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詠史詩

熊忠文

【摘要】 王維的詠史詩，可分為詠史抒情詩和歷史詩，前者重抒情，后者重敘述。他的詠史抒情詩又可分早晚兩期，早期借古諷今，含義深刻，以此來寄托自己對現(xiàn)實政治的感慨和批評。晚期借古傷今，情感平和，以此來抒發(fā)自己對古人舊事的思索。王維的詠史詩所存數(shù)量不多，但是其所反映的盛唐時期的社會習俗、社會背景、社會時事等內(nèi)容卻極為豐富，對于王維本身的詩歌研究也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 王維;詠史詩;歷史詩;抒情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6-0011-02

基金項目： 本文為2018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8YJC751034。

一、王維的詠史詩概述

唐代是我國詩歌發(fā)展的高峰，而盛唐又是其唐詩高峰的高峰，李白、杜甫、高適、岑參、孟浩然等等都是首屈一指的大詩人。盛唐詩人的詩歌一般而言都主要表現(xiàn)為某個領(lǐng)域，如高適的邊塞詩，孟浩然的山水詩，而王維則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山水田園詩以及送別詩。后人論及王維的詩歌，也往往將其分為山水詩、送別詩，邊塞詩和應制詩四類。但是應該看到的是，在王維的詩集中，除了常言的四類詩歌之外，還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詠史懷古詩。在他現(xiàn)存的400余首詩中，有11首是詠史詩，這些詩歌大都借托史實，以抒發(fā)詩人自己的感情為主，有感而發(fā)，具有鮮明的感情傾向。

二、王維詠史詩的題材、表現(xiàn)范圍

王維的詠史詩，一般都以古代人物為題材，如《李陵詠》《息夫人》《西施詠》等，感情也不出于對政治事件的委婉評論，或借古諷今深寓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諷刺。

王維的詠史詩就其表現(xiàn)出的范圍而言是相對狹窄的?？偟膩碚f大多不出于士大夫階層的，但在一些詩歌里，王維的眼光觸及了下層平民，以古題古人寫今世事，委婉地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荒淫與罪惡，對人民的遭遇和痛苦，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如《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

唐孟棨《本事詩》記載：“寧王憲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晰，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huán)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云云……王乃歸餅師，使終其志。”此首五絕巧妙而恰切地以息夫人的史事設(shè)喻，來描寫賣餅人的妻子不忘舊愛。前兩句寫女子不慕眼前的寵幸，懷戀貧賤之交。以“莫以”“難忘”構(gòu)成一個否定的條件句，反襯出息夫人和息國君主舊日的恩情很深，顯示了淫威和富貴并不能征服弱小者的心。后兩句寫被人奪志的哀怨，花雖美而淚眼相對，對在她身邊的楚王卻一言不發(fā)，進一步寫出女子不為榮華富貴所迷惑的志向。

短短二十個字，句句敘事，卻句句都是情語，表達委婉含蓄，而又情理俱到。既吟詠了史事，又諷喻了現(xiàn)實，塑造了一個受著屈辱而在沉默反抗的婦女形象，又概括了類似這樣一些由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無恥而造成的社會悲劇。

但是總的來說，王維的詠史詩的思想境界基本都局限在了士大夫階層的眼界與身份。他早期感慨懷才不遇，期待皇權(quán)的青睞;感慨下層民眾的苦難，但是基本停留在感慨的表層而未曾深入思索為民眾帶來災難的原因。晚期感慨時事代謝，感慨身前身后，目光則只局限于紫自身而完全脫離了下層民眾了。

王維的詠史抒情詩很少用典，即使用也是眾所周知的熟典，通俗易懂。如《西施詠》中“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币痪?，引用了“東施效顰”這一典故，然而舊典新用，褒貶之意欲抒之情俱在此中，令人覺得寓意深遠，使詩意升華到更高的境界。

三、王維的詠史抒情詩分期

王維的詠史懷古詩基本都是抒情詩，就其抒情方式與表現(xiàn)方式而言，是有早期與晚期的區(qū)別。他作于早期的詩歌如《過秦皇墓》：

古墓成蒼嶺，幽宮象紫臺。星晨七曜隔，河漢九泉開。有海人寧渡，無春雁不回。更聞松韻切，疑是大夫哀。

此詩作于王維十八歲時（按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云），主要是揭露秦始皇窮奢極欲，榨取民脂民膏的一面。它描寫了秦始皇墓的宏大規(guī)模：陵墓象山嶺一樣高，墓穴象一座地下宮殿。里面有明珠做的日月星辰，水銀做的江海，黃金制的雁。這幾句極力鋪敘墓穴的豪華。后兩句則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的態(tài)度：有海卻沒有人渡船，墓里沒有春秋，雁也不會冬去春來。陵墓周圍傳來了一陣陣松濤聲，好象是大臣們的哀怨。

王維只聽到卿、大夫們的哀怨而沒有聽到人民的呼聲、怒吼，是他的局限性，是他的階級身份和自身思想眼界等所限制。不過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他對秦始皇搜刮民脂民膏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且此詩所寫場景規(guī)模宏大，遣詞造句頗有豪放氣度，或許有年輕氣盛逞才傲物的因素在里面。

又如王維早期的另一首詠史詩《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嬌態(tài)，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

本詩并不是取材于西施本身的歷史史實，而是用她入官后艷色凌人，寫令人感到厭惡的恃寵擅權(quán)的官場世態(tài)。此詩通過借詠西施而抒發(fā)現(xiàn)世感憤不平的諷刺詩，語意深微。王維在仕途里不乏坎坷，接觸了不少炙手可熱的權(quán)臣。對“西施”的譏刺，針對的是世俗心理和那些得寵后便殊眾自貴、頤指氣使的嬌驕者。王維借寵姬而抨擊權(quán)臣，用意很尖刻乃至鋒芒畢露。

而其后期的詠史詩，抒情則較為平淡委婉，內(nèi)斂含蓄。早期的那種強烈的感情已不見，而是如同其晚年的其他詩歌一般淡然平和。如《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王維感嘆那里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柳樹。這里的“衰”字，不僅僅說“柳”而已，而是暗示出一片衰敗凋零的景象。此詩就仿佛王羲之《蘭亭集序》里講到聚會時的“欣于所遇”，到“情隨事遷”的感慨，即一喜一悲，認為“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王維在這里感嘆盛景地被破壞，含有今之視昔而悲之意;而“來者”，自然又會有后之視今的感嘆。

孟城口本為初唐詩人宋之問的別墅。王維搬入此處，觸景傷情，透露出他難言的心曲。此時，李林甫擅權(quán)，張九齡罷相，這使王維帶著深深的失望和隱憂退隱輞川，故當他看到目前這一衰敗景象時，心緒再也不能平靜，很自然地想到別墅的舊主人，自己今日為“昔人”宋之問而悲，以后的“來者”是否又會為自己而悲？這正是詩人不愿去思考而又難以擺脫的思緒。詩人言“空悲”，實際上是一種更深沉的悲，是一種潛隱在心底的痛苦。

王維的詠史詩到了晚年，除了風格變化之外，所抒之情亦是有了很大變化。如果說他早期的詠史抒情都是抒發(fā)入世或與入世有關(guān)的情的話，晚年所抒之情則轉(zhuǎn)變?yōu)楸苁阑蚺c避世有關(guān)的情。如《偶然作六首（其六）》：“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便是通過對陶潛棄官之后的生活進行敘述，繼而抒發(fā)自己的寧肯在野“家貧”也不愿在朝為官的志向。

上述舉了王維早年和晚年的詩歌進行對比，其變化是很明顯的。總的來說，王維早期詠史詩更多體現(xiàn)一種對外在人情世故的感慨，感情是強烈的，言辭是激烈的，抒情是直接的，頗有些少年意氣。而王維晚期的詠史詩則更傾向于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對古人的一種思索，感情是平緩的，言辭是平淡的，抒情是內(nèi)斂的。

四、王維的歷史詩

王維的詠史懷古詩除了抒情詩之外，還有幾首是對于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進行描述的詩歌，這些詩更多是單純詠史，現(xiàn)實意義及現(xiàn)實情感并不如抒情懷古詩那般濃厚。這樣的詩歌我把它稱為歷史詩。

王維的歷史詩數(shù)量在他的歷史題材詩歌里并不算少，《李陵詠》《老將行》《班婕妤三首》等都是此類詩歌。

王維的歷史詩與詠史抒情詩最大的不同是在其情感上，不再贅述。除了感情外，語言風格也是一大區(qū)別之處。如《夷門歌》：

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為嬴停駟馬，執(zhí)轡愈恭意愈下。亥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非但慷慨獻良謀，意氣兼將身命酬。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此詩題材出自《史記·魏公子列傳》，即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歷史故事。但從《魏公子列傳》到《夷門歌》，有一重要更動：故事主人公由公子無忌變?yōu)橐拈T俠士侯嬴，從而成為主要是對布衣之士的一曲贊歌。熱烈歌頌侯嬴和朱亥這些出身下層的英雄人物見義勇為的豪俠精神，也贊揚了信陵君能任用賢才的開明政治風度。從藝術(shù)手法上看，將史傳以二千余字篇幅記載的故事改寫成不足九十字的小型敘事詩，對題材的重新處理，特別是剪裁提煉上令人嘆絕。

此詩把一個有頭有尾的史傳故事，擇取三個重要情節(jié)來表現(xiàn)，組接巧妙、語言精練、人物形象鮮明，代表著王維早年積極進取的一面。但是就其情感的現(xiàn)實性而言，則不如同時期的《西施詠》等，而這也是其歷史詩與詠史抒情詩的區(qū)別。

諸如此類的還如“楚國有狂夫，茫然無心想……復笑采薇人，胡為乃長往。”《偶然作六首（其一）》，原典出自《論語》：“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蓖蹙S在此亦是對古人的一種感想，頗似今天的讀后感。

五、結(jié)語

王維的詠史詩，并不像其山水詩、送別詩等一般深為古今讀者所熟知。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王維的詠史詩在詠史尚未完全成熟與盛行的盛唐，具有較高的水平。他面對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將歷史題材熟練地選擇熔載，化為瑰麗的詩篇，達到內(nèi)容與形式的相當完薦的統(tǒng)一。雖是詠史抒情，也在闡述對事理思考與對人生感悟。他所存的詠史詩懷古詩雖不多，但是其中不少篇章都是值得后世人去細細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