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人物外貌描寫研究

柴雅琪

摘 要：探求《儒林外史》中真假名士、各類市井人物的外貌描寫，可以更好地分析小說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社會地位，有利于從新的角度去研究明清諷刺小說的創(chuàng)作，進而掌握這種獨特又大眾的藝術(shù)手法，將其應(yīng)用于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當中。還可透視吳敬梓創(chuàng)作的思想意蘊，從而更加明確《儒林外史》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和貢獻。

關(guān)鍵詞：儒林外史;外貌描寫;白描;矛盾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對《儒林外史》有一個非常精當?shù)脑u論“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1]

小說塑造了眾多人物，筆者試圖從《儒林外史》的外貌描寫入手，對小說寫作手法進行探討，看作者在描寫官僚鄉(xiāng)紳、仕林人物、市井潑皮和下層百姓等社會各個階層的百態(tài)人生時，是如何通過外貌描寫將人物個性化、立體化、鮮明化的。

一、人物特征豐富化

以周進為例，“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2]這是周進出場時的描寫，看似白描，實則耐人尋味。首先我們與第二回出現(xiàn)的其他人物進行比較，中了學的顧小舍人和新進學的梅三相都“戴著新方巾”，前科中舉的王舉人戴著方巾，[3]作者數(shù)次提到了方巾，不僅為了向讀者展示方巾是文人﹑處士所戴的軟帽，是讀書人的象征，更與周進的舊氈帽形成了鮮明對比。黑色直裰和大紅綢鞋，黑和紅顏色的撞擊更給人視覺上的沖擊感，這樣完全不相搭的顏色，更加體現(xiàn)出周進生活的貧困潦倒。右邊袖子同后面坐處都破了，體現(xiàn)了周進作為一個讀書人的伏案的艱辛與虔誠。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給人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干枯感，體現(xiàn)了八股取士、封建制度對文人的殘害。

這與周進的年齡、生活狀況和社會地位是極其符合的，寥寥幾筆作者就將周進真實的生活境遇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二、人物性格動態(tài)化

在人物的成長過程中，相貌的改變是微妙的，微妙到幾進看不出。但服飾作為敘述故事、結(jié)構(gòu)情節(jié)的載體，能夠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變化。張愛玲說“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袖珍戲劇。”[4]服飾不僅能體現(xiàn)人的性格特征，也能夠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世界。人物成長中的變化體現(xiàn)在文字中的細微之處，值得讀者反復揣摩。

匡超人無疑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他的出場是“帶頂破帽，身穿一件單布衣服，甚是襤褸”，[2]這時候的匡超人年22歲，還不曾娶過妻子，流落在外。勤奮刻苦，每日讀到四更古，但因家境貧寒無法求學;尊敬兄嫂長輩，以孝為先;對人謙和有禮，雖然潦倒，但卻是我們心中近乎完美的讀書人清高的形象。

遇到熱情忠厚的馬二先生，他說“只是父親在家患病，我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獸也不如，所以幾回自心里恨極，不如早尋一個死處！”[2]在受到馬二先生的接濟后回到家中，他對父親照顧到極致，從服侍父親出恭這樣一個細節(jié)，我們便可以看出他的孝心和才學。“匡超人道：‘不要站起來，我有道理。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只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鉆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又出的暢快，被窩里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依舊進來坐著。”[2]父親出供的姿勢其實類似于現(xiàn)代的馬桶，再加之瓦盤里的灰除味，可見匡超人的聰慧。而自己鉆在中間，雙膝跪下，讓父親騎在自己肩上。簡單的一個跨坐動作都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更何況是出恭，匡超人的孝心讓人佩服。

正是他忠厚的人格贏得了潘老爹的好感，出眾的才學獲得了知縣的賞識，隨后才進了學，在科舉的的路上一帆風順。現(xiàn)在他的服飾變?yōu)榱恕凹喢眻A領(lǐng)，金帶皂靴”，飛黃騰達后身穿的紗帽補服、鞋履及配飾，象征了他命運的轉(zhuǎn)折和人格的淪陷。他明哲保身，當自己的老師溫州府二太爺摘了印去，全然沒有出手相助之意，只是在潘老爹的密告下前往杭州逃難;他背信棄義，無論在生活還是求學道路上都一再幫助他的潘老三入獄后都不去探望;他恬不知恥，在提了優(yōu)行后，向牛布衣吹噓自己的選文水平高超，聲稱自己備受五省讀書人推崇，并受其香火供奉，被牛布衣戳穿謊言時也舔著臉強辯;他忘恩負義，考取功名后拋棄舊妻，另娶新婦。

受現(xiàn)代主義思想影響“包括多種多樣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對立、相反和矛盾的東西，它可在一個語義條目下匯集這些概念：多級性、二元性、辯證法、精神分裂、綜合性和矛盾心理。[5]通常文學作品中的矛盾沖突是事件的沖突或者是兩個人之間的沖突，但在《儒林外史》中，沖突集于一個人一身。隨著匡超人人物形象的成長，前期和后期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將矛盾集于一身，讓讀者憎惡至極，可見吳敬梓先生諷刺藝術(shù)之高超。使得附庸文雅、沉淪世俗的假名士形象深入人心。

三、人物肖像性格化

魯迅說《紅樓夢》“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6]其實《儒林外史》也已經(jīng)能夠著力寫出真實復雜而又鮮明突出的性格，臥評說：“人物乃人所共見，不容絲毫假借于其間”（第三十六回）。《儒林外史》描繪了一副真假名士的宏偉畫卷，但每個人都是立體展現(xiàn)的，栩栩如生的。壞的人也并不是無惡不作的毒蛇猛獸，好的人也有他人性缺失的一面，沒有將人一刀切為好人壞人，而是按照人物所處的特定情景，寫得恰如其分。近代隨著資產(chǎn)階級的興起，人們開始反對封建專制，追求個性解放。體現(xiàn)在文學方面強調(diào)個性化的典型，對人物個性突出重視，成為近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根本特征之一，《儒林外史》與此走向一致。[7]

下面我們不看那些拿著主角本兒的大人物，相反我們拿一個跑龍?zhí)锥紱]有戲份的夏總甲來剖析一下，來看看吳敬梓先生對于書中僅露個臉的形象是怎樣描繪的。“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兩只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眼邊泛紅，臉色鐵青印證了夏總甲來往于各個酒場之間熬夜喝酒的情形;黃胡子暗示了夏總甲的年齡，處在壯年由盛轉(zhuǎn)衰的年齡段，再加上長期酗酒，便有了黃胡子;棉布質(zhì)地的衣服透視出他的生活并不富庶，衣服在破爛的同時在夏總甲的身上多了一絲油膩，就如油簍一般，在書生身上他們的衣服可能破到僅有絲線的勾連，但絕不會如此骯臟，我們就此可以看出身份職業(yè)之間的差別;歪戴帽子顯示出他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性格。手里拿著一根趕驢鞭子，更是這個描繪的精華所在，他沒有把它放在驢上，也沒有放在其他的任何地方，而是拿在手里進來見眾人。和眾人象征性的拱了拱手后，就一屁股坐在上席，可以看出此人的驕縱跋扈。雖然著墨不多，但句句經(jīng)典，寓意深刻，是對夏總甲低俗丑陋，虛偽勢力以及沒有修養(yǎng)丑態(tài)的諷刺，也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

四、人物描寫民族化

在西方，對人物外貌描寫手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側(cè)重細描，常以多種修辭手法使之高度形象化，由形入神。正如福樓拜要求他的弟子莫泊桑：“當你走過一位坐在自家門口的雜貨商面前，一位吸著煙斗的守門人面前……請給我畫出這雜貨商和守門人的姿態(tài)，用形象化的手法勾勒出他們包藏著道德本性的身體外貌，要使得我不至于把他們與任何別的雜貨商、任何別的守門人混同起來。”這充分體現(xiàn)了細描的要求。二是加以議論使讀者不僅僅為作家的生動描寫所感化，也為作家的機制的分析所折服。當代西方小說家還常常使用之，顯示出濃厚的民族傳統(tǒng)。[8]

而中國則喜白描，《儒林外史》對于白描的運用可謂爐火純青。白描是中國畫技法名，指單用墨色線條勾描形象而不藻修飾與渲染烘托的畫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白描”作為一種表現(xiàn)方法，是指用最簡練的筆墨，不加渲染，描畫出鮮明生動的形象。魯迅先生言“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9]人們長期沉浸在人間煙火中其實并沒有特別能聳動視聽的外部形態(tài)，需要獨具慧眼才能寫出平常人物的內(nèi)在神韻和精神特征。“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

縮”，[2]這是范進的初次露相，二十幾年的求學到如今胡須都花白了，窮到家徒四壁的一個書生形象便躍然紙上。凍得乞乞縮縮讓人物有了動態(tài)的靈魂感，好像我們眼前真的有一個穿著單薄衣服的瘦小老人，在考廳里因為寒冷身體本能的顫抖。不過數(shù)十個字，人物的身份地位、家境情況、命運走向好像都通曉了，看似極其普通平淡的描寫，卻有了一個立體渾真的人物。

《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以知識分子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也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諷刺小說，開以小說直接評價現(xiàn)實生活之先河，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總的看來，《儒林外史》的人物外貌描寫是非常成功的。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感受、體會、理解，對審美對象進行再創(chuàng)造，從而變成作品中一個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好的作品不僅屬于那個時代，它的影響力是持久性的。作者打破了傳統(tǒng)的描寫和敘述方式，使得文本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超現(xiàn)實性。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16.

[2]吳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14.

[3]唐子惠.《儒林外史》服飾描寫研究[J].長春師范大學，2017.

[4]張愛玲.流言[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5]（英）馬·布雷德伯里詹.胡家?guī)n等譯.現(xiàn)代主義[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

[6]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M].西安大學出版社，1952.

[7]李漢秋.《儒林外史》研究資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4.

[8]顏士全.淺談《儒林外史》的人物外貌描寫[J].科技資訊.2009.

[9]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作者單位：陜西理工大學，陜西 漢中 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