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亮
生活中,每每遇到年輕人,長輩好把“是否成家立業”掛在嘴邊。說到“家”,不得不說“家”字上面寶蓋頭就是房子的縮寫。因而我常講,年輕人談戀愛軋朋友,關心房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切不可嘲諷甚至橫加指責。
無論是北上廣深,還是二、三線城市,房價的升降牽動著億萬人們的心,甚至有人說一地房價升降與當地人們血壓升降平均值成正比。房子啊房子,愛你者有之,恨你者有之,怨你者也有之。我父親就多次說過,人一輩子不蓋房子,就是最大的福份。父親還說,蓋房子,準備三五年,蓋三五個月,住上三五十年。蓋幾間房子,脫幾層皮。
在我小時候,鄉村流行蓋房子游戲。游戲用石塊、瓦片等在平地上畫一個長方形大方框,再把大方框分割成六個小框(一邊三個,從1排到6號),并在遠處的6號框外側畫個半圓形。游戲開始,人雙腳并立在一號框外側,背著房子往后扔塊狀物(通常是瓦片)。第一次扔1號框,扔出界,那只能等下一輪比賽。扔準了,就單腿跳著將瓦片踢進2號框,力度、角度稍微有偏差,那準度就沒了,其結果只能從頭再來。如此重復,直到瓦片進入半圓形,才算大功告成。蓋房子游戲,一般都是女孩子忙乎,男孩子偶爾為之是要被同伴恥笑的。
說起房子,我想到了一組部首,那就是“廠、廣、宀”。
有的讀者會說“廠”不是工廠的“廠”嗎,咋和“房子”攀上親戚了。其實啊,工廠的“廠”原來寫作“廠、厰”,簡化時借用“廠”。本來漢字家族中先有“廠”,后有的形聲字“廠、厰”,再后來,“廠、厰”都合并到“廠”,真應了漢字普遍存在的“簡繁簡”規律。
廠作部首時,稱之為偏廠兒、廠字頭。廠部首內漢字,都是指條件極其惡劣的住所(廠,給人透涼風撒寒氣的感覺),如廳、仄、厄、廁、厝、廂、廄、廚。看看這組字,想象都憋屈,聞聞都有異味……造字的先人,讓我給您是點贊還是埋汰呢。
隨著人們勞動能力增強、建筑工具豐富,房子逐漸由“廠”演變到了“廣”。別小看“廣”只比“廠”多了一小點(這一小點意義非同小同),它表明“廣”的房子有屋頂或屋脊了,其居住條件要大大優勝于“廠”。
廣作部首時,稱之為廣字旁。廣字旁的漢字(如庫、廬、序、廟、店、庖、庭、庠、庵、廊、廨等),比廠部首內漢字敞亮了許多,但沒有前墻,屋內一覽無余,連點隱私什么的都保不住。
廣字旁再往后推進,就進入“宀”時代了。
“廣”字那一撇截取一段,挪到橫的右側,于是誕生了“宀”。
宀作部首時,稱之為寶蓋或寶蓋頭。
“宀”由過去的“廠”“廣”強調依山崖之形,變成規整的一面山墻上半部分剪影了。如此規規矩矩、板板正正,自然就是指遮風擋雨、堂堂正正的好房子了。
寶蓋或寶蓋送之“蓋”,意思是從上往下,氣勢洶洶,外加一個“寶”,稱之為“寶蓋”,其珍貴程度不說你也懂得。蓋帽兒,籃球運動防守技術之一,指防守隊員跳起,打掉進攻隊員在頭的上部出手投籃時的球。大蓋帽,是身份、權力的象征,自然讓人們充滿敬意,不過走向反面就是令人鄙視、唾棄。帽檐與房檐,前者與個人聯系密切,后者與家庭關系緊密。
回首我所經歷的近六十年住房,大致經歷過“廠、廣、宀”三個階段。
我小的時候,房子大都用土夯筑墻,屋面攤鋪稻草。
夯土墻建房,由過去借居洞穴、崖壁旮旯的被動,到主動造房,可以說是人類從流動走向定居的重要標志之一。
挖一條地溝,鋪上一些碎石子或碎磚頭,這就是“基”。就是在這樣的薄弱基礎上,老家的人們開始夯筑墻體。
夯筑用的長方體木箱子,上下無蓋,長度大約二三米,寬度可根據主人要求進行調節(一般寬約一尺),高一尺左右。長方體木箱子,一頭木板和兩條長木板固定,另一頭木板可自由抽出(便于安裝拆卸)。
現在稱之為木板,原先叫版。版,本義就是指筑墻用的夾板(由于是片塊的,故版從片從反表聲)。后因古人往往把字寫在竹簡、木板上,故版交給了與書籍報刊相關的事情了,如版式、排版、出版等。從此,版與板鬧反了。木板年畫,還是木版年畫,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筆者傾向于用木版年畫,那樣有歷史、有底蘊,如用“木板”就呆板了許多。本來,《現漢》等詞典中只有“板塊”的身影,但從第7版開始,加上一條“注意:用于報刊、節目等時一般作‘版板’”。看來人們對遠古時的“版”念念不忘啊。
夯(大與力的組合,打眼一看就能知道八九不離十),也叫杵。一般木制,下面粗、正方(利于對長方體箱子四角之土夯實,常用鐵皮包裹),上部細、圓形(便于手握)。
筑,其實還有一“表親”叫築。筑,篆文從竹(材質,兼表聲)從鞏(人持杵擊搗形),會竹子做的打擊樂器之意。古代貴陽盛產竹子,以制作樂器“筑”而聞名,故貴陽別稱為筑。
我們現在用的建筑、夯筑之筑,本為築,有木有竹,全是蓋房子用得著的東東。后來,築簡化為筑,從而與筑夯為一體。
固定好木箱子后,往里填上一層帶黏性的土,再鋪上一些糯稻草(糯稻草長且有韌性,起到較好連結作用。聽長輩說,條件再好的還煮一些糯米拌在其中),接著又鋪上一層黏土。兩三個人奮力搗杵,搗結實后,接著撒上一些稻草,再鋪上土再夯實,直至完成整個木箱子。拆開往前移動,再固定。周而復始,一圈一圈,一層一層……
墻的邊邊角角,大木箱子使不上勁,咋辦?小的長方體小匣子派上用場了。
這種小匣子也是上下無蓋,但四周是固定且成為整體。工作流程:先是和好泥,泥里拌些稻草。小匣子放置平地上。把泥鏟進匣子里壓實抹平,稍停片刻后,向上輕提木匣子,一塊土坯就成了。等晾干或曬干,權當一塊磚來用。我們把這個活叫tuò土坯。tuò怎么寫,筆者找了半天,大概“拓”可能性較大。
早在墻豎起來之前,房梁早就架在蓋房主人心坎上。
在我老家,家家戶戶門前屋后,都栽臭椿樹。綠化不太重要,關鍵在于蓋房用得上。
椿,典型的形聲字。從木從春表聲。
椿樹分為臭椿和香椿。
臭椿,苦木科臭椿屬落葉喬木,樹皮灰色至灰黑色,原名樗(chū),因葉基部腺點發散臭味而得名。樗,筆者本是它認識我我卻不認識它。2014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第3場有道“樗材”考試題才對上號。樗材一詞,典出《莊子集釋》卷二中《內篇·人間世》。惠子說樗樹質地不好,不能成材。后遂以“樗”喻無用之材。樗,自感孤單,還把櫟(lì,橡樹)拉到身邊,組成樗櫟。古人認為這兩種樹的質地都不咋樣,庸材一對。后因以“樗櫟”喻才能低下,用作自謙之辭。雖說臭椿不受人待見,但卻是蓋房子棟梁之材。人們看中的是臭椿高直壯,因此,一有旁枝就會斬除。
香椿,求得是嫩葉,香椿炒雞蛋,醃咸菜,都是時令佳肴。香椿,自然無需其長得高大勇猛。于是香椿長到一人多高時,就要被掐頭令其橫向發展。
一臭一香,境遇天壤之別,不說也罷。
椿樹(不管臭香),還與長壽、父親相關聯,不得不提。
古代傳說椿樹長壽,后因此用椿比喻父親。椿津,指父親的教誨。椿喻父,古人找出萱代母。萱,忘憂草,通俗地講就是黃花菜、金針菜,也就是那個黃花菜都涼了的菜。椿萱并茂,比喻父母都健在。椿庭萱室、萱花椿樹、椿庭萱草堂,都是指父母。椿也是長壽、祝壽的代名詞,如椿齡無盡、松椿、椿壽、仙椿、椿歲等。
臭椿樹成材之后,主人在決定蓋房子前一兩年,就要將其砍倒,而后放在水塘爛泥里漚,其目的就是殺死樹干里的蟲子。有時候在蓋大房子時,臨時起意蓋些偏房(如砌個豬圈、碼個放農具或堆柴火小房子),不得已只好砍下臭椿應急。一時半會看不出,等個一年半載,那小房子上臭椿就露了餡。只見臭椿布滿蟲眼,往下掉蟲絲,蟲絲粘著木屑……說不定那天,咔嚓一下,臭椿梁就斷了。邪了門了,臭蟲偏愛臭椿的味,這大概就是臭味相投吧。
縱向有了夯實的土墻,橫向有臭椿搭起房梁,斜向是雜木做的檁條,外面鋪滿稻草,這就是我們先人祖祖輩輩生活的草房子。也是我幼年的屋。
新屋子過了三五年,夯實且堅硬的墻壁上常有黑蜂鉆出一些圓圓的洞眼,看看都想為黑蜂使把勁。春暖花開,我們瞅準黑蜂歸巢,將玻璃瓶口對準洞眼,再用一根稻草去眼里攪動。于是那黑蜂就會自投玻璃瓶。我們再用紗布包著瓶口(便于黑蜂呼吸)。看著黑蜂在瓶中掙扎,我們只有高興的份兒。這大概是夯墻給我們帶來最大的快樂。
在我童年模糊記憶中,整個村子處在土夯墻與土坯墻混搭階段。
我全家第一張照片就是在土夯墻與土坯墻交會前的合影。枯黃的臉色、穿著灰舊并打著補丁衣服的那些親人們與那墻、那房相互映襯,襯出歲月的干癟、艱澀與無望。遺憾的是不知何年何月那張照片沒了下落……
土坯墻要比土夯墻進了一小步。土坯就是從稻田裁切而來,后面我會慢慢道來。
要想蓋一座土坯墻、稻草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預備來年蓋土坯房,頭一年初冬時節,準備蓋房的主人,都會買上一兩盒(我記得是一毛四分一盒勇士牌香煙),挨家挨戶走訪。每到一戶,先給男主人遞上一支煙,東扯西拉一會,再引出蓋房打算,然后提出想用生產隊那塊田準備切土坯。
通常大家都會點頭同意。因為,說不定那年你也要切土坯蓋房啊。
一圈下來,大村子有時候需要幾個晚上,口干舌燥。好話說了幾籮筐,招呼打了幾水桶。
切土坯的稻田,一般選離蓋房最近距離的田,便于挑運。定下后,這塊田地就不用撒上草籽(頭年撒上,第二年長得滿田翠綠,春耕時翻到地里做綠色肥料。草籽學名紫云英,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這種草,嫩的時候,可以用開水焯一下,涼拌或炒都是一道爽口好菜),再一個基礎肥料減少投放。
水稻收割完畢,稻田晾個大半干。主人就會牽著牛,牛拉著石磙(有的地方稱之為碌碡)一遍又一遍碾軋,這也是土坯上滿是牛蹄印子的緣故。發達的水稻根系,剛好充當紐帶作用,把整個土坯凝結成一個整體。
碾軋一個人一頭牛一架石磙即可,但切土坯就需要集體的力量了。
先是拉線。將細麻繩繃直并在田間兩頭加以固定。壯勞力們雙手握著切刀把手(刀上面有一個平板,刀的前端垂直一根管子,該管一米多高,管的上部橫向連著把手。兒童蹬的單輪滑板車與切土坯刀非常相似),一只腳將刀口后部沿著線著地,然后另一只腳跟上加勁猛踩,把整個刀完全沉入田里。然而提起踩刀往前挪,就這樣一刀一刀往前。一條直線踩完,再把線向田中央方向平移一個土坯寬度并加以固定。全部直線踩切完了,再橫向拉線裁切。
踩切完畢,整個田地里就像一箱被切成一塊塊豆腐似的。
這些都是前期工作,最激動人心,是用鏟刀將土坯從底部鏟起,并側翻到一邊。
前面需要兩個壯勞力用肩膀拉著鏟刀,后面一名有經驗的人手扶鏟刀。通常第一行土坯,鏟起要放到切線之外空地上,為第二行騰出地方。第二行,斜著放到第一行騰出位置上。鏟完后,整個田里猶如積木斜著擺放。斜著擺放,便于通風從而加快土坯晾干。
鏟翻土坯時,小鳥會上下追隨,因為偶爾能翻出一些蚯蚓、蟲子等美食。我們小伙伴也屁顛屁顛跑前跟后,每每遇到翻出泥鰍、黃鱔,你搶我奪令小鳥羨慕忌妒恨。
等土坯晾到大半干時,要將土坯在田里壘成一道人把高的墻。這樣做便于土坯通風干得快,關鍵是便于在墻上蓋上稻草防雨。等到土坯干透了,主人家喊來親朋好友挑回到準備蓋房子旁邊堆起來。壯勞力一般挑四塊(一頭兩塊),讀者朋友你大概能估算出一塊土坯的重量了吧。
蓋新房一般要先扒老房子。拆除老房時,將完整的土坯挑出來再用,破碎的土坯砸碎后撒到屋后竹林、樹窠做肥料,有的直接挑回切土坯田里。因為土坯上浸透著歲月的印痕,煙火的熏染,肥效蠻不錯的。
這里我要橫插一段挖地道的事。有一陣子,全國上下,人人挖地道。
寫此文,我查資料可知,那是1972年12月10日,中共中央在轉發國務院11月24日《關于糧食問題的報告》時,傳達了毛澤東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指示。原來60年代中期開始,由于對國際形勢的估計過于嚴重,毛澤東主席強調要突出備戰問題,要準備糧食和布匹,要挖防空洞,要修工事。根據這些精神,1969年8月,中共中央正式決定成立全國性的人民防空領導小組,各省、自治區、直轄市也紛紛成立相應組織,在全國廣泛地開展了群眾性的挖防空洞和防空壕的活動。如今,城里只要蓋樓房,必須到人防辦公室去交錢,辦理相關手續,否則不得動工。還有交通要道下方的人防工程,如今已經大都轉而變成商場。
學校一經傳達,同學們呼天喚地,摩拳擦掌,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我在自家房后挖了一個半人高一米寬的洞,現在想想,那洞能防原子彈爆炸后的沖擊波嗎?
現在想想,也許是人們對遠古仄住洞穴的一種復古行動吧。
話扯遠了,還是回到蓋房子話題上來。
由于我老家附近沒有石頭山,再加上地基挖得不夠深,還有就是土坯之間咬合力差(夯的墻也是如此),于是絕大多數土坯墻時間一長就向外擴張。房子主人自然就想一些簡陋但很實用的辦法來維持墻頭永不倒,這類技術誕生的同時也創制出兩個字:戧、牮。
戧,讀qiàng,指斜對著墻角的屋架。又指支撐柱子或墻壁使免于傾倒的木頭。
牮,讀jiàn,斜著支撐——打牮撥正,指房屋傾斜,用長木頭支起使正,如牮一下山墻。
記不清哪年哪月哪日,臺風掠過溧水上空。當晚,狂風裹挾著暴雨,電閃伴隨雷鳴,用地動山搖來形容一點都沒有夸張的水分。父親把我們從床上喊起來,讓我們鉆到八仙桌子底下。父親穩穩坐在桌子邊椅子上抽著旱煙,目光堅定望著敞開的大門外。大門打開,時刻準備著,如果一旦房屋有塌的危險,我們就會沖出去……多少年過去了,那兩腿篩糠的感覺還在。
1974年4月22日上午八時三十分,溧陽發生5.5級地震。我們與溧陽僅一個芳山之隔,自然受到牽連。當時,我正在小學上課。只聽見地下傳來轟隆隆聲響,隨即房屋頂上灰土直往下抖落。從此,我們生活字典中就有“地震”一詞。打那時起,抗震棚與我們相伴了好幾年。連續幾年的春節,我們都是在抗震棚過的。那棚真正應了“廣”字結構。四面透風散氣,抬頭數著星星,外面下大雨里面水簾洞,苦不堪言。
雖然“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巧得是千言名句中“廠、廣、宀”都具備)問世一千二百余年,但在20世紀70年代還只是一首歌一個夢。
古時候,常用“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來形容貧困到了極點。
幾千年歷史中,瓦那是皇宮、貴族家庭專用品。
后來,瓦走進百姓家。最初是本瓦,即小片瓦。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洋瓦出現了(百姓為了區別本瓦而特地給戴上“洋”字頭銜)。洋瓦大體呈平板形,本瓦是將一個圓桶形分為四份而成。
洋瓦屬機器制作,面積大,硬度較高。
本瓦純黑如墨,洋瓦焦黃似金。
我叔叔是我們村小學老師,家庭條件在村里數一數二。在1968年初冬,相鄰的新橋公社建起洋瓦廠。當時,瓦廠放出話來,一擔柴草調換一擔瓦(換句話講,就是一百斤柴換一百斤瓦)。叔叔通過關系,用幾十塊錢從楓香嶺林場買來柴草換瓦(具體換算方式是用一塊錢買來一擔柴草,再到瓦廠換一擔瓦)。當時苦于沒有地排車、拖拉機,十幾公里的山路彎彎曲曲,令人頭痛不已。就在一家人一籌莫展之時,天降大雨,石臼湖水通過秦淮河往長江排泄不暢,于是乎湖水上涌倒灌。新橋到我們家小河溝子水滿成了一條大河,恰好那瓦廠就在河邊,叔叔家也離小河一二百米,于是兩只打魚小船充當運瓦的交通工具。
載瓦的小船來到我們村河邊羊灘(那灘平緩,青草瑩瑩,放羊好地方,故得名)。一時間,村里男女老少蜂擁而至,想瞅瞅洋瓦長成啥模樣。我當時五六歲,也加入搬運大軍,每次搬起兩塊瓦,一趟趟來回跑,贏得大人們一致贊揚。越表揚越有勁,跑得滿身大汗。
我們村,位于田沖,地勢低,經常受到洪水威脅。村里人,都想著搬到一里外山崗上,可是苦于手中只有“后”沒有“錢”啊。
第二年,叔叔終于帶頭搬去一里外的山崗上。受條件限制,叔叔家還是土坯墻,三間房子,兩間蓋瓦,一間蓋稻草,一房兩制,就這也成了標志性建筑。
后來,叔叔攢了攢,又買回一間房子的瓦,一房兩制才告結束。
沒過兩年,叔叔又創造了一件大新聞。
前面我們說道,一般用椿樹做大梁(也有的用毛竹做),缺點是經不起長時間考驗,容易發瓤(方言,即軟)。梁一發瓤就會彎,梁彎房頂就會塌。這個難題困擾我的祖祖輩輩不知多少代。
這里不得不提到我的一位堂門姐夫。姐夫當兵復員后,留在江蘇鎮江船廠燒飯,端的是公家鐵飯碗。
姐夫每次回來,都能捎回一堆城里新鮮事。一次他說道,城里開始時興水泥桁條。水泥桁條就是由幾根鋼筋外加水泥澆鑄而成。水泥桁條,筆直那是任何樹木都無法超越的。但人們最擔心是牢靠嗎?跟筷子粗的幾根鋼筋會不會折?一旦折了,后果……
叔叔是全縣先進老師,一年幾次去縣城開會,眼寬心眼大,接收新生事物來得快。叔叔常說,要相信公家。公家造的水泥桁條,公家能用,那還能錯了不成?
于是,姐夫利用到我們縣采購糧食的機會,捎回五根水泥桁條。
那年春天,叔叔水泥桁條上梁的時候,可以用破天荒來比喻。全村人又一次聚在一起,點頭稱贊的有,搖頭懷疑的有,說句不好聽,有的盼著天下大亂也有之。
打那,水泥桁條從城市走進了鄉野……
2019年十一黃金周,我回老家,特地到我叔的大兒子永澤家。前些年,永澤將保存下來的那五根水泥桁條,在正屋后面小屋上擔當起棟梁之用。那水泥桁條,雖然有些斑駁,甚至有些殘缺,但風采依然不減當年。
我父親從我們眼里看出對瓦房的向往,于是從不服輸的父親,洋瓦買不起,那就自家燒制本瓦。父親專門從溧陽強埠劉家,請來我奶奶的兩位侄子。我稱他們表叔。兩位表叔起早貪黑,忙著制作本瓦。
本瓦,前提條件就是需要好的黃泥。巧的是,我村子后面黃泥,特別有黏性,天賜的好材料。
制作本瓦程序大致如下:將黃泥聚集并平攤開,然后用牛在泥里來回踩,使其“熟”。黃泥熟透后,用抹刀挑起一塊泥往制瓦木捅上抹。2016年夏天,我在桂林一家老式農具博物館中看到過那桶。那桶上無蓋下沒底,上口徑小下口徑大,由一根根細木條拼接而成。平時展開,兩側木條比其他長出十厘米便于抓捏。桶外側有四個凸起木條。熟泥抹平后,提到平整場地,放好后,將兩根小柄往內收,很方便將木桶從筒瓦中抽出。等晾到大半干時,用手輕輕一拍(這里有技巧,勁大了碎,勁小了分不開),一個筒形分成四等份,前面提到的凸起木條(凸起處瓦內自然泥薄)發揮了作用。想象古人們,真是聰明之極,不服不行。
本瓦除了漫長制瓦過程,還需要準備大量柴火。于是我媽媽頭幾年就開始上山打柴,我兩個妹妹也加入其中。稻草,由于其火力不旺,因而燒瓦基本不用。
燒瓦時,要利用山丘走勢挖出窯,還得靠水邊。燒制時,幾天幾夜,兩位表叔輪班倒,保證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分鐘都不能斷火。
那幾天,全家乃至全村人都在圍著窯轉看稀罕。
滅火封窯,通過煙熏將黑色浸入本是黃色瓦體之中。
遺憾的是,千呼萬喚沒換來喜悅。那瓦如同當時人們的臉面黃饑瘦,父親臉色黃、兩位表叔臉也黃了……瓦夾生了。
就這瓦,最終也戴在我家房頂上。每每說到這事,每每看到那瓦,父親腰都直不起來,人面前說話聲音也低了八度。
本瓦逐漸被洋瓦淘汰。
洋瓦將稻草趕下屋頂,但墻在相當長時間內,還是土坯獨領風騷。
1980年7月,我們公社在我村后面建輪窯廠,專門用于燒制磚頭。當時,我正在翹首等軍校錄取通知書。在焦急等待日子里,我到輪窯廠建設工地上打工,掙了幾十塊錢貼補家用。
有了輪窯廠,磚多價低;洋瓦廠也有好幾家,加之包田到戶,鄉親們口袋里錢漸漸鼓脹起來,砌磚墻、蓋瓦房,也不再是什么了不起大事。
最初砌墻時,只在墻的四角全部用磚,四面墻內外側為磚,其內部是磚與磚組成空心。
等條件再好一些,墻全部都是磚與磚相銜接。
再再后來,墻四角則是用水泥加鋼筋的組成,抗震防歪,自然“戧、牮”沒了市場。
也許受保護環境的影響,磚由過去實打實變成真正的空心磚(減少用土,減輕磚的重量,但硬度比實心磚還高幾度),此一時,彼一時,何處講理呢。
1986年冬月,我堂哥吳永國的寶貝兒子小老虎降生。永國哥腰桿直了,口氣粗了,喜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永國哥,本身是泥瓦匠,外出無錫等地打工多年。借著小老虎降生這個東風,將多年攢下錢蓋起樓房。據永國哥講,前前后后花了七千多,這不包括自己親自蓋房省下的工錢。
就在這年冬天,方圓十幾里地,一座兩間樓房拔地而起,轟動一時。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除了電話外,其他在我永國哥家實現了。電話的問題,進入新世紀迎刃而解。
兩年后,我永華大哥(永國的親哥)不甘落后,也蓋起樓房。
那兩棟樓房,并肩齊立,傲視方圓好幾里。
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農村蓋樓房那是再平常稀松的事了。沒有樓房,女方家會發出免談的聲音。
這些年,受汶川地震等影響,鄉村樓房特別強調抗震效能。墻壁內鋼筋越來越粗,根數越來越多。
農村樓房,與城里不同,他們一半帶斜頂(可能是對原來屋頂的一種留戀),一半為平頂(便于晾曬衣服、糧食)。城里樓房基本無頂,有時我想是不是該用“冖”來代表城里平頂樓房呢。十幾年前,不知從那刮來一陣風,搞起了什么戴帽子工程。濟南市順河高架橋上東側,率先示范,裝上紅色屋頂后,的確增色不少。“冖”從而變成“宀”,但大概是成本太高,戴帽子工程并沒有全面鋪展開來。
樓房話題還沒拉完,活動板房又進入人們視野。
近兩年,我老家對活動板房情有獨鐘。
今年清明節,我回家祭祖。我小舅舅一下子搭起兩套活動板房。舅舅說,每套三十萬元。板房結構可根據主人要求,私人訂制。地基澆鑄好后,兩三個人進行半個月的組裝,一套漂亮、高雅、無污染、可移動組合的板房就OK了。
這是不是方向、潮流、趨勢,還是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如今,老家鄉下,家家樓房已經一戶都不少了。可是,欣喜之余,又添新愁。原來,現在老家姑娘不看重男方鄉下樓房,首要條件是在縣城里還有一套房子。理由很充分,就是給未來孩子教育這個百年大計著想。這種背景下,我老家縣城房價“茁壯成長”。雖說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但經不起南京人(南京通溧水地鐵開通幾年了)以及有投資趨向的人們推波助瀾,如今均價接近兩萬一平,還要排隊抽簽(中簽率有時不到百分之十)。
許多有兒子的家庭,面對一年收入只能買兩三個屁股那么大的地方,一夜愁白了頭。
房子啊,房子!讓我咋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