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軍
這些年,我遠離了村莊、土地
但還是一個農民的樣子
迷戀鄉下的稻谷、月光甚至爭吵
喜歡一身露水、一腳泥巴地
在田埂上走一走
村頭小廟的誦經聲
就是贊美詩,讓我內心寧靜
這些年,我知道村里的年輕人
紛紛搬進城市
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我卻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
盼著回鄉。那個村莊那個小院
那幾棵老榆樹,讓我踏實
這些年,我在人間雕刻石頭
建造花園,筑籬笆,絕處逢生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
在身體里種莊稼,并為一個中年人
找到回鄉的路
盡管這些年,我始終
還沒有找到回鄉的路
槐花不管不顧地開著
鄉愁一樣蕩漾在枝頭
除此之外,林間的事物
仿佛就只有眼前這條小路
彎了又彎,不知延伸到哪兒
一塊斷碑立在去年的雜草間
青苔繡綠了碑文
沒敢多看,害怕那上面
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四周寂靜,風吹花香
我向前走著
比時間快些,比思想慢些
眼前忽然一亮,林外的日光
瀑布般傾瀉,讓一切現出原形
這時候的我
才是我
一條荒廢的野徑
眾鳥飛盡,流云孤閑
一場盛大的綠
隱藏起她的來龍去脈
山彎的凹處
滲出一泓清澈的泉
像一面透視的鏡子
使我看清一座山的
寬容與隱忍
雜草漫過荒冢
麻雀,或者烏鴉
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鳥
落在字跡斑駁的墓碑上
把天光聒噪得慢慢
暗下來
野徑一頭扎進草叢
驚起無數的鳥鳴、花香
留下我一個人
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能鳴叫,也不能開花
一會兒被雜草吃掉
一會兒又被荊棘吐出
它時隱時現,怎么看
也不像一條小路
卻在拐來拐去中
把我領向更深的深處
我往前走,它就向前延伸
說不清楚,它最終的盡頭
就像說不清楚,此刻
它究竟要把我領向哪里
有時以為它到了盡頭
卻又從一片灌木叢里
怯怯地鉆了出來
讓我仍舊無法回頭
記不清它丟失了多少次
又一次次被我拾撿回來
在曲曲折折的行走中
感覺自己走得越遠
越像走在羊腸小路上
從村莊通向山里的小路
有的鉆進溝壑,有的爬上山頂
它們還會麻繩一樣糾纏
甚至長出叉子,通向天空
小路從不寂寞
每天都有人走動
村里的一些人,走著走著
就跌進溝壑,永遠消失
有人試圖折斷小路
他們不知道小路是有靈魂的
那是村莊扎進山里的根
每一條小路,都會引領我
尋找走遠的自己
——從前的、現在的、甚至將來的
如果一直走下去
也許會找到若干年前
和伙伴們一起裝在山里的喊聲
以及那些突然丟失的先人
春天之后我就住在村里
鄉親們陸續而來
又陸續而去
他們看似過上了渴望已久的生活
空茫的眼神,卻藏不住
扎進骨縫里的拘謹和悲涼
其實,這些年生活在別處
我心中積攢的酸疼
是村頭密密麻麻的雜草
再濃的樹蔭也遮不住
再涼的秋風也吹不走
很多時候,更像
一個在大雪中跋涉的人
突然遇到一堆篝火
卻被它的火焰灼傷
山坡上的谷子熟了
一排排金黃的波浪
推高瓦藍瓦藍的天空
推醒村莊興奮的心跳
山坡上剩余的燥熱
在螞蚱的蹦跳中漸漸冷卻
風也開始涼下來
舔著錚亮的鐮刀
父親一直忙于收割喜悅
飄過的白云替他擦了一把汗
其實,這喜悅一定叩響了
深藏他心底的酸楚
谷子收完之后
山坡將再次孤獨、空蕩
至少有十年
我不曾來過這片樹林
涼風、落葉
起起落落的鳥群、落日的余暉
以及瘦弱的林中小徑
都是它的一部分
掉光葉子的樹
干凈、簡潔
高低粗細的的枝干
努力伸進蔚藍的天空
一切如此美好
風緊了,一些落葉被刮起、被吹走
突然感覺自己
就是一片風中的落葉
面對一些正在發生的事情
除了順從,別無選擇
一群白鵝逆流而上
捕魚的人披著落日的斗篷
在山影間收網
像一只孤獨的鵝
扛著鋤頭收工的人
拖著長長的影子,趟過沒膝的河水
消逝在不遠處的村莊
循著他們走過的地方
我高高挽起褲腿
這是去年的事了,也許多少年前
就曾有過類似的事情
今年的河水,有些窄、有些清淺
兩岸時有時無的蛙鼓和鳥語
簡單、寂寥
多少年后,如果
還有鄉親們在我的身前身后
這樣趟水過河,還有
安靜的種子埋進我的眼睛,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