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歷史學,研究方法,“兩次倒轉”,史料實證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9-0047-04
眾所周知,學科核心素養是“基于學科本質凝練”的,是學生學習該學科課程后應達成的正確價值觀念、必備品格和關鍵能力。
就來源而言,學科核心素養基于學科的理念、知識和方法而成;但就目標而言,則著眼于學生的價值觀、品格和能力的形成。有課程專家甚至置二者于有你無我的對立地位:什么是核心素養?學生把在課堂上學的內容都忘掉,剩下的就是核心素養。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學科核心素養與學科專業知識本身存在區別。另有課程專家也曾說,“學科核心素養”這一概念的提出,“標志著我國教育知識觀的根本轉變:讓各門學科課程由結果走向過程,讓學生從掌握學科事實轉向發展學科理解”。①學科專家黃牧航教授說得更直接:“歷史學科核心素養的提出,對中學歷史教師最大的挑戰就是——不能再單純地從歷史學科的角度來理解歷史教育……學科是工具,是素材,是橋梁,是平臺,但不是目標。”②
鑒于此,我們考察歷史學科核心素養的時候,一方面應該追根溯源,“從歷史學出發,尋求歷史學科核心素養的內涵”,③另一方面也應該從教育教學的立場出發,搞清核心素養與其所源出的學科專業的聯系與區別,這樣才能夠準確、透徹地理解,進而在教學實踐中扎實有效地培養和發展學生的學科核心素養。
學科核心素養內含了學科專業本身與學科教育之間的聯系與張力,這一點在歷史學科核心素養之一的“史料實證”中表現最為典型。本文擬從歷史學、教學論的角度對史料實證做淺顯分析,并在此基礎上簡要梳理史料實證在當下教學實踐中存在的問題,以期有助于落實史料實證這一學科核心素養的落地。
一、作為史學研究基本方法的“史料實證”
“史學只是史料學”,實證是唯一科學的方法,出自近代“史料派”學人的類似觀點并非人人同意,但是史料在史學中占據重要地位,史料實證是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這卻是史學研究者的共識。史學家戴逸認為:“史料的發現、搜集、整理、考證是歷史研究的基礎工作。……歷史研究必須從大量的、準確的史料出發,缺乏史料就不可能建立歷史學的輝煌殿堂。”④當代經濟學家、史學家吳承明說得更明確,“歷史研究的唯一依據是史料”,由于“史料并非史實”,所以必須考證。①他視實證主義為史學第一原則,“史料考證是治史之本,實證主義不可須臾或離”。②
大概正是有鑒于此,現行高中課標將史料實證的程序概括為“史料的搜集、整理和辨析”。很明顯,這里的“辨析”環節,包括但卻不再局限于對史料真偽的考證,還要有對史料的分析。作為史學研究基本方法的史料實證,有其明確的目的,即重現歷史真實;有其嚴格規范的程序,即“搜集、整理和辨析”;同時,有其具體的專業方法和工具。
二、作為學科核心素養的“史料實證”
學科核心素養必須在學科教學中落實。學科教學不同于純學術的歷史研究,應考慮教育教學的規律。下面擬結合教學的“兩次倒轉”理論,對作為學科核心素養的“史料實證”做一簡要分析。
什么是教學的“兩次倒轉”呢?相對于人類最初發現、建構知識的過程,教學首先是一個“倒過來”的過程——它不是從探索、試誤開始,也不是從實踐開始,而是直接從認識開始,有目的地指向人類已有認識成果的學習。也就是說,教學的實質是把人類認識的“終點”作為學生個體認識的“起點”。這是“第一次倒轉”。③具體到我們的歷史教學,學生面對的其實是歷代史家運用史料實證、邏輯推理、合理想象等發現或者建構的內容體系。也就是說學生要學習的絕大多數內容是已經確定的歷史知識。
“第一次倒轉”使得學生不必依循人類知識發現(或發明)的自然過程,即由低到高、由錯誤到正確、由片面到全面重新經歷一次,而是可以直接學習某一領域的最高成就。④但是,由此帶來的弊端也很明顯,那就是造成了學生既有認識水平和人類成熟的認識成果之間的落差,給學生學習帶來困難。秉持“同情之理解”,我們可以說,傳統“灌輸式”教學方法的產生及長期存在,實際上與此背景密切相關。或者毋寧說,教師的強制灌輸,學生的死記硬背,正是為了應對學生認識“起點”與人類認識“終點”之間落差的不得已之計。但是這種教學方式忽視了學生作為學習主體的個人興趣與切身體驗,不注重調動、引發學生學習的積極性與主動性,所以很難達到彌補落差的目的,無法真正幫助學生克服學習困難。這樣,教學上的“第二次倒轉”就成為必需的了。
所謂“第二次倒轉”就是把第一次“倒過來”的過程再“倒回去”,讓學生親身經歷知識的發現與建構過程,有效化解學生的學習困難。⑤具體到我們的歷史教學,就是引導學生在不同程度上運用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方法,模擬、體驗歷史學家發現歷史真相的過程。很明顯,“第二次倒轉”類似于學生在物理實驗室里把伽利略、牛頓做過的實驗再做一遍。但是,伽利略、牛頓做實驗的目的是探索物理世界的真相,做實驗之前結論是未知的;學生做實驗則是體驗科學家發現的過程,加深對科學結論的理解,結論是已知的。同樣,我們在教學中運用“史料實證”時,要“證”的是前人已經確證了的內容,而且學生也無力搞專業的歷史研究。所以,此時考證史實已并非主要目的了。那么,歷史教學中史料實證的目的何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中明確說:“史料實證是指對獲取的史料進行辨析,并運用可信的史料努力重現歷史真實的態度與方法。”⑥可見,實證最終落腳點是“態度與方法”。在接下來的課程目標中更是具體強調,讓學生知道史料的作用,了解史料的類型,“掌握搜集史料的途徑與方法”,“增強實證意識”,“能夠以實證精神對待歷史與現實問題”。作為史學基本研究方法的“史料實證”,目的是考證史實,重現歷史的真實,重在結果;而作為學科核心素養的“史料實證”,則重在過程,重在過程背后方法的掌握,意識、精神的培育。
教學中,“第二次倒轉”之所以能實現,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前提:“雖然學習的是人類已知的認識成果,但學生學習與人類最初的發現之間存在著相似性、共通性,學生可以用發現的方式學習人類已知而學生未知的內容,即用‘直接的方式去學習間接的內容。”①也就是說,從本質上講,教學過程是模擬、再現人類知識的發現過程,可以也應該嚴格遵循人類最初發現知識的程序。這正如學生在實驗室里還原牛頓運動第一定律的發現過程時,要嚴格遵循牛頓當年的實驗程序一樣,否則就無以重現正確的結論。所以,教學過程中的“史料實證”與作為史學研究基本方法的“史料實證”,其程序應該是一致的。教學中由于史實大多是已知的、確定的,所以當我們在課堂上進行“史料實證”時,搜集史料會有意無意地帶有傾向性,在實證的過程中,也容易忽略或有意漏掉一些環節,最后給學生的印象是結論不是自然“證”出來的,而是有意“湊”出來的。這就大失“史料實證”的本來意義,不利于學生掌握實證方法、領會實證精神。所以在程序上,教學中的“史料實證”必須與作為專業研究方法的“史料實證”保持嚴格一致,強調這點,尤其有必要性與實踐意義。
但是,學生要學習的是人類已經取得的認識成果,是確定的知識。所以,“‘第二次倒轉的過程絕不是原原本本地‘重演人類發現與建構知識的過程,而是從學生已有經驗、現實水平出發,幫助學生典型地、簡約地經歷人類發現與建構知識的關鍵環節”。②這點應該不難理解。比如,目前已知的史實可以說都是史學研究者在考證的基礎上得來的,而且理論上講,一切有關人類發展的史實,都在史料實證的范圍之內。但是我們的歷史教學內容卻是經過篩選的,有其固定范圍。即使是在這有限、確定的范圍之內,我們仍然沒必要也不可能把教材涉及的所有史實都“史料實證”一遍。同理,考慮到學生的知識水平,作為史學研究的史料實證用到的一些太過專業的方法、跨學科、高科技的工具,也沒必要要求學生掌握。
綜上所述,作為學科核心素養的“史料實證”與作為史學研究基本方法的“史料實證”相比,二者的目的作用各有側重;程序應該是一致的;使用的具體方法及工具不盡相同,實證范圍也不相同。
三、“史料實證”在教學實踐中存在的問題
近年來,廣大歷史教師在促成“史料實證”核心素養落地方面做了大量探索,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但是不可否認,仍存在很多問題。基于上文對史料實證雙重視域的考察分析,再來反觀目前的教學實踐,可能對有些問題會看得更清楚些。
(一)誤用與濫用
史料實證是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但絕非唯一方法;其目的或曰作用在于考證史實,但也僅限于此。我們目前的教學實踐似乎把史料實證當成了萬能鑰匙,超越其使用范圍,什么都要“實證”一番,造成對這一方法的誤用。首先是“史料”的誤用。比如把后人、研究者對史實的評價、闡釋不加區別地當作考證史實的證據使用。這就不是“論從史出”而是“論從論出”了。更主要的是“實證”目標的誤用,即用史料去論證并非史料所能“實證”的結論,似乎不只是“史由證來”,而是什么都可以靠實證得來。舉例來說,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我們可以考證秦始皇有沒有“坑儒”、有沒有營造阿房宮,卻無法單純依靠考證得出秦始皇是不是暴君的結論。③因為后者不但和秦始皇的行為有關,還和這些行為造成的影響以及何為“暴君”的具體標準等有關。這牽涉史觀以及史觀指導下的歷史理解、歷史解釋,不是史料實證所能獨立解決的。
與“誤用”相比,史料實證的“濫用”現象在目前的教學實踐中更為普遍。大家往往不加選擇地對教材涉及的所有史實都要進行“實證”,幾乎形成逢課必有“史料實證”,甚至一節課從頭至尾充斥“史料”的現象。這其實大無必要。如上所述,作為學科核心素養的史料實證,重在培養學生的態度、方法,宜在“第二次倒轉”時選取“典型、簡約”的關鍵環節,重在幫助學生樹立實證意識,掌握實證方法,涵養實證精神。
(二)程序不嚴謹
程序不僅僅是一個形式的問題。程序的規范嚴謹保證了研究方法的科學有效,也是我們在教學中進行專業態度與專業方法教育的最好示范。目前教學實踐中的史料實證在程序上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大都缺少對史料真偽的辨析環節。課堂上往往是教師提供一堆史料,根本沒有對史料真偽的疑問與辨別意識,直接就進入對史料的分析環節。當然,這些由教師搜集、整理的史料無一例外都是真的。
辨別史料真偽是專業史學研究至為重要的環節,也是史料實證這一核心素養要達成的課程目標之一。教師有意識地搜集那些清一色真實且“一邊倒”能證明最終結論的史料,追求課堂教學形式上順暢流利的同時,卻造成史料實證關鍵環節的缺失。其實,程序的不完整體現的是史料實證本質意義的喪失:原本應該是在史料中尋求結論,用史料“實證”,現在卻成了為結論尋找史料,用史料“印證”。這樣的“史料實證”非但無助于培養學生“判斷史料真偽”的具體能力,更與培養學生實證精神的課程目標背離過遠。
(三)以教師的“史料”灌輸代替學生的“實證”過程
上文涉及使用什么史料的問題,站在教學的角度,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由誰來使用史料。事實上,很多課堂上,史料的搜集、整理甚至分析都是由教師一手包辦的,學生只等著接收現成的史料甚至現成的結論就可以了。教師在整個考證過程中的越俎代庖,再加上對“史料實證”方法的濫用,導致教學中出現新的灌輸方式:過去“滿堂灌”,灌輸的是知識,現在是灌輸史料。
教學的“第二次倒轉”強調的是讓學生真正成為學習的主體,讓學生親歷、體驗知識的發現、發明過程。盡管“第二次倒轉”是模擬知識發現、發展的過程,是過去真實情景的演練與再現,并非“真刀真槍”,“但學生必得全身心投入,用自己的頭腦、心靈、情感、感知覺器官去思考、感受、體驗、觸摸、行走,才能‘再現與‘重演原本的知識發現過程,甚至讓自己‘變成發現者,在同樣的邏輯中,體會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喜悅,激發克服困難的毅力與勇氣;透過內容把握學科本身所蘊含的科學精神、科學方法”。①
所以,史料實證應該在教師的幫助指導下,由學生來完成。教師劃定范圍指明路徑,由學生自己動手搜集、整理史料;教師予以方向引領和方法點撥,由學生自己辨析史料,得出結論。唯其如此,學生才能真正擺脫被動接受的學習狀況,真正成為學習的主體;也才能真正掌握實證的方法,領悟實證的精神,并進而借此感受到歷史學科的魅力,體驗到探索發現的樂趣。
【作者簡介】高懷舉,中學高級教師,山東省教育科學研究院歷史教研員。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