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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邊緣

2020-11-06 07:39:07特里比森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7期

特里?比森

迄今為止,我注意到南方(他們堅持要著重強調,或許我也該加重一下這個詞)和北方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那些街角空地了。在布魯克林,街角空地全都陰沉沉的,滿是大片大片毫不起眼的瓦礫,上邊長滿了叫不出名字、腐臭的雜草。這些空地上總有七零八落的、藏有蟑螂的廢棄家私,還庇護著磕磕巴巴、臟得生瘡、東逃西竄的莫名生物——除非是路過途中偶然瞥見,不然你絕對看都不想看它們一眼。相比之下,阿拉巴馬的那些街角空地簡直像是微型尤爾·吉本①紀念園似的,就連我平時生活工作(假設學習也算得上是工作,再假設我這努力程度也稱得上是學習)的亨茨維爾市中心也不例外。這些空地上統統長滿了鄉間野菜和路邊常見的裝飾性植物——酸模和莧菜,薊花和蘆葦,商陸和忍冬,豚草和紫藤花……應有盡有。叢叢綠意中,偶爾會看見突兀地倒在一邊的購物車啦,離合器罩什么的,要不就是隔三岔五碰到的廢棄彈簧床墊啦,死狗啦,以及積了大半污水的舊輪胎這類額外的景觀——你懂的,它們就像調味料一樣,既為雜草的野趣平添一絲魅力,又不會喧賓奪主。在布魯克林,除非是身后有個異常嚇人的匪幫追著,你是絕對不會主動穿過一片街角空地的。在阿拉巴馬,我每天從攪屎棍威爾的律師事務所(這是我睡覺兼復習律師資格考試的地方)走去霍皮的海灣牌加油站(我有他們那兒男廁所的開門鑰匙)的時候,都會路過同一片空地。說實話,我特別喜歡這段穿過馬路、在雜草中跋涉的漫長旅途。這是我平日生活里最接近自然的時候——或許我該強調一下,自然。

這也是最讓我感受到鄉愁的時候。

空地上有件奇怪的垃圾,是張串珠車墊——就是八十年代的紐約出租車司機們(尤其是東巴基斯坦裔)特別喜歡的那種,這種墊子直到現在都偶爾見得到。空地上的這張串珠車墊已經殘破不堪,約莫五十多個木頭珠子被擰巴的橡膠繩串在一起,大致能看出是墊子的形狀。我每天會看見它兩三次,每次都讓我回想起大蘋果城紐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這感覺就和聽見了熟悉的喇叭聲,或是聞到了貝果面包的香氣差不多。我去霍皮的海灣牌加油站走的是一條窄窄的紅土路,而這張墊子剛好有一半擋在了路上。我親眼看著這墊子一點一點分崩離析,每周都比上周要更難辨認一些,就像衰敗中的街區(或一個頹廢的朋友)。我特別期待每天那幾次跨過這張墊子的時刻——畢竟,雖然我搬來的時候愛坎迪愛得深沉(現在也愛得很——我們就快訂婚啦),而且現在正漸漸喜歡上阿拉巴馬地區,但我實在想念紐約。我們布魯克林人可都是些都市生物,而車和行人都極少光顧這些個褪了色的、紅磚砌成的南部地區“市中心”。簡直沒別的地方能比這里還欠缺都市氛圍了。我估計這些個市中心從剛建成就已經是一幅慘兮兮、空蕩蕩的模樣;可如今,它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還要慘、還要空。就像全美不論南北的多數市鎮一樣,亨茨維爾的活力命脈也從老市中心轉移去了環城公路,從死氣沉沉、暗無天日的舊城轉向了熠熠發光、霓虹閃爍、環繞全城的那些路邊商城、快餐店、便利店和折扣中心。

我倒也不是想要抱怨什么。盡管市中心死氣沉沉,對于當時沒有車、出門全靠走的我來說,它還是比環城公路要好得多。這事細說起來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不過順帶提一提也好,畢竟這事也和攪屎棍威爾以及邊緣(鎮子的邊緣,不是宇宙的邊緣)脫不了干系——

這一切還和一次調頭有關。

我當初和坎迪一起從布魯克林搬到這里來的時候,把我那輛沃爾沃P1800也一起賣給了她。這車還是我從我鐵哥們兒威爾森·吳那里得到的,是他為了感謝我幫他把阿波羅月球漫游者從月亮上搞回來而送我的(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在《窟窿里的洞天》①中提到過這事)。我幫坎迪維護這輛車,不光因為我是她男朋友——實際上,我倆就快訂婚了——還因為P1800這車是沃爾沃第一款、也是唯一一款真正意義上的跑車。它的諸多特性,一個業余汽修工——就算是南方的——都沒指望能完全搞懂。就比如說化油器吧:沃爾沃用的雙SU化油器在開過幾萬英里之后就會開始漏氣,而據老吳的說法(當然啦,他還給我看了演算公式),唯一一種在化油器之間重新同步的方法——尤其是在氣候條件變化的情況下,是要把車開到坡度為百分之四到六的斜坡上,掛三擋,加速到每分鐘4725轉,務必選濕度接近當地平均濕度的天氣來調試(溫度倒沒什么關系)。接著,你得連續轉八次彎來讓化油器傾斜,每次轉彎的方向應該和前一次是反的。在車架和變速箱外殼之間要懸掛一個烤十二英寸派用的錫紙盤子,直到排氣管發出的聲音令這盤子振動出 “拉”的響動,就算調試好了。我音準不是那么完美,但我借到了一只那種裝二號電池的吉他調音器。在亨茨維爾北部城郊,正好有這么一條四車道的老路,有一截百分之六坡度的長上坡。這條路穿過城市邊界,一直通向松鼠嶺的半山腰——松鼠嶺高約一千三百英尺,是阿帕拉契亞山脈的延伸,剛好擋在我們縣北邊。由于吳給的法子需要跑好幾趟,我專門選了一個周日的早上出去調試車,畢竟我知道這個時間點城里的條子們肯定都去了教堂。我犯下的(第一個)錯就是為了節省下山的里程,開上了那條剛剛過城市交界線、標著“禁止調頭,警察專用”的捷徑。那會兒我剛剛調試完車,正準備開回鎮子,在(循道宗)教堂門口接坎迪。就在那時,一輛灰白色的高速巡警車突然背光沖了出來,跟猛虎撲食似的。

幾乎所有警察——尤其是阿拉巴馬州的——都是些沒有幽默感、過于死板的家伙。我犯下的第二個錯就是朝這人解釋說我并不是在開車,而是在調試。這條子立刻就拿我的原話罰了我六次行車違章(違章調頭)。我犯的第三個錯是試圖向他解釋,我馬上就快是攪屎棍威爾·諾伊達特的訂婚女婿了(畢竟我那時還沒有正式向坎迪求婚,個中理由我馬上就會提到)。可我哪知道攪屎棍威爾曾經朝我面前的這個警察開過一槍?錯上加錯,我最后被拖到了治安法官面前受審(那時教堂禮拜剛剛結束),后者告訴我說,攪屎棍威爾有一次曾管他叫***①。這人接著沒收了我在紐約考的駕照,判了我三個月的處罰性延長期,期滿才能夠申請阿拉巴馬州的駕照。

說了這么多,我就是想解釋解釋為什么后來這輛P1800跑起來這么順暢,我又為什么去哪兒都只能靠走,坎迪和我又為什么(幾乎是)每天都在亨茨維爾的老城中心,在公園管理局——也就是她的工作單位——附近碰頭吃午飯,而不是跑去繞城公路那邊。對我來說這樣正好。就算是像我這樣喜歡車的布魯克林人,也樂于四處走走。再說了,我真是討厭又鄙視繞城公路。我每天早上起床都是同一套流程:醒來,穿過街角的空地去霍皮的海灣牌加油站的男廁所(“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接著又回到辦公室等著接郵件。

收到郵件后我甚至都不用打開它,只需要登記就好了。有將近六十年的時間,攪屎棍威爾·諾伊達特都是一家房車營地的所有人,在四個縣經營著他那低租金、高犯罪率的生意。在阿拉巴馬州北部地區,他結下的梁子比任何人都要多,交到的朋友比任何人都要少。這老家伙把事務所開在市中心真是再合乎他個性不過了,畢竟他經常吹噓說自己絕對不會死在房車里,因為(在他看來)這種死法只適合那些“紅脖,黑鬼,和****”。由于攪屎棍威爾是纏在一片經濟上和法務上的疑云之中退的休——實際上,簡直是一大堆積云——他的事務所因此被查封了,亟待州上的調查。對此,房地產經紀人委員會、國家稅務局、美國煙酒槍炮及爆炸物管理局、美國緝毒局以及其他幾個更難對付的機構之間達成了協議,決定這處房產應該指定一個律師代為管理。該律師必須來自外州、手頭沒有懸而未決的案子,沒有案底、不存在利益沖突。我瘋狂熱戀攪屎棍威爾的獨生女這件事好像并未被當作是利益相關——更甚,實際上正是坎迪本人舉薦了我來擔任此職位。就像人們有時不再憎恨那些已經離世的全民公敵一樣,大家對攪屎棍威爾的恨意亦與日俱減。盡管如此,除我以外還是沒人愿意接手這份工作。攪屎棍威爾倒也還沒死,但在阿茲海默癥、前列腺癌、肺氣腫和帕金森病的多重夾擊下,他絕對挺不了多久了。他已經在療養院里住了將近九個月。

作為接聽電話(實際上只有坎迪會打來)和登記郵件的報酬,我得以“住在”(睡在)這辦公室里,順便準備阿拉巴馬州的律師資格考試——至少是把我那些復習資料(實際上還有一本書)攤開。你看,我沒法好好學習的問題在于,那會兒正是阿拉巴馬州黃金的十月份,而秋天(我已經發現了)是四十好幾歲的人正該戀愛的季節。我當時剛好四十一,現在年紀又大一些了——如果你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那肯定是因為你還沒聽完我的故事。這故事正是從有天早上,我發現空地上的那張串珠墊子不再繼續變破變爛時候開始的。

那是個典型的、美麗無比的阿拉巴馬十月的周二早晨。樹葉們正開始琢磨著準備變黃,而前一天晚上我和坎迪在外面待得很晚。當時我們把車停在了松鼠嶺的觀景臺上,我解開了坎迪襯衫上除了最底下那兩顆以外的全部扣子,她卻堅定又溫柔地摁住了我的手背,讓我不要繼續下去——我簡直愛死她這個動作了。這天早晨我起得很晚,一直沉湎于世上最棒的美夢中。直到快十點了,我才掙扎著從當作床用的皮沙發上爬起來,踉踉蹌蹌、迷迷瞪瞪地穿過街角的空地,往霍皮的海灣牌加油站走去。

“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招呼道。他這慣常的短短一句話中把問候、評價和寒暄全都融合在了一塊。霍皮不是個健談的人。

“對的,是我。”我答道。這也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答腔了。

“沒說頭了。”他回應道。這是他結束對話的一貫方式。

在我穿過街角空地回去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跨過老朋友——那只串珠坐墊。這墊子仍舊倒在它平時的位置,剛好有一半擋在了路中間。散掉的串珠零碎地撒在泥土和雜草之間、掉在那根曾經把它們穿成一串的橡膠繩邊上。整個畫面看上去就像一副奇怪的野獸尸體,骨架(橡膠繩)比血肉(串珠)更加脆弱。或許是晨光的緣故吧(我是這么想的),又或許是因為露水還沒有完全揮發,但我感覺這只被拋棄的坐墊看上去似乎沒有變得更糟,狀態反而比前一天更好了。

這可怪了。這事讓人捉摸不透,畢竟十月總是象征著那美妙的、隨便在哪里都看得出來的衰敗。對我而言,特別是在那個十月份,衰敗凋零的過程尤其帶上了某種讓人感激的特質——這衰敗就快令我想娶的那個女人重獲自由了。前一天晚上,在松鼠嶺上,坎迪答應我說,既然她父親終于好好地在療養院里安定了下來,差不多是時候該考慮結婚了,至少是訂婚。我清楚,大概下周的什么時候,她就會愿意讓我求婚了,附帶美好生活的一切。

我最后認定,應該是我的想象(又或許是我的心情)讓我產生了串珠正漸漸重新組裝回墊子上的錯覺。就像往常一樣,我小心地跨過墊子,注意不要踢到它。我算老幾,怎么敢去干擾自然的進程呢?等回到事務所,我發現攪屎棍威爾那臺老掉牙的卷盤式磁帶電話答錄機里有兩條新消息:一條來自我的鐵哥們威爾森·吳,告訴我說他找到了宇宙的邊緣;另一條來自坎迪,告訴我她會晚二十分鐘到邦記法棍餐廳吃午飯。第二條消息讓我有點擔心,因為我聽出了背景里低低的呻吟聲,這說明她現在人在松鼠嶺(松鼠嶺療養院,不是說那座山)。我沒法答復這兩條消息,因為我這頭沒有外呼功能,于是我從攪屎棍威爾那臺煤油供能的老式辦公室冰箱里取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打開《科克蘭氏阿拉巴馬法學案例回顧》,攤在窗沿上,一學就倒。等我睡醒的時候都已經十二點二十了,而我一開始還恐慌了一下,以為午飯要遲到了,接著想起來坎迪自己也會晚到。

邦妮的法棍餐廳是許多律師和房地產從業者所鐘愛的一家小三明治商店。這些律師和房地產從業者多數是老派的亨茨維爾居民,覺得環城公路是NASA和大學①那一撥人才會去的地方。“我之前有點擔心,”當我和坎迪同時坐進卡座時,我對她說道,“我聽出你是從松鼠嶺給我打的電話,我生怕——”

坎迪穿著她那條熨得服服帖帖的公園管理局卡其褲制服,看起來一如既往的美麗動人。有些姑娘不用費什么心思就顯得很好看,而坎迪總喜歡額外花些功夫。這讓她(對我來說)顯得更加特別了,尤其是我的前妻總是假裝對自己的美貌不上心。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別擔心。”坎迪答道,打斷了我,臉上帶著那直把我一路吸引到阿拉巴馬來的微笑。她碰了碰我的手背,讓我想起昨晚我倆幾乎要卿卿我我的那會兒了。“我只是去一趟,簽個東西而已,沒什么。只是份文件。實際上我是去簽DNR的。”

我知道DNR是什么。那是拒絕心肺復蘇術同意書。

“就是走個流程而已,但感覺還是很怪,你懂嗎?”坎迪接著說道,“這讓我心碎。你本質上就是在告訴他們——命令他們——不要讓你的爸爸繼續活著。讓他死吧。”

“坎迪——”這回輪到我抓起她的手了,“你的父親已經九十歲了。他有阿茲海默癥,又有癌癥。他的頭發白得像雪一樣,牙齒也掉光了。他這一生過得不錯,可現在嘛——”

“八十九歲。”坎迪答道,“我出生的時候爸爸還沒滿六十歲呢,他這輩子也過得不怎樣。他這一生糟糕透頂,他這個人也糟糕透頂,他讓整整四個縣上的人們都過得糟糕透頂。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

“他現在已經沒那么糟糕了。”我答道。這也是實話。我從沒見識過那個人人喊打的攪屎棍威爾。我見到的那個男人性子溫和又迷糊,成天收看納什維爾電視臺和鄉村音樂電視臺,一邊把一張紙巾鋪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展平,好像在愛撫一條小白狗,“他現在不過是個好脾氣的老人家而已,身后的煩心事基本上都快完結了。該輪到你過上快樂的日子了。還有我。說起來——今天老吳給我打了電話!聊了聊現在他正在做的天文課題。”

“棒極了,”坎迪答道。她可喜歡吳了,沒人不喜歡吳,“他現在在哪兒?還在夏威夷嗎?”

“我想是的。”我答道,“他沒給我留他的電話。這倒也沒什么,畢竟我沒法呼叫別人。”

“他肯定會打回來的。”坎迪說。

在邦妮法棍餐廳,什么時候點單不由你說了算,你得等人叫到你,就跟上課的小學生似的。老板娘邦妮總是親自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小塊黑板,上面寫著五種三明治的名字,每天都是這幾樣,雷打不動。這么說起來,小學課堂都沒這么糟糕。雖然他們也點名,但從來不會把黑板塞到你面前啊。

“你爸爸還好嗎?”邦妮問道。

“老樣子。”坎迪答道,“我今天去松鼠嶺了——我是說那家療養院——他們一致同意,他已經變成了最好脾氣的人。”她絲毫沒有提及拒絕心肺復蘇術同意書的事情。

“他們一定很驚訝吧?”邦妮回應道,“我跟你說過那回他朝我爸爸開了一槍的事嗎?就在松鼠嶺房車營地外邊。”

“嗯,邦妮,你跟我說過好幾回了。但自從他得了阿茲海默癥之后就好了很多。”坎迪答道,“阿茲海默癥讓有些老年人變得脾氣暴躁,卻反而讓我爸爸溫和了很多,我又能說什么呢?

“他還開槍射了我有一半親緣關系的哥哥厄爾,那是在柳樹彎房車營地發生的事情了,”邦妮接著說道,“他還管厄爾叫***。”

“我們差不多該點餐了。”坎迪趕緊說道,“我只有五十五分鐘時間吃午飯,現在都過了將近十一分鐘了。”

“行吧,當然了。”邦妮嘬了嘬腮幫子,又敲了敲她那塊小黑板,隨時準備著用粉筆寫上兩筆,“你們小兩口想要點啥?”

我像平時那樣要了烤牛肉三明治,坎迪也像平時那樣要了雞肉沙拉三明治。每個三明治附贈一包薯片,而我像平時一樣可以把兩包都吃了。“你聽見了嗎?她管我們叫小兩口。”我偷偷說道,“要不我們正式在一起吧?我提議在這兒求個婚。”

“邦妮管誰都叫小兩口。”

坎迪是個可愛的、老派的南方姑娘。這類姑娘總是很吸引我,尤其是她們從來不會臉紅這事(這和傳聞中的正相反)。她這么抗拒我求婚(附帶美好生活的一切)也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坎迪上一次訂婚是在十年前,攪屎棍威爾醉醺醺地出現在婚禮排練現場,先朝新郎開了一槍,又朝牧師開了一槍,罵他們倆都是**,等于是當場取消了婚禮,順便還廢掉了婚約。坎迪從此之后再也不想聽到別人向她求婚,至少要等到她確信不用擔心老爸會再次出來攪局才行。

“一切都很平靜,坎迪。他已經在療養院安頓下來了。”我說道,“我們也可以開始我們自己的生活了,可以計劃計劃——”

“快了。”她答道,就那么輕輕地、溫柔地、完美地摁住了我的手腕!“但是今夜還不行。今天周三,周三晚上我們是要去‘掠影的,記得嗎?”

我一點都不著急回事務所復習律師資格考試,于是在坎迪回去工作以后,我在加油站停了一會兒,看霍皮給一輛福特金牛座轎車更換前剎車片。

“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他一如既往地開口道。

我也一如既往地回答:“對的。”

但今天霍皮好像特別想聊天一樣。他接著問:“威爾那老家伙怎么樣啦?”

“還不錯。”我答道,“溫和下來了,脾氣好得跟金子做的一樣。他現在待在松鼠嶺——那個療養院——成天只看鄉村音樂電視臺和納什維爾臺。”

“我跟你講過他開槍打我那次沒有?那是在塞卡莫爾山泉房車營地,他還管我叫****。”

“看來好像每個人都被他開槍打過。”我說道。

“他準星那么差,簡直謝天謝地。”霍皮接著說道,“作為一個房車營地主人來說,槍打得真的爛。那狗娘養的是附近四個縣里最壞的人。”

“行吧,至少他現在沒那么壞了。”我答道,“他成天只看鄉村音樂電視臺和納什維爾電視臺,就待在松鼠嶺那邊。我是說那個療養院。”

“謝天謝地,他得了阿茲海默癥。”霍皮答道,“沒說頭了。”

他回頭繼續忙著修理剎車,而我邁進陽光下,穿過那片街角空地,朝辦公室走去。我絲毫不急著學習,于是又中途停下來看了看那個壞掉的串珠坐墊,那讓我回憶起紐約的小玩意兒。這坐墊看上去絕對比之前狀況更好了。但這怎么可能呢?我跪下身來,小心沒有碰到任何東西,數了數第四根繩上從曾經是起頭的地方往下的珠子。總共有九顆。單從剩下的橡膠繩長度來看,這根繩上至少有五六顆珠子被崩掉了。我用圓珠筆在我手背上寫了個9,感覺幾乎像是做了件好事似的。下次我就能確信了。到那時我就有證據了。我重新找到了律師的感覺。

我回到辦公室,從小冰箱里拿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冰箱里還留有攪屎棍威爾釀的私釀酒,裝在一品脫大小的玻璃罐子里。我一直弄不明白他為啥要把酒冷藏起來。大概他不想讓新酒變成品質更好陳釀吧。

我打開《科克蘭氏阿拉巴馬法學案例回顧》,攤在窗沿上,接著一學就倒。等我睡醒的時候,電話剛好響了。

是吳打來的。“老吳!”

“你之前沒收到我的留言嗎?”他問道。

“我收到了啊,你終于能聯系我可真是太好了,我沒法給你打回去。沒法外呼。”我答道,“你家人都還好嗎?”吳和他老婆生了兩個男孩。

“他們不大適應這里的天氣,回布魯克林了。”

“不適應夏威夷的天氣?!”

“我在茂納凱亞火山天文臺,”吳答道,“這邊海拔一萬二千英尺,氣候跟西藏差不多。”

“管它呢。”我答道,“所以呢,你現在過得好嗎?有觀測到什么流星嗎?”

“你記得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說的嗎,歐文?”吳幾乎從來不會管我叫歐文。如果他這么叫,一般是因為他不耐煩了。“氣象學①可不是研究流星的。這是研究天氣的一門學科。我的工作是安排天文臺進行觀測的時間,而這取決于天氣狀況。”

“那——你那邊天氣怎樣,老吳?”

“好極啦!”吳突然壓低嗓音,“這也是我們找到我之前說的那東西的契機。”說著,他又把嗓音壓低了些,“宇宙的邊緣。”

“恭喜啦,”我回應道,我都不知道我們把宇宙邊緣搞丟過,“但為什么這是個大秘密呢?”

“因為它背后的意義。不夸張地說,至少是出乎意料。我們盯著它看了整整一周,才發現顏色不對。”

“顏色不對?”

“是的,顏色不對。”吳確認道,“你肯定了解哈勃常數、紅移、宇宙膨脹之類的,對吧?”他問得那么理所當然,我簡直不好意思讓他失望。

“當然啦。”我答道。

“怎么說呢,宇宙不再擴張了。”他頓了頓,又小聲補充道,“事實上,如果我的計算沒錯的話,宇宙可能已經開始收縮。你的傳真號是多少?我把演算公式發給你。”

攪屎棍威爾有著全亨茨維爾——甚至可能是全阿拉巴馬州——第一臺傳真機。這機器足有一臺立式鋼琴大小,還不完全是電力驅動的。它就這么占據了事務所另一頭的角落,背靠著墻壁,后邊接著整個系統的煙囪和軟管,直伸到了外面的小巷里。我總不大情愿檢查它那膠合板做成的側面背后是什么,又或是硬鋁質的蓋子底下都有些什么。可我聽霍皮說過(他曾被叫來修過一次傳真機),這機器各色組件的供能全靠一套交雜著電池、交流電、發條、重力、水壓、丙烷和(為了讓熱敏打印機正常運作而必需的)煤炭的復雜組合,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家來。沒人知道是誰造出了這么一臺傳真機,又到底是什么時候出廠的。我之前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它還能用,直到我把傳真號碼給了老吳,聽到了中繼開始的咔噠聲。接著,整臺立式傳真機呻吟起來,一邊晃蕩一邊嘎達作響,嘶嘶低嘯后又發出哀號聲。它噴出涼涼的水汽,又冒出熱煙,最后終于從柳條制成的“接收箱”里送出一頁紙來,徑直落在了地上。

這紙上沾滿了紫色的污跡,據我小學時候的經驗來看,應該是油印用的墨水。除此之外,紙上還印著老吳手寫的一道公式:

“這是啥?”我問道。

“寫的啥就是啥唄。哈勃常數的反常解:顛倒了,混淆了,攪亂了。”吳答道,“你看,紅移都變成藍色的了,就像貓王那首歌里唱的一樣。”

“那歌唱的是從藍色變成金色,”我反駁道,“歌名叫《當我的藍月亮再變成金色》。”

“歐文,這可比貓王任何一首歌重要得多!”他答道(這可就不講道理了呀,我想著,明明是他自個兒提的貓王的歌),“這意味著宇宙已經不再繼續膨脹,而是開始向內坍縮了。”

“懂了。”我撒謊道,“這——是好是壞呢?”

“不怎么好。”吳答道,“這是結束的開始。或者至少是序幕的結束。從宇宙大爆炸以來的膨脹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們正朝著大咔嚓①進發。大咔嚓意味著我們所知的一切生命形式的終結。該死,倒不如說是我們所知的一切存在形式的終結。全宇宙的物質,所有恒星、所有行星、所有星系——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東西,從喜馬拉雅山到帝國大廈,再到奧賽博物館——所有這一切都會被壓縮成網球大小的那么一團。”

“聽起來確實蠻糟的。”我答道,“大咔嚓什么時候會來呢?”

“要等一會兒。”

“‘一會兒是什么意思?”我不禁想起坎迪,還有我們的結婚計劃(盡管這會兒我甚至都還沒求婚)。

“110到150億年左右吧。”吳答道,“話說回來,坎迪還好嗎?你們倆訂婚了沒?”

“快啦。”我答道,“我倆今晚要去‘掠影。一等到她父親在療養院安頓下來,我就有機會問她愿不愿意嫁給我了。”

“祝賀你,”吳回應道,“或許我應該說提前祝賀——咿!我上司來了。我不該用這臺電話打過來的。替我向坎迪問好。說起來‘掠影究竟是個啥——?”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掛了電話。每個人都該有個像威爾森·吳這樣的朋友。他在皇后區長大,在布朗克斯科學高中讀物理,在巴黎學習制作糕點,在普林斯頓學習數學,在香港學習傳統中醫藥,又在哈佛還是耶魯學了法律(我老是把這倆學校搞混)。他先是為NASA工作(嚴格來說是在格魯曼公司①就職,但是沒差別),接著又去了法律援助組織。我跟你講過他這人身高六英尺二②,還會彈吉他嗎?我們當初住在布魯克林的同一條街上,兩個人都有一輛沃爾沃,還都去過月球。接著我遇見了坎迪,搬來了阿拉巴馬,而老吳從法律援助組織辭職,又在氣象學方向取得了學位。

記住啦,氣象學可不是研究隕石的。

土星五號六合一影城坐落在亨茨維爾繞城公路上的阿波羅購物中心里。這影院有六間一模一樣的影廳,門口檢票的是一群三心二意、百無聊賴的年輕人。這地方非常適合“掠影”,這活動是由坎迪和她的一幫朋友們在差不多十五年前發明的。那時候這些多合一影城剛剛進駐較大的南方城市郊區。一開始,“掠影”的目的其實是讓約會變得更加靈活些,畢竟十多歲的姑娘小伙子們不怎么喜歡從頭到尾看完整部電影。再往后一些,當坎迪和她的朋友們長大,而新的電影也變得越來越爛時,“掠影”的目的就變成了把好幾部電影的精彩環節拼湊成一部。去“掠影”得穿好幾件毛衣、戴好幾頂帽子,這樣,在你從一個影廳竄到另一個影廳時,就可以用這些毛衣和帽子來占座或是變換打扮了。在同一個影廳里,約會的一對兒總是會坐在一起,可“掠影”的準則要求,永遠不能強迫你的對象留下來——或者離開。男孩女孩們想什么時候換影廳都可以。他們有時候成雙入對,有時候又分頭行動。

這周三晚上,影院放映了一部青少年情欲喜劇,一部坎坷的、讓女士們淚流不止的愛情故事,一部關于律師陷入險境的驚悚片,一部警探搭檔浪漫片,一部關于動物歌唱的卡通音樂劇,還有一部恐怖分子東轟西炸的故事。當然啦,這些電影不一定在同一個時間點統一放映,而我和坎迪喜歡倒著“掠影”。我們先看了車載炸彈的橋段,接著順著走廊(也是順著放映時間)往回繞,去看了法庭上承認罪行的橋段,緊接著我倆分開,各自看了唱歌的獾(我這邊)和烏比·戈德堡讓人催淚的那部《機靈話》(坎迪那邊),最后又一起看了青少年間慌亂的初吻。“掠影”總讓我想起電影成為一門藝術之前的那段老時光。那時候,布魯克林的“影像秀”連續循環地播放,沒人在乎什么開始和結束。你只要坐下,一直看到你來時的片段開始重播,就差不多看完了。“‘掠影挺像婚姻的,不是嗎?”我低聲問道。

“婚姻?”坎迪回問道,突然警惕起來。那會兒我們正坐在一起,看警察們盤問一位房東太太,“你在給我施壓嗎?”

“我可沒在求婚啊,”我答道,“我只是評價一下而已。”

“評價電影可以。評價婚姻可就等于施壓了。”

“我是在評價‘掠影啊,”我答道,“我在——”

“噓!”我們身后的家伙們責怪道。

我把嗓音壓低了些:“我在形容我們有時在一起,有時又不在一起;有時一起進場,又一起離場;你可以自由地追隨自己的品位,可永遠知道對方身邊都為彼此留了個座位。”

我簡直愛她愛得瘋魔。“我愛你愛到瘋魔。”我低聲道。

“閉嘴吧你!”我們身后的家伙們噓我道。

“明晚。”坎迪低語道,一邊拉過我的手。接著,她突然把我的手舉起來,好讓熒屏上飆車戲里的車燈把它照亮。“這是什么?”她盯著我手背上寫著的數字。

“這個是——用來提醒我自己有多愛你的。”我撒謊道。我可不想告訴她實話,免得她覺得我瘋了。

“才六分嗎?”

“你舉反啦。”

“這還差不多!”

“嗷!”

“噓!”我們身后那對情侶責怪道。

我們跳過了所有的標題和謝幕畫面,倒是把所有預告片都趕上了。半夜時分,坎迪讓我在海灣加油站的男廁所前邊下了車。我穿過街角空地,朝著攪屎棍威爾的事務所——也就是我“家”走去。途中,我抬頭看了看盈盈將滿的月亮,又想起了待在夏威夷山頂上的老吳。天上只有寥寥幾顆星星。說不定宇宙真的在收縮呢?盡管我從來看不懂吳的公式都寫了些啥,但它們經常都是對的。但我又有啥好擔心的呢?在你年輕的時候,數十億年看來簡直跟永恒差不多,而我現在才四十一,還算不上老呢。這時候再次結婚就跟煥發第二春似的。我小心翼翼地跨過我那只串珠坐墊老朋友,后者在月光下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可說起來,月光下不管是誰看起來都好得不行,不是嗎?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我去了霍皮的海灣牌加油站,被陽光照得有點站不穩。“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從維修間招呼道,他這會兒正在給另外一輛福特金牛座更換前剎車片。

“對頭。”我嘟囔道。

他在我身后喊了句“沒說頭了”,而我重新走出加油站,進入街角的那片空地。

我在串珠坐墊前邊停下了腳步。這坐墊看起來絕對比昨天更新了。四散在雜草間和道路上的串珠好像變少了。裸露在外、斷裂的橡膠繩,以及坐墊上禿嚕了的部分好像也變少了。

但我也不用光憑感覺瞎猜了。現在我有證據。

我又檢查了一下手上的數字:9。

我數了數從上往下第四根線上的珠子數量:11個。

我又重新把兩邊都檢查了一下,數字都沒錯。

這可就有點嚇人了。我環視周圍的灌木,心里懷疑這只是個惡作劇,而附近正躲著一幫暗暗偷笑的小男孩們。甚至說不定是霍皮干的。可周圍的灌木叢底下啥都沒有。這可是上學日的市中心啊,再說本來就從來沒有小孩會來這片空地玩。

我往拇指上吐了點唾沫,把手背上的“9”擦掉了,接著走回事務所。我本來指望著老吳會再給我留個言的,可答錄機上什么消息都沒有。

那會兒才十點半,而我一直要等到在邦記法棍吃午飯的時候才能見到坎迪。于是我開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攤開我的《科克蘭氏》。正要睡過去的時候,那臺老古董立式傳真機突然響了兩聲,喘息著工作起來。它一邊濺射墨水,一邊震動;嘎吱嘎吱,咣當咣當,嘶鳴又尖嘯。最后,傳真機吐出一張被油印墨水弄花了的紙,上邊寫了一個公式:

等紙張不再燙手,我就把它撿了起來,撫平整;正準備和之前那一張收在一起時,電話響了。

“怎樣?”是老吳打來的。

“又是大咔嚓?”當然啦,我又是在亂猜。

“你肯定是把紙拿反了。”吳答道,“我發給你的是逆向反熵值公式。”

“啊,我懂了。”我撒謊道,“這個逆向公式是不是意味著,壓根就不會有大咔嚓?”對此我倒是不怎么吃驚。大咔嚓這名字聽起來就跟個早餐麥片牌子似的,壓根不像是場浩劫。

“歐文!”吳責備道,“你再仔細看看那些數字呢。這個逆反熵公式正是大咔嚓的成因。這公式直接導致了大咔嚓。整個宇宙可不是單純在坍縮,它同時還在逆轉。時空在倒流。根據我的計算,未來110到150億年間,所有事件都會反向進行,直到大咔嚓發生。炭灰變回干柴,再變回橡樹,最后回到種子狀態。碎掉的玻璃會飛回窗框里,杯里的茶也會由冷變熱。”

“聽起來挺有意思。”我答道,“甚至可能挺有用的。什么時候會出現這種現象?”

“已經開始了。”吳說,“逆向反熵現象此刻正在發生。”

“你確信嗎?”我摸了摸那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可樂罐比之前變得更溫了些,可按吳的說法,它難道不應該變得更涼嗎?接著,我又看了看鐘。現在快十一點了。“我這邊可沒什么東西在往回變啊。”我說道。

“當然啦,現在還不會有什么變化的。”吳答道,“這個現象是從宇宙的邊緣開始的。這就像是紅綠燈前剛剛起步的車流,或是潮汐的變化一樣,要慢慢等它趕上趟。所以一開始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這在整個宇宙的演變過程中不過是眨眼一瞬。”

我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起空地上那只串珠坐墊。“等等,有沒有可能我們這兒有些東西已經開始倒轉了?”

“不大可能。”吳答道,“宇宙大得要命,再說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敲門聲。“我得走了,”我對吳說道,“有人在敲門。”

來的是坎迪,她還穿著那條裁剪過的公園管理局卡其褲制服。她并沒有親吻我這個準未婚夫,而是徑直走向那臺煤油供能的辦公室冰箱,開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我立刻意識到一定是出什么岔子了,因為坎迪一向厭惡又鄙視這個口味的可樂。

“我們不是要一起去吃午飯嗎?”我問道。

“我幾分鐘前剛剛接到電話。”她答道,“是松鼠嶺療養院打來的。爸爸揍了畢普。”

我努力裝出一副悲痛的樣子,試圖藏起幸災樂禍的微笑。我以為坎迪說的是“撅了屁股”,還自作主張,以為這是本地話里“翹了辮子”的意思。我穿過房間,握住坎迪的手。“我很遺憾。”我撒謊道。

“這話你跟畢普說去吧。”坎迪一邊說著,已經開始把我往門邊拽了,“他才是那個被打出黑眼圈的人。”

療養院坐落在亨茨維爾東北的山谷里,背后就是松鼠嶺。這家療養院裝潢現代、只有一層樓高,看起來像是個小學或是汽車旅館,但聞起來卻像——呃,就像它該有的樣子。你只要一進門就能聞到那個味道了:屎臭、香水和尿騷味;受潮的食物以及濕嗒嗒的紙巾、新鮮的嘔吐物和陳舊被單、比納牌營養餐夾雜著來蘇水消毒劑的味道,統統混為一塊,讓人難受不已。接著,你會聽到療養院里的各種聲音:蹭來蹭去的拖鞋、悶哼和呻吟、脫口秀節目中的鼓掌聲、便盆掉落發出的哐啷聲、輻條輪的嘎吱聲——這平靜偶爾會被一聲驚恐的大喊或是讓人脊背發涼的慘叫打斷。仿佛所有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掙扎,而日常生活只是中場休息。這倒也沒錯。療養院本來就是人一路掙扎到死的地方。

我跟著坎迪走到一條長廊的盡頭,接著看見她父親坐在活動室里,正甜甜地笑著。他被綁在電視前的一把椅子上,看屏幕上的阿倫·杰克遜一邊唱歌、一邊假裝自己在彈吉他。“早上好,諾伊達特先生。”我問候道。我從來不敢直接叫他攪屎棍威爾。實際上,我從沒見識過當初把整整四個鎮子弄得雞飛狗跳的那個男人。我所了解的,也就是我們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塊頭很大、心腸卻很軟的老頭。過去的那些肌肉都變成了脂肪,牙全都沒了,一頭又長又稀疏的白發(不知怎的,跟平時比起來,今早他的頭發有些發灰)。他淺藍色的眼睛正專心盯著電視,手指正忙著撫摸膝蓋上的紙巾。

“爸爸,出什么事了?”坎迪一邊問,一邊小心地碰了碰老頭的肩膀。當然了,他什么都回答不了。攪屎棍威爾·諾伊達特自從一月份住進療養院以來,除了剛開始那會兒罵護士長弗洛倫斯·蓋瑟斯是“蠢貨、婊子和***”,并威脅要開槍射她以外,從沒開口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我當時正扶著他從輪椅上起來,去用廁所,可他直接站起來打了我一拳。”

我回過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瘦削的年輕黑人。他的鼻子上有一粒鉆石鼻釘,此時正用一塊濕布敷著自己青腫的眼圈。

“他當時看我的眼神不對,還罵我是**(對不住!),接著他站起來就打中了我。簡直像是過去的那個攪屎棍威爾回魂了。”

“對不住了,畢普。多謝你直接給我打電話。”

“沒什么,坎迪。得了阿茲海默癥的老人家都會出這樣那樣的狀況。”畢普把“況”字讀成了重音,“蓋瑟斯知道了肯定會大驚小怪的。”

“畢普,”坎迪說道,“我想向你介紹——”我本來希望她說我是她的準未婚夫的,“——從紐約來的朋友。”

“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畢普邊說邊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他的事。”

“他把你的眼睛打成這樣,真是對不起。”坎迪說,“你沒向蓋瑟斯匯報真是太感謝了。讓我請你吃塊牛排作為補償吧?”

“我是素食主義者。”畢普答道,“別擔心,坎迪。你爸爸的表現沒那么糟,這是個別狀況。每天早上他都讓我幫他洗澡、帶著他到處走走,聽話極了。是不是呀,諾伊達特先生?我們還一起看納什維爾臺。每次潘姆·提莉斯上電視,他就會把我叫過來,是不是呀,諾伊達特先生?不過話說回來,他過去倒也不總是這么好脾氣的。我還記得他有一次朝我母親開了一槍,好像是我們住在凱博溪房車營地的時候。他還罵她是‘**。對不住,但這可是他的原話。”

“畢普和我是老朋友了。”等我們出了療養院、走向汽車時,坎迪解釋道,“他是我們初中的第一個黑人學生——對不住,我是說非裔美國人,你懂的——而我又是攪屎棍威爾的女兒,所以我倆都不受人待見。那時候我很照顧他,而他現在依然很照顧我。真是謝天謝地。要是蓋瑟斯發現爸爸在鬧脾氣,她肯定會把他踢出松鼠嶺的,而我不可能找到別的地方來安置他了,等于是回到了原點,你猜到時候會怎樣?”

“蠻糟的。”我答道。

“是啊,萬幸這事了結了。不過是出了點小狀況。”她的語氣跟畢普一模一樣。

“但愿吧。”我答道。

“說來也奇怪,你覺不覺得爸爸看起來精神好些了?”

“好些了?”

“我覺得畢普可能給爸爸用了希臘牌染發劑。畢普一直夢想成為一名發型師。療養院的這份工作只是他的副業而已。”

我們最后沒來得及吃午飯,于是約了晚飯和“兜風”(今晚就要問坎迪那個重要的問題了)。坎迪后來讓我在事務所下了車。那時候才下午三點,于是我開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在窗沿上攤開我的《科克蘭氏》,下決心要把失掉的時間都補回來。最后吵醒我的是一陣有規律的咔噠、砰砰、嘎吱、呼嚕和咣當聲,以及一股微弱的電器焦味。整個地板都在顫抖,原來是攪屎棍威爾的立式傳真機正吐出一張沾滿紫色墨水的白紙,白紙掉在了地上。

我捏著這張紙的一角,把它撿了起來,一邊等它涼下來,一邊研究著上邊寫的東西:

我還沒搞清楚這公式是什么意思,電話就響了(我當然知道是誰打來的)。“這是你上次那個問題的答案。”吳說道。

“啥問題來著?”

“你不是問我這邊會不會已經有東西開始逆向發展了嗎?”

“不是你那里,”我答道,“我是想問我這兒。”

“我說‘這邊指的是地球啊。”吳解釋道,“我計算過了,理論上來說這是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你知道超弦是什么,對吧?”

“有點像超級膠水或者超模那樣?”我瞎猜道。

“沒錯。它們把整個宇宙維系在一塊,而現在,它們已經被拉伸得超過極限,產生的共振有可能會把離散的目標給震散。這樣一來,這些目標就會在局部熵域中以泡狀或是逆反形態存在。”

“熵域?那街角空地算不算在內呢?”我跟吳說了那個串珠車墊的事情。

“唔,”吳沉思道。我幾乎能聽到他腦筋飛轉發出的嗡嗡聲,“你可能問到點子上了,歐文。超弦共振產生的泛音說不定會隨著我的視線從宇宙邊緣一路傳導過來,又順著傳真和電話線導向了你那邊。這就像是切割玻璃一樣,玻璃總是順著一條縫裂開的。但我們還得再確認一下。你可以發給我幾張照片,好量化——咿!”他突然壓低嗓音小聲道:“我上司來了。替我向坎迪問好。我晚點給你打回來。”

下午的光線還沒減弱,于是老吳一掛電話,我就穿過街角空地去了霍皮的海灣加油站,找他借了那臺給車禍現場拍照的寶麗來牌拍立得。拍照之前,我順便自己也量化了一下——也就是數了數繩上的串珠。之前第四排本來只有11顆,現在居然變成了13顆,而其他幾排看上去好像也比之前完整些。地上散落的珠子已經沒之前那么多。要是我有輛車的話,就可以直接撿起來放進車里了。

這可有點嚇人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我把相機還給霍皮,繞了遠路回到事務所,一路上試圖給這一切找出一個解釋來。落葉會重新浮起來,把自己又拴回樹上嗎?坎迪那輛沃爾沃的四個檔位會倒轉過來嗎?我想這些事想得稀里糊涂,直到我把那張照片塞進了攪屎棍威爾那臺立式傳真機柳條制成的“發送”箱里,才想起來——或許說意識到——我壓根沒法外呼。盡管可以和老吳聊電話(也只有他打進來的時候),但我沒法給他發送傳真。

雖然有些不應該,但我其實還挺慶幸的。能做的都已經做完,現在可以偷懶了。我厭倦了不停琢磨宇宙的事。我馬上還有個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歷史性的——約會,更不要說還得復習律師資格考試。我開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在窗沿上攤開我的《科克蘭氏》,接著進入美夢——多數都是關于坎迪和她制服上的最后一顆小紐扣。

亨茨維爾公園管理局的專業人士總是有很多職責,而且并不總是能在朝九晚五的工作時間內完成的。這些職責里有些還挺有意思的,甚至很好玩。因為坎迪熱愛她的工作,我總是樂于盡量配合她(也就是說陪她一起)。這天晚上,我們不得不在城北浸禮宗炸魚和拼布展上逗留了一會兒。這是因為坎迪穿著她那熨燙妥帖、皺褶分明得像刀刃似的卡其褲,受邀成了榮譽嘉賓。這炸魚是我最喜歡的那種,用的是池塘里養出來的魚,裹一層玉米粉。但我始終沒法放松下來好好享受。我老是想起這活動完后的事情。我急著想往松鼠嶺趕——我是說那座山,不是療養院。不過,浸禮宗相關的活動有個優點,它們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九點十五左右,我和坎迪已經把車停在了松鼠嶺觀景臺上。這天晚上涼絲絲的,我倆坐在P1800殘留著余溫、還在滴答作響的引擎蓋上,眼前是山谷中的燈火,看著像從天上落下來星星。這晚我就要求婚了。我的手掌心開始出汗,真希望她會接受。附帶美好生活的一切。

我希望這晚上能夠全方位地讓她印象深刻。尤其是今晚應該會有滿月,我決定一直等到月亮升起再求婚。東邊地平線上出現光亮時,我突然想起了老吳,不禁開始好奇在“逆轉”發生過后,月亮會不會從西邊升起來。有誰會注意到這個不同嗎?還是說從此以后人們會管西邊叫“東”,然后就不再介意了?

這問題對我來說太深沉了,再說——我現在手頭還有別的事情。月亮一冒頭,我就從引擎蓋上跳下來,雙膝跪地。我正要問出那個重要的問題,卻聽到嗶嗶兩聲。

“這是什么聲音?”我問道。

“是畢普。”坎迪答道。

“我聽著怎么像個BP機呢。”

“確實是傳呼機。畢普把他的借給了我。”坎迪說著,伸手到腰際、把傳呼機關掉了。

“他給你傳呼機干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事。”

松鼠嶺上沒有電話,于是我們從山上飛馳而下,車子的SU化油器和排氣管交替著咆哮。坎迪害怕事情讓蓋瑟斯知道,尤其是這天晚上該她當班。于是我們飛快把車停在松鼠嶺——松鼠嶺療養院——緊接著關掉了車燈。我待在車上,而坎迪偷偷從側門溜進去。

半小時后,她回來了。“怎樣?”我問道。

“爸爸敲了畢普。”我們盡可能安靜地從停車場開了出去,坎迪答道(不過我好像聽錯了),“不過沒出什么大事。畢普一個字都沒跟蓋瑟斯說。至少這次沒有。我估摸著我們還有一次機會,三振出局。”

“他這次敲了畢普哪里?”

“不是敲。”坎迪答道,“是咬。”

“但你爸爸不是都沒牙了嗎!”

坎迪聳了聳肩,“看來他現在長牙了。”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之一就這么過去了。求婚、接受求婚、附帶的利益條款——沒有一樣是按我的想象發生的。至少今晚沒有。坎迪急著回家補覺,因為她第二天一早就要出發去蒙哥馬利,參加要開一整天的全州公園管理局年度會議。她讓我在霍皮的海灣加油站下了車,而我下車后散了很長時間的步,這就跟洗了個冷水澡的效果差不多。在亨茨維爾市中心,只消花二十多分鐘就能走遍每條大街小巷。接著,我途經街角空地走回辦公室。在滿月的光照下,串珠坐墊看上去幾乎是全新的。最頂上那排珠子是完整的,而下邊幾排上只缺了幾顆。我忍住了想去踢它一腳的念頭。

攪屎棍威爾那臺卷盤式磁帶電話答錄機上有兩條新消息。第一條全是重重的呼吸聲。我猜想這大概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也可能是撥錯號碼了,或者就是攪屎棍的哪個老仇人。他的仇人基本上全都老了。

第二條消息是坎迪留的。她的話一下讓我清醒了。“明天的會要開一整天,”她說道,“我很晚才能到家。以防萬一,我把畢普的電話給你了,你懂的。等我回來后,我們可以處理一下一直沒能了結的事。”她大聲親了我一下作為告別。不知為什么,我反而覺得這讓我沮喪。

已經半夜了,但我卻睡不著覺。我腦海中不停冒出些糟糕透頂的念頭來。于是我爬起來開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把我的《科克蘭氏》攤在窗框上,對著窗外面空空蕩蕩的大街。這世上還有比亨茨維爾更安靜的市中心嗎?我試圖想象繞城公路像吸血一樣攬走所有生意以前,市中心的樣子。我一定是當即就睡著了,因為噩夢隨之而來: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上全是手挽著手的新婚夫婦,而他們個個都有一口大白牙。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就想起了那只串珠車墊。我決心去再幫吳照張照片,好弄個前后對比。我在海灣加油站的男洗手間沐浴完畢,又在維修站找到了霍皮,他正在給又一輛金牛座汽車修理前剎車片。“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他招呼道。

“對的。”我答道。我問他可不可以再把拍立得借我一下。

“相機就在清障車里。”

“可清障車上了鎖啊。”

“你有鑰匙。”霍皮答道,“就是開男廁所的那把。我們這兒一把鑰匙啥都能打開,讓生活簡單些。沒說頭了。”

我一直等到霍皮重新忙起來,才拿了相機,去街角空地上拍了那只坐墊。我不想讓他看到了覺得我這人瘋瘋癲癲的。我印出照片,還了照相機,然后匆匆回了事務所,把新的照片和之前那張并排放在攪屎棍威爾老掉牙的立式傳真機那只柳條做的“發送”箱里。如果說我之前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的話,現在就真的確信了。有照片為證:第二張照片里的串珠坐墊比第一張的狀態好了太多,盡管兩者之間只隔了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這墊子正在我眼前逆向變化。

我滿腦子都是糟糕透頂的念頭。

至少答錄機上還沒有什么消息。畢普沒有打電話給我。

即使我現在沒法專注,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學習了。我開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然后把《科克蘭氏》攤在窗沿上。醒過來時已經快要中午了,而事務所的地板正在劇烈震動著。傳真機正哐當哐當地響著。它消停了一下,又接著叮零咚隆,動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一張紙從“接收”箱里掉了出來。我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伸手抓住,紙上甚至還殘留著余溫:

我還在努力看懂紙上到底寫了什么,卻突然意識到電話響了。

我滿心惶恐地接了電話,小聲應答道:“畢普?”心里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嗶噗?”原來是吳打來的,“你是在模仿什么設備的叫聲嗎,歐文?算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你那兩張拍立得照片,哪張是先拍的?”

“啥,拍立得?你收到了嗎?這不可能啊。我沒把傳真發給你啊,我連發送功能都沒有!”

“看來現在你有了,要不然我怎么會收到呢。”吳答道,“我剛剛把最新的計算發給你了,剛一發完,你那兩張拍立得就傳了過來,我想應該是通訊握手協議的自查回轉。但不管怎么說,你忘記給這兩張照片標號了。”

“看起來稀爛的是第二張。”我答道,“加倍稀爛的是第一張。”

“這么說你是對的!”吳答道,“這墊子確實從特別爛變成不怎么爛了。這是在亨茨維爾市中心發生的,離宇宙邊緣隔著那么多光年,但坍縮已經在獨立隔絕的泡狀反熵域中發生了。這一定是異常的超弦共振泛音導致的。我剛剛給你發了個公式過來,你一定都看到了。這是當宇宙邊緣的超弦產生折疊時,逆向反熵域會向亨茨維爾市中心投射一條線性坐標軸的理論依據。但科學的核心總是在于觀測,靠著你的兩張照片,現在我有辦法從數學層面上算出——”

“老吳!”我打斷道。有時候你必須打斷滔滔不絕的吳,“人又會怎樣呢?”

“人?”

“對的,人,”我重復道,“你懂的。人類,我們這樣的……老天爺啊,會開車的雙足生物!”有時候跟吳簡直無法溝通。

“哦哦,你說人啊。”他終于答道,“這個嘛,它們跟宇宙里的其他東西一樣,都是由同一些物質構成的——我是說,我們。這個逆向反熵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也會倒著生活,從墳墓一路爬進搖籃。人們不再變老,會越來越年輕。”

“這事什么時候會發生?”

“應該說,當逆向反熵一路從宇宙邊緣傳導回來的時候吧。這就像潮水一樣,可能要花好幾千年,也可能只用幾百年。不過正如你的坐墊實驗所顯示的,線性坐標軸上可能會有孤立的泡狀空間,其中——咿!我上司來了。”吳小聲道,“我得掛了。替我向坎迪問好。說起來,她爸怎樣啦?”

吳經常在掛電話前突然拋出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經常是沒法回答的。可他今天問的這個比平時大多數問題更加復雜。

這天在邦記法棍吃午飯讓我感覺無比奇怪。我一個人占了一整個包間,腦子里還有許許多多念頭在打轉。“坎迪人呢?”邦妮問我道。

“去蒙哥馬利了。”我答道。

“去州首府啦,她還真幸運。攪屎棍威爾呢?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嗎?”

“我真心希望如此。”我答道。

“我跟你講過他有一次開槍射了——”

“應該講過。”我答道,接著點了雞肉沙拉三明治,只是想嘗嘗鮮。我還額外要了兩包薯片。

當我回到事務所,我發現那臺卷盤式磁帶答錄機上多了兩條消息。第一條又只有沉重的呼吸聲。第二條則是抱怨和瞎話,而我猜想這八成又是攪屎棍威爾的老對頭打來的吧。我只聽得出三個詞來:“操你媽的”,“殺”和“槍”。

感謝上帝,畢普還是沒有打電話來。

我又開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櫻桃味健怡可樂,接著在窗沿上攤開我那本《科克蘭氏》。我腦子里不斷有駭人的念頭閃過,而我知道唯一擺脫它們的辦法就是復習考試內容了。當我醒來時,天都快黑了。電話正響個不停,我不得不逼自己爬起來接電話。

“畢普——”我小聲喚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嗶嗶嗶嗶嗶!”吳從另一頭回答。他有時候就喜歡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可接著就開始說正事了,“兩張照片之間隔了多久?”

“你說時間嗎?”我草草估計了一下,“十八小時又四十五分鐘。”

“唔,按我的變化速率公式來看,確實吻合。”他答道,“數學是一切科學的靈魂,而數數串珠要比數滿天的星星簡單多了。通過數出串珠的數量,接著前后相減、再除以月亮的盈虧比、乘上十八又四分之三小時,我就能算出宇宙到底已經存在了多久了。你那邊是中部還是東部標準時間?”

“中部。”我答道,“可是老吳——”

“好極了!如果我得了諾貝爾獎,一定要提醒我和你平分獎金,小歐!從大爆炸開始直到這一刻,宇宙的確切存在時長是——”

“老吳!”我打斷道。有時候真的必須打斷吳,“我需要你幫幫忙。有辦法扭轉這個過程嗎?”

“哪個過程?”

“大坍縮,或者說逆向反熵。”

“扭轉整個宇宙的進程嗎?”他聽上去跟受了冒犯似的。

“不是,就改這么一小點。改掉超弦共振產生的異常泛音。”

“唔。”老吳聽起來好像重新燃起興趣,“你說局部的?暫時性的?或許吧。如果只是超弦的——”我聽不懂他到底是在說那只串珠坐墊,還是整個宇宙。

攪屎棍威爾那臺立式傳真機突然嘎吱起來。地板震動,墻上裂開一道縫。一連串咆哮和嚎叫之后,一張溫熱的紙頁從“接收”箱里掉了出來,撲棱棱往地上落去。

我抓住了它,我越來越擅長半空攔截這些紙張了:

“怎么還有漢字?”我問道。

“起個多文化協同作用。”吳答道,“一個是我算出來的遠程反熵域在超弦坐標軸上的相對線性穩定,另一個是來自天山的一道上古咒語,用于從井中去除毒素、好讓駱駝能夠飲水。我把這兩者結合起來了。這是我在學校里學過的一個小把戲。”

“你說醫學院嗎?”

“馬幫學校。”吳答道,“當然啦,這個公式只是暫時的。最多只能持續幾千年的樣子。為了讓它起效,你還得使用一個逆向反熵域設備。”

“這又是啥?”

“啥順手就用啥唄。二乘四英寸的短木條、千斤頂的手柄之類的,只要可以造成瞬時、強烈的打擊就可以。不過有個問題,無法估計這樣做會產生什么別的效果——咿!”他的聲音突然變小了,“我上司又來了——”

吳掛了電話以后,我一直坐在窗前,等著夜幕降臨,也等著畢普來電話。我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

天黑以后,我帶上一根二乘四英寸的短木棒,下樓去了街角的空地。我把心一橫,使勁敲了敲串珠坐墊旁邊的空地。算是一次瞬時、強烈的打擊吧?接著,我在墊子的另一邊也敲了一下。我拼命克制才沒有踢它一腳、完全把它毀掉。說到底,這只是為了實驗一下啊。

我把這根二乘四英寸的木棒扔進草叢。這時候月亮正升起來(它還在東邊的天上),而有一只狗和一只貓正并排立在路上、正盯著我瞧。不一會兒,它們轉身離開、仍舊還肩并著肩。一股涼意突然攫住我的心臟——萬一我剛剛這么做,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了怎么辦?

這時候霍皮的海灣加油站已經關門了。我去用了男洗手間,接著回到了辦公室。答錄機上有兩條消息,第一條里那個人的聲音我從來沒聽過,但我一聽就知道這是誰。“我那個一肚子壞水的雜碎女兒跑哪里去了?你在聽電話嗎,賤人?我對老天發誓,你他媽再把我扔進療養院,我就殺了你,我他媽真的要殺了你!”

第二條消息是畢普發來的。“出岔子了,北方佬。”他說道,“我們控制不住老家伙啦。他拿椅子砸了一扇玻璃門,闖進了蓋瑟斯的辦公室,而現在——”

背景里再次傳來玻璃杯砸碎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聲尖叫、然后是一記悶響。我聽到嗶的一聲,才意識到留言已經斷了。

電話這時候又響了起來。我接了電話,又聽到第一條留言里的那個嗓音了,只不過這次是實時的:“人模鬼樣的賤人渣滓!我那輛奧茲摩比車跑哪里去了?你他媽把車送給這個黑鬼了嗎?”

我聽到畢普在背景里喊道:“沒有!”

“操你媽的***!”

緊接著我聽到一聲槍響。我趕緊掛了電話、沖出門去,一頭扎進夜色中。

當你好一陣子沒開過車,然后又重新開始駕駛的時候,可能會感覺蠻刺激的。我倒不怎么擔心會遇到警察——我估計當他們看到霍皮的加油站拖車在外邊跑時,只要沒看清到底是誰在開,就不會想到要攔我。于是我打開拖車的紅色警示燈,就跟地獄飛蝠①似的奔上了通往松鼠嶺(療養院)的四車道。

我把車留在停車場,引擎沒熄火,紅色的警示燈也還打著轉兒。我在蓋瑟斯的辦公室找到了攪屎棍威爾。他在她的辦公桌抽屜里找了把槍。那是一把全新的、裝有珠母手柄的點三八手槍,是為女士特制的。攪屎棍威爾正拿它抵著畢普,后者在辦公桌后邊的一把轉椅上坐得筆直。畢普腦袋左邊的墻上還留著一個彈孔。

“那他媽壞透了的小***!居然敢拿了我所有的錢,把我扔在天殺的療養院!”攪屎棍威爾口吐芬芳,說的是坎迪——他的親生女兒。他的頭發幾乎全黑了,而他本人還背朝著門這邊站起來了(我之前從沒見過他站起來)。畢普正面向我,用他的眉毛和鉆石鼻釘朝我打出各種繁復的信號——好像我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似的!我躡手躡腳穿過房間,盡力避開地上的碎玻璃。

“等我逮到那個冷血的、圖謀不軌的黑心***,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聽不下去了。我朝著攪屎棍威爾腦袋的一側使勁一敲。這算是一次瞬時、強烈的打擊了。他跪倒下去,我趁機從他手里收走了那把點三八,正準備在另一側也敲一記,可他卻搶先一步,完全倒在了油氈地毯上。

“干得好。”畢普說道,“你手里是啥?”

“一個逆向反熵裝置。”我答道。

“看起來倒像是套著長襪子的手電筒。”

“也可以這么說啦。”我一邊說著,一邊配合畢普盡量溫和地將攪屎棍威爾拖向他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快十二點的時候,我才在攪屎棍威爾的事務所的沙發上醒過來。我起身走到窗前,那輛拖車正停在我昨晚把它還回去時的位置——也就是霍皮的海灣加油站招牌底下。

我穿上褲子,走到樓下,穿過街角的空地。串珠坐墊頂上缺了好幾排珠子,底下也至少缺了一半。木頭珠子在紅色的土地上散得到處都是。我小心翼翼地——甚至說滿懷敬意地——繞過了它們。

“嘿,幫攪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招呼道。他正在給又一輛福特金牛座汽車更換前剎車片。

“對的。”我答道。

“攪屎棍威爾那老伙計怎樣啦?”

“沒啥變化,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答道。我想沒什么必要告訴霍皮昨晚我借走了他的卡車,“老年人就那么回事,你知道吧?”

“沒說頭了。”他答道。

當我回到事務所時,答錄機里有兩條留言。第一條是畢普留的:“北方佬,別擔心蓋瑟斯那邊。”他說道,“我騙她說是出了起入室搶劫案,而她是不會向警方報案的。搞了半天,她書桌里那把點三八槍手槍是非法持有的。這樣就不用再解釋墻上的彈孔啊,指紋啊之類的事了。我覺得我們沒必要告訴坎迪出了這么件意外,你說呢?”

我也這么想。第二條消息是坎迪留的:“我回來啦,希望一切都好。今天十二點在邦記法棍見。”

“我這趟出門挺順的。”坎迪說道,“多謝你的打點。今早我回鎮上的時候順便去了趟松鼠嶺,然后——”

“然后?”然后?

“爸爸看起來還好。他坐在輪椅上、在電視機前睡得很安詳。他頭發幾乎又變白了。我想畢普應該是把希臘牌染發劑給洗掉了。”

“挺好的。”我答道,“我一直覺得給他染發不大合適。”

“我覺得差不多了。”坎迪繼續道。她碰了碰我的手背,“今晚要不再去一趟松鼠嶺吧。”她建議道,“我是說那座山,不是療養院。”

“你們小兩口要點些啥?”邦妮問道,已經準備好了粉筆,“你爸爸怎樣啦?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有一次他拿槍——”

“講過啦。”我告訴她,“我們就要平常點的那些。”

要是我這個故事是編造出來的,那到現在差不多就該結束了。但在現實生活中,事情總是會有后續,而有時候這些后續可不能被省略。那天晚上,在我們去松鼠嶺(那座山)的路上,我和坎迪順道去了那家療養院。攪屎棍威爾正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一邊撫摸著一張紙巾,一邊和畢普一起看著潘姆·提莉斯出現在納什維爾電視臺上。老頭的頭發白得像雪,而我看到他嘴里沒牙,不禁松了口氣。畢普朝我眨了眨眼,我也朝他眨了眨眼。

他那顆鉆石鼻釘看上去狀態好極了。

那天晚上,在觀景臺上,我跪下并——得了,剩下的你都知道了(至少猜得到),附帶美好生活的一切。這本可以作為整個故事的結尾了,不過等我回到事務所,傳真又開始一邊嗡嗡一邊噴墨、一邊呼哧作響一邊冒出蒸汽,電話也響了。

我真的有點害怕接電話了。萬一又是畢普打來的該怎么辦?

萬幸打來的不是畢普。“祝賀你啦!”吳在另一頭說道。

我臉紅了一下(我平時都不怎么臉紅的),“你都聽說啦?”

“聽說?我都看到啦!你收到我的傳真沒?”

“我正把它從地上撿起來呢。”

那是一張還留有余溫的紙,上邊用紫色油墨印著:

“一定是蝴蝶效應。”吳解釋道。

雖說蝴蝶也(以它們獨特的方式)顯得挺浪漫的,但我開始懷疑老吳并不是在祝賀我求婚成功、附帶美好生活。

“你到底在說啥?”我問道。

“混沌理論和復雜系統!”吳答道,“雨林中的一只蝴蝶扇扇翅膀,就能造成芝加哥的暴雪。這叫線性共振反饋。快看看公式吧,小歐!數字可是科學的核心啊!你之前那通操作建立起了逆向超弦共振波,導致整個宇宙像風中的旗子一樣飄著展開。話說回來,你到底是用了啥去敲那個墊子啊?”

“二乘四英寸的木板。”我答道,大概沒必要告訴他攪屎棍威爾的破事。

“行吧,你敲得剛剛好。紅移又回來了。整個宇宙又繼續膨脹了。誰知道這又能持續多久呢?”

“我希望至少持續到我倆結婚吧。”我答道。

“結婚?!?你該不是說——”

“對的。”我答道,“我昨晚求婚了,坎迪答應了,附帶美好生活。你能從夏威夷飛回來,當我伴郎嗎?”

“當然啦。”吳答道,“不過我不會從夏威夷過來。下周我要在圣迭戈那邊報道。”

“圣迭戈?”

“我在這邊作為氣象學家的工作已經做完啦。簡和兒子們已經搬去圣迭戈了,我申請了那邊的一個獎學金項目,研究氣象昆蟲學。”

“這又是啥?”

“蟲子和天氣。”

“蟲子跟天氣有啥關系嗎?”

“歐文,我不是剛剛才跟你解釋過嗎,”吳答道,“我馬上把公式發給你,你自己看看吧。”他接著就把公式發了過來,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譯注:疑似尤爾·吉本斯(Euell Gibbons)的誤寫。尤爾·吉本斯是一名戶外運動者,也是早期健康食品的倡導者,在1960年代提倡食用野生食品。

①本文有多處用詞以星號代替,是作者有意安排的。

①譯注:亨茨維爾是馬歇爾飛行中心(美國航空航天局原根據地)以及阿拉巴馬大學亨茨維爾分校所在地。

①譯注:氣象學(meteorology)與隕石(meteor)近似。

①原文為“the big crunch”。作者用擬聲詞“crunch”代指宇宙大坍縮,譯文也做相應處理。

①譯注:格魯曼航空航天公司是美國主要的航空航天器制造商之一。于1929年由里洛易·格魯曼和隹克·斯沃布爾創建。1994年同諾斯洛普公司合并成為諾斯洛普·格魯曼公司。

②譯注:約合188厘米。

①譯注:此處原文為like bat out of Hell, 雙關搖滾歌手肉卷(Meat Loaf)的名曲 Bat out of 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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