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蓬萊人孫運璿出身于普通家庭,品學兼優,21歲就從哈爾濱工業大學電機工程系畢業,畢業論文拿到滿分,無論留學還是就業,前途都一片光明。不過孫運璿不愧是齊魯子弟,生下來就帶著熱衷考公務員的基因,最大的夢想是做山東省建設廳的廳長。
畢業后孫運璿先下了幾年基層,“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先后輾轉連云港電廠、湘潭電廠、西寧電廠,中間還發明了一種配電網的新算法,得到領導的賞識,被派去美國田納西水壩管理局進修了3年,回國后便一路平步青云,54歲的時候終于把官做到了省廳級。
孫運璿出生的年份是1913年,畢業的時間是1934年,去美國進修的時間是1942年。1945年從美國進修回國之后,孫運璿馬上就被國民政府派去了臺灣,委以臺灣電力公司機電處長的職務,負責修復當時被美軍炸得千瘡百孔的電力系統。
在臺灣電力公司任職近20年的時間里,孫運璿在日本人留下的“遺產”上重新搭建了全臺灣的電力基礎設施,使得臺灣電氣普及率高達99.7%,超越當時經濟表現強勁的日韓,成為臺電最輝煌的成績。1967年,表現優異的孫運璿被任命為臺灣“交通部長”一職,圓了做官的夢。
孫運璿繼續發揮山東人喜歡修路的優良傳統,馬上推動了“村村有道路”政策,一舉奠定了臺灣今日地區道路基礎的全貌。兩年后,孫運璿又接棒“經濟部長”一職,那會兒臺灣經濟由于石油危機的沖擊陷入低谷—1974年的經濟增速跌至0.6%的冰點—孫運璿可以說是接了一個爛攤子。
盡管臺積電如日中天,臺灣產業歸根結底還是在享受孫運璿時代“基建投資”和“產業扶持”的紅利。這份紅利還能享受多久,需要打一個問號。
為了應對經濟下滑的沖擊,全島決定推行“十大建設”,孫運璿便是開路先鋒,桃園機場、臺中港、南北高速公路等都是在此時期布局的。彼時的基礎設施建設不僅將深受石油危機影響的臺灣經濟增速從0.6%的冰點提升至1976年的11.5%,也為未來的經濟發展提供了持續動力。
政府一面依靠基建托底,另一面開始積極尋找新的出路。此時,在東亞一股“技術自立”的浪潮下,孫運璿站出來提議效仿韓國建立“科技研究院”。
在當時的設立方案討論中,政府資金引入與政府權力配比之爭使談判陷入僵局。孫運璿倡導政府投入主要資金,但管理權不需要由政府手握。在反對派眼中,這無異于“國有資產”流失,后患無窮。最后,在孫運璿的各方斡旋勸說下,贊成派才以微小的優勢勉強獲勝。
如今,工研院已經成為臺灣經濟的關鍵支柱,從中走出了眾多支撐臺灣技術與經濟發展的工程師,臺積電創始人張忠謀便擔任過工研院院長。孫運璿也在日后被稱為“工研院之父”。
工研院有了,但方向又該如何確定?
1974年2月,孫運璿與一位臺灣政界高層以及時任美國無線電公司研究室主任的潘文淵三人相聚于臺北一家豆漿店。經過短短一小時的交流討論,孫運璿就作出決定:把半導體產業當作臺灣此后發展的重心。就這樣,整個臺灣的產業升級被這一場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對話徹底改變。
半導體前期起步投入巨大,資金匱乏是最大的問題,潑冷水的聲音層出不窮,孫運璿憑借一己之力團結各方力量,又籌資金又給地,終于在1980年建立了臺灣第一座技術園區—新竹科學工業園。
當時可能誰也不曾想到,從竹科工業園(新竹產業園的簡稱)會誕生臺積電、聯電、聯發科等多家在臺灣地區乃至全球半導體產業都舉足輕重的企業。尤其是臺積電,已經完全與臺灣經濟深度綁定,市值占到臺灣股市大盤的20%,2017年對臺灣地區GDP的貢獻就高達4.46%。
1990年臺灣股市曾發生雪崩,繼而引發樓市的大幅度下跌。這兩大資本市場泡沫的破裂,也結束了臺灣經濟近40年的高速增長。不過,由于彼時臺灣地產中投機需求沒那么大,金融機構在股市中的參與程度也并不高,這使臺灣并沒有出現日本泡沫破滅后那種“資產負債表衰退”。
相反,在經濟中樞切換以后,臺灣把電子產業作為重點扶持對象,1991年發布的《十大新興工業發展策略及措施》把通信、半導體、消費電子、精密機械與自動化等十大新興工業列為發展目標,2002年又推出《高附加值產業推動方案》,指明發展強化半導體、影像顯示這“兩兆產業”。
電子產業的全面崛起,帶動臺灣經濟呈現出走強的姿態,人均GDP持續保持增長,并在1992年跨過了中等收入陷阱,成功實現了產業升級,并在電子等領域擁有全球級的話語權。
所以,總結孫運璿推動臺灣經濟起飛的兩個核心秘訣,一個是政府“主導”的大規模基礎設施投資;一個是政府“引導”的大規模產業政策扶持。這兩個“核心秘訣”,也是“東亞模式”的共同劇本,借助這兩種武器,日本、韓國、中國臺灣、中國內地相繼崛起。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回過頭來看這四個地區的現狀:日本產業盡管被其他三家掏空不少,但在汽車、材料等領域的“老本”仍然十分深厚;韓國仍然沿著“東亞模式”高歌猛進,電子、半導體、造船具有全球級別的競爭力;中國大陸雖然遭遇圍堵,但頂著壓力正試圖全面趕超。
而中國臺灣,除了半導體在中美貿易摩擦舞臺上“大放異彩”,面板、手機等傳統優勢行業陸續被其他東亞對手擊敗。更關鍵的是,臺灣并沒有開辟出新的產業賽道,無論是互聯網還是新能源汽車,幾乎都沒有存在感。
更重要的是,前一代積累的紅利也在慢慢耗盡。2017年8月15日,臺灣地區出現了罕見的全島大停電,超過600萬人受其影響,光是電梯受困案例就高達近千件,臺北101大樓、西門町等大小商家無法運營自不用說,更有老人因斷電造成呼吸機無法運作,被消防隊緊急送醫。
事后調查結果也頗荒誕。因為一條天然氣供應管線意外停止運作,臺電大潭發電廠6部機組全部跳停,觸發了這場全島大停電,而臺灣地區的備載電能遠低于發達經濟體本應配備的水平,導致備用電力絲毫沒有發揮用處—這種錯誤,即使是在中國內地西部經濟欠發達地區都極為罕見。
至于其他的基建項目如高速公路、軌道交通、物流網絡等,臺灣昔日搞“十大建設”時的那種速度也沒能傳承。比如從臺北到桃園的一條51公里機場捷運(類似于地鐵)建設了足足20年,而全球最長的地鐵線路—長達82.4公里的上海地鐵11號線—從開工到正式投入運營只用了8年。
所以盡管臺積電如日中天,臺灣產業歸根結底還是在享受孫運璿時代“基建投資”和“產業扶持”的紅利。這份紅利還能享受多久,需要打一個問號。
不過,盡管紅利在消退,2018年爆發的中美貿易摩擦—特別是圍堵華為和芯片—卻讓臺灣半導體行業得到了眾星捧月般的待遇。而隨著特朗普政府愈發肆無忌憚地揮舞“制裁”的大棒,中美兩國企業家都對“脫鉤”產生了極大的憂慮,尤其是那些“設計在美國,制造在中國”的產業巨頭。
在這些企業里,消費電子巨頭最有代表性。它們或是主動,或是被動,明里暗里在尋找中國內地電子產業鏈的“備胎”,防止中美關系的進一步惡化。而放眼望去,目前有能力組織起“去大陸化”產業鏈的,反而只剩下中國臺灣:面板、組裝、手機、芯片設計、半導體代工全部都有,盡管有短板,但基本建制都在。
所以,在華為海思被“鎖死”后,聯發科的股價已經創了10年來的新高;臺積電在停止向華為供貨后,訂單不增反漲,股價也創了歷史新高;富士康跟蘋果密切配合,正在印度大規模投資代工廠并逐漸轉單過去;而臺灣“剛剛上調今年下半年的經濟成長率至2.35%,遠高于上半年0.78%。
換句話說,全球電子產業的巨頭們正在“重新武裝”臺灣,只是肯定比過去更需要基建投資,需要產業政策,需要有強大意志力的政府親自下場推動,而要想實現這一切,都需要更多的孫運璿。只不過,今天能夠誕生孫運璿這種“產業大推手”的土壤,已經在海峽的另外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