它、照顧它,它就回報你,給你愉悅”;從“桂花的淡然”中,推而廣之出“人是應該向植物學習的,不畏風雨吹打,不懼雷電交加,生存一天,就活出自己的性情”;從妻子“在為窗外的天氣發愁”里,節外生枝出“春天不光有花朵,還有春愁”;甚至在做飯中,都能將其上升到“系統工程”的高度,“涉及運籌學、投入產出學、大眾美學、色彩學和心理學”……諸如此類,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如此這般地延展與感悟,不但促使題材超越題材本身的局限,而且促成題材從蛹到蝶、從蟲到龍,從丑小鴨到白天鵝,以及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進發、嬗變與提升。這樣的演化過程,是散文質量從根本意義上的一次次超度和飛躍。
張煥軍的散文另一個難能可貴的特性,在于他對人的守望與不舍不棄。人既是他散文的書寫對象,亦是他散文的核心要素,更是他散文的價值目標。他寫女兒,一個父親的慈祥與疼愛,躍然筆端;他寫妻子,寫父親,在輕描淡寫中蘊含著滾燙之愛與濃烈之情;他寫朋友,寫師長,在一鱗半爪的細節里,讓人的面目呼之欲出。甚至,他寫植物,寫動物,寫山川,都能將其當作平等的生命體來尊重和憐惜,沒有居高臨下的睥睨,有的是羔羊跪乳的感恩情懷。
散文,包括文學,甚至包括更大范疇的社會與世界,都一定與人有關。人一旦缺席,文學不復為文學,社會不復為社會,世界存在的意義,就要大打折扣。散文是關乎人的文體,人是散文的主角,亦是散文的命脈。人的喜怒哀樂,人的油鹽醬醋,人的白日做夢,人的命運沉浮,無一不是散文守望和狩獵的對象。即使是那些看起來非人的客觀存在,卻惟有與人建立起關聯,才能賦予其自身的價值坐標,比如白晝的太陽給人以照耀,夜晚的月亮給人以遐思,植物給人以優化環境,動物讓人以不再孤單,桌椅給人以方便,房舍給人以家園……從人的本體出發,又回歸于人,抵達于人,滋補于人心,潛移默化于人的魂魄——這正張煥軍散文的優長之所在。
文字是有氣質的,甚至是有味道的。有的文字如麻辣燙,味道濃郁;有的文字如三鮮湯,味道清淡;有的文字如酒,辣得人皺眉;有的文字如茶,飲得人清爽……張煥軍的散文,無疑屬于后者,彌散著茶的清香,流蕩著云的散漫。但清淡不等于寡淡,散漫不等于渙散。他的文字,在茶中添加了用于施救的中藥,在云中注入了動輒就金鞭舞動的閃電,因此香中隱含苦,散而不輕佻。
整體而言,張煥軍的散文是質樸的,是樸茂的,也是無雕無琢的,像不施粉黛的村姑,更像樸實無華的泥土,但在泥土之上,卻是姹紫嫣紅,龍飛鳳舞,云蒸霞蔚。泥土是他文字的質地,而云霞是他散文的精魂——他用大眾能聽得懂的平實話語,不慌不忙而又娓娓道來地在勸世,在陳述,在傾訴,在追憶,在抒發人間之愛,在闡述益世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