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人對陳奐生這個名字絕對不會陌生。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高曉聲連續發表了7篇“陳奐生系列小說”,用現實主義的筆觸塑造了一個時代大變革中典型的農民形象。小說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刮起了一陣“陳奐生熱”,其中《陳奐生上城》在2018年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就在同一年,陳奐生的故事被改編搬上了滑稽戲的舞臺,同樣獲得了廣泛的認可和好評,斬獲諸多獎項,更是在2019 年榮獲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劇作家歐陽逸冰將《陳奐生的吃飯問題》稱為“陳奐生的別傳”,在她看來:這出滑稽劇目“不是改編,也不是續寫,更不是移植,而是劇作家王宏(合作編劇張軍)在陳奐生系列小說的土壤上獨辟蹊徑營造出來的新天地”。歐陽先生的評價是準確而深刻的,雖然滑稽戲借用了陳奐生的人物形象外殼,劇中的主要人物、故事情節、時代背景也大致能在文學作品中找到痕跡,但不得不承認,滑稽戲中的陳奐生已經脫離了原著中的故事主線,演繹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塑造了性格迥異的農民形象。
在文學作品中,高曉聲從農民視角出發,通過塑造陳奐生這樣的一個人物,反映了改革開放前后中國農村政治、經濟發展面貌和農民心理、情緒的變化歷程。在眾多陳奐生文學形象的探討中,一般會聚焦兩個方面:一是陳奐生所代表的農民承受著歷史負重的悲苦命運,二是陳奐生身上呈現的千年積淀的劣根“國民性”。
在高曉聲的筆下,陳奐生是一個終日勞碌、半生清苦的典型農民。這在《“漏斗戶”主》中表現的尤為明顯。那時圍繞陳奐生的始終是“饑餓”,這勾勒了陳奐生幾十年命運發展的一個輪廓。可是,“饑餓”并不是陳奐生身上最大的悲劇因素。相比于“饑餓”,一種對抗命運的無助似乎更是陳奐生成為“漏斗戶”的根源所在。他并不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他勤勞本分、憨厚誠實,所奢求的不過是一種與付出并不成正比的“公平”生活,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如愿,就像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徒勞地對抗著命運,卻依然無法阻擋滾落山頂的巨石。其實,這就是陳奐生所代表的農民群體的命運寫照,他們是一個國家最龐大的群體,也是最底層的基石,但是幾千年來,他們卻始終承受著最大的歷史負重,無論是歷史車輪的前進還是后退。這樣的負重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即使擺脫了生活的艱辛,可是幾千年留下的文化記憶,卻始終在這一群體身上打上深深的烙印。這就是高曉聲對陳奐生的人物設定,從《“漏斗戶”主》到《上城》《轉業》《包產》《戰術》《種田大戶》《出國》中,陳奐生擺脫了“漏斗戶”的帽子,生活漸漸好了起來,可是物質條件的改善,并不代表著精神世界的富足。恰恰因為歷史的機遇,讓陳奐生在物質和精神的差距和斷裂中,呈現了更深處的劣根“國民性”。
陳奐生作為農民的他是一個勤勞質樸、憨厚誠實的人,但在時代的變革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他逆來順受的老實木訥,不思變革的死守苦做、陳舊落后的思想觀念。在高曉聲看來,陳奐生的生活境況改善了,但還沒有從因襲的重負中解脫出來,在歷史變動中他始終處于被動無力的位置,更為可悲的是這種被動不是外力所致,而是他的主動選擇。高曉聲似乎是在致敬魯迅先生,因為讀者在陳奐生身上既看到了閏土,也看到了阿Q。如果說《“漏斗戶”主》中的陳奐生還是閏土,那改革開放后的陳奐生則逐步成為了一個現代版的阿Q。高曉聲通過《上城》《轉業》《出國》,將陳奐生放置在了農村之外的環境,以更加豐富、多維的角度展示了他的不同側面。在陌生的環境中,陳奐生依然是充滿農民的質樸與倔強,但是面對文化觀念的沖突與差異,他身上的那種自欺欺人的“阿Q 精神”和潛藏在人性深處的劣根,在讀者在啼笑皆非中彰顯無疑。就像閻綱所總結的“陳奐生性格”——消極等待、屈辱觀望、迷信盲從、帶著奴性、容易滿足,這是歷史的遺憾,也是民族的包袱。
在高曉聲的系列小說中,陳奐生始終是“一個人”,無論周圍的環境如何變化,人物設定的主線始終是在一條脈絡上的。而滑稽戲舞臺上的陳奐生,借助藝術形式的轉變,也實現了自身形象的遷移。雖然起初的陳奐生還是那個“漏斗戶”,但這一點卻成為文學和舞臺之間為數不多的關聯。舞臺將原著中陳奐生的人性短板進行了極度地弱化,直至消失不見,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
舞臺上的陳奐生是善良質樸的。在吃不飽肚子的年代,一碗白米飯讓他和傻妹及其三個孩子的命運糾結在了一起。他接受了自己“小四”的身份,一生都在懷念著傻妹;將三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視如己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為陳兩救贖;面對冤家王本順,沒有記恨也沒有報復;以及一輩子都在感念著的恩人吳書記……這些情節都烘托了生在土地、長在土地的陳奐生的正直品性。
舞臺上的陳奐生是堅守執拗的。“土地問題”是貫穿全劇的矛盾沖突。面對陳噸、陳斤以及王本順的質疑和請求,陳奐生始終不為所動,極其執拗。他堅持作為農民必須要有自己的土地,這是他的根本,也是歸宿。陳奐生對土地的執念,是被年輕時候吃不飽飯的日子餓怕了嗎?我想不是。在這位普通農民身上,觀眾更多看到的是一種堅守。這種堅守是陳奐生對傻妹作的“要讓三個孩子吃飽飯”的承諾,也是作為農民的他,對自身最后尊嚴的維護和斗爭。就像蔡崇達在《母親的房子》中所記敘一生都在蓋房子的母親一樣,母親建的并不是房子,而是一個家。陳奐生堅守的也不是一塊土地,而是他、傻妹、三個孩子以及萬千像他一樣農民的根。
最終,走到生命盡頭的陳奐生妥協了,因為他知道時代的車輪不會因為他個人而改變方向。他的內心或許明白,自己的這種堅守與執拗本身就是錯的,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下一代的路,需要他們自己去走。
與文學作品相比,滑稽戲將陳奐生進行了一種正面的轉變。雖然,他還是有些麻木、愚笨,還殘存著農民身上的種種劣性,但是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一個正面形象的陳奐生。這種正面在于對待家人、鄉鄰的善良,也在于為了堅守承諾的執拗,更在于他堅持無論時代、社會和命運如何變遷,不能為了吃飯弄虛作假、丟棄倫理道德而逾越國法底線。舞臺上的陳奐生“完成了自身的思想向新時代的跨進。”
高曉聲本身的文字就是極富幽默的,用滑稽戲的形式更將這一特性進行了放大。戲劇對時空的處理也極度巧妙,通過主人公的回憶、幻想等手法將其一生完整地呈現在了觀眾面前。從整體來看,對此劇作出“陳奐生別傳”的評價非常準確,但是如果我們只將視角聚焦在舞臺的現實時空部分,這何嘗不可以當做是對陳奐生的一種續寫。經過了集體化生活、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進城、轉業、出國,來到人生暮年的陳奐生,趕上了當代社會的城鄉巨變。古老鄉村的秩序、景觀、土地正在走向歷史,這是一個時代歡歌,但對陳奐生而言不知是喜是悲?
“吃飯是個問題,問題不是吃飯,不是吃飯問題!”這是舞臺滑稽戲的劇名,也是臺詞,更是主題,是陳奐生人生的三段里程。從文學到舞臺的轉變,我們看到了兩個不一樣的陳奐生,一個令人可笑、可嘆,一個令人可悲、可敬。但在他們身上都散發著對人生和時代歷史性和哲理性的檢視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