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風”意象美學探析

劉鴻橋

【摘要】 李清照詞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風”意象。在藝術美學的視域下，這些“風”意象首先淡寫客觀環(huán)境，將時節(jié)朝暮等融入意象之中，賦予意象更多的美感與生氣，提高了審美價值;其次，“風”意象寄予了作者不同身境、心緒下的濃淡情感，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營造出了讓讀者更有共情空間的意境、境界;最后，虛寫“風”意象的隱喻、象征手法，為詞作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愈是澄懷品象愈覺內味無窮。對于李清照詞“風”意象的考例研究少之又少，從藝術美學的視角解析李清照詞中的“風”意象，對其人其詞的研究或有裨益。

【關鍵詞】 李清照;宋詞;“風”意象;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8-0004-03

北宋婉約派女詞人李清照，被稱為千古第一才女。她精通書畫音律，長于詞就，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其詞大多溫婉清麗、銜典賦情，也不乏浪漫磅礴、刻摯深沉之作。李清照詞善用細膩的白描手法，又巧用疊詞口語，形成了特色鮮明的“易安體”。李清照的詞不僅于巾幗閨中首屈一指，比之男性詞人也毫不遜色。明代楊慎說她“宋人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觀）、黃九（庭堅）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清代李調元說，易安“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吳文英）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周邦彥）之班。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由此可見，李清照在詞壇地位之高。

參照柯寶成的《李清照全集》，李清照現(xiàn)存的不存在缺疑的詞作共有46篇。其中，出現(xiàn)“風”字卻是與其他字組成他意的，如《多麗·詠白菊》中“風韻正相宜”一句，此時的“風”顯然不是指代自然界的風，而是一種風致、風格、風情。再如《攤破浣溪沙》中“風度精神如彥輔”，“風度”與上同義，也是風格風情氣節(jié)之意。除去諸如此類，把風單純作為自然萬物中的風，獨成意象的就有詞作，有23首之多，占據(jù)易安詞作的半壁江山。“風”意象出現(xiàn)的詞句與詞作名稱兼賅如下表。下面將依照此表具體的從三個層面具體分析“風”意象在易安詞中的美學作用。

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莊子《逍遙游》中有一段關于風的句章：“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盡管未提及風字，卻讀來有一陣“無之風”吹過，這陣風吹到了野馬般的流云，空中四散漂泊的塵埃，吹過了萬物生長的呼吸。在易安詞中，這陣風似無卻有，把眾多意象的“生物之息”吹拂成華章麗藻，清婉動人之余，把整首詞作的審美韻味，藝術美感拔高到了新的境界。這7首詞中“風”意象共同特點，即將“風”與其他意象緊密聯(lián)系融合，非作簡單無內蘊之堆砌，而是營造出了一種更為唯美可人的藝術美景、“第二自然”、詞中世界。整個畫面更具有生命力之美，宛如這陣“風”所吹拂的萬物生息就在讀者眼前，引人入勝。

像《如夢令》中“昨夜雨疏風驟”一句。少女時代的李清照在昨晚一番醉酒雅興之后，醒來酒還未消，想起入夜時分的“雨疏風驟”，不僅惦念起庭院里的海棠花來。此處的“驟風”意象，也為后面的“綠肥紅瘦”點明了緣由，一種攜帶些許傷感卻不至悲怮的至美油然而生。《怨王孫》首句“湖上風來波浩渺”，開篇言徹地點是在湖水之濱，詞人眺望遠方，迎面吹來的秋風涼爽宜人，把本來如鏡子般平整的湖面吹拂出了浩浩渺渺的煙波。“風來”二字一下使景色活泛起來，美感與生氣合二為一，頗有氣韻生動之妙韻。

《浣溪沙·春景》里“遠岫出云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一句，實為景語，麗語。“細風”意象一出，前文的遠山之云為何催薄薄的暮色便一目了然。中國哲學中的陰陽黑白之優(yōu)美在此句盡顯其章，而“吹雨弄輕陰”則畫出了一副云氣環(huán)繞“遠山雨暮圖”，幾分清新流麗的雋永、優(yōu)美，不同于壯美的強烈，“細風”如溫柔的纖纖素手執(zhí)一把琴，只撩撥卻不急奏。“細風”的意象使得山、云、暮、雨、氣數(shù)個意象穿織在一起，給予讀者極大地審美享受。

《木蘭花令》中“雪滿東山風未掃”把風賦予了人情，好想偷懶似的，尚未吹掃雪野，此句于大面積的留白蘊生出幾分流氣，頗有荒曠清淡之美。“暖雨晴風初破凍”與“風柔日薄春猶早”二句，不施粉黛卻含韻色，雖然只是一筆帶過了“風”意象，細品卻有“只見眼前景、口頭語，卻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之意。另有“風定落花深”以及“風住塵香花已盡”二句，“風”意象的用法類似，與其他意象的掬舉，寥寥數(shù)詞便勾勒出一副清麗靈婉的畫卷。眾多意象之美圓融一徹，使整首詞的藝術美感更上一層。

二、道是無情卻有情

“風”意象如果說在上述7首詞中為景麗之語，那么在接下來的8首詞作中，它將不再是吹花落雨的“薄情寡情”之物，而是承載著易安的復雜的心緒與濃烈的情感。“風”意象吹拂著的，是不同的意境之美，是時而滿溢時而幽淡的情。

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因黨爭受到株連，與自己分別悲傷離京。此時又逢著重陽佳節(jié)，佳人獨守空閨便更覺寂寞苦楚，于是這首名冠京都的《醉花陰·重陽》便誕生了。而其中“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一句更是被奉為經(jīng)典奇葩，傳頌千古。“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對自己丈夫的思念擔憂，不可謂之不濃烈。而愁永晝、逢重陽、涼衾臥都沒能讓作者傷不自禁，甚至還東籬把酒、暗香盈袖。此時“簾卷西風”，作者便再也按捺不住情思，黯然銷魂，仿佛憔悴的比黃花都要瘦弱三分。“西風”意象一出而詞苦情深之意境盡顯，一美麗哀婉的思婦，佇立在東籬把酒，西風吹動在她衣裳泛起漣漪的形象躍然紙上。

“西風”之意境是一種壯美未及，優(yōu)美已溢的愁美悲美，不溫不火，恰到好處。寓情于景，“西風”中滿是愁情，卻又有無聲處留下回音的美感。與此句類似的還有《菩薩蠻》里“西風留舊寒”與《憶秦娥》中的“西風催襯梧桐落”兩句。皆是“西風”意象吹出了作者悲傷愁苦的情感心事，不著痕跡處卻發(fā)力最深，令人嗟嘆之余又不禁為如此高雅清澈的意境美所折服。正所謂大象無形，無形之“西風”卻攜著最重的情思。

除了“西風”意象，易安詞中還有“風雨”意象與“晚風”意象，皆是以景語寫情語，以“風”意象作為“情眼”，對情感美的烘托表達、意境美的營造起畫龍點睛之筆。先看《念奴嬌·春思》中“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院落、風雨、重門，看似簡單凝練的意象，卻在“斜風細雨”的籠罩下意境全出，作者的心緒落寞，近寒食更難遣懷便陡然而起，庭院為何蕭條？重門又為何緊閉？一切都在“斜風細雨”之中，未言悲愁等直白字眼，卻造設了抑郁愁苦之境界，是一種灰藍色的意境美。“斜風細雨”一句“風”意象尚為近處實寫。到了《孤雁兒》中“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句，便是轉移的時空關系的虛寫。詞人正經(jīng)喪夫之痛，獨居的惆悵落寞，悲戚痛苦自是良多，趕上“小風疏雨”，便足以催斷人腸，流下淚千行。此情綿延不絕，此景卻未必是眼下之景，但此處的“風”意象，攜帶悲雨，更是表達了一種凄涼的美感。未若西方悲劇之狂風暴雨后重睹晴天朗日的淋漓痛感美學，卻有一種更為動人心魄連綿不絕的悲傷美。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沈醉意先濃。疏鐘已應晚來風。”一句出自《浣溪沙》。女詞人將深深的閨情寄托于琥珀光之中，卻覺杯未淺而情先難以自持。這時候晚風吹過，送來了幾聲鐘鳴，動音與靜象的結合，情感滋生而至。“晚風”意象把詞人的愁緒推向一種淡愁無奈的情感的高潮，幾個簡單的動作、意象，就把婉轉含蓄的閨中情感盡致表達。“晚風”意象襯托了作者的愁悶心境，別有一般滋味、意蘊，隨之而來。

千古名作《聲聲慢》中也用到了“晚風”這一意象：“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眾人品《聲聲慢》皆言其以疊詞取勝，而“風”意象的使用，亦是一大妙處，于不著痕跡出發(fā)力。上闋“尋尋覓覓，最難將息”句，未言風，但時節(jié)“乍暖還寒”已經(jīng)暗示著此時正是料峭風寒的時候。三兩杯淡酒，尚不足以暖身嗎，未必，詞作于丈夫身亡之后，內心的寒冷卻是淡酒難以溫暖的，故言不敵那疾風吹得渾身冷澀。“滿地黃花堆積”，是風吹落了黃花，凄苦如此;“梧桐更兼細雨”，是風吹梧桐葉，還夾雜著冷雨，葉葉聲聲都是哀愁。“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風”意象于全詞似無實有的不停地吹襲，營造了多個凄慘煢獨的意境，也讓最后的一個“愁”字，顯得意蘊綿長，愁思難絕。整首詞也在“風”意象的吹襲之下意境盡顯，美感清冽，意蘊悠長，審美層次也更加豐富。

三、山雨欲來風滿樓

《浣溪沙·紅梅》里有一瓣麗句：“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這首詞寫于宋徽宗崇寧前期，新舊黨爭激烈，李清照亦受到牽連。而此梅詞不管是對于物象的攝取、物性的刻畫，還是抒發(fā)詞人在這樣一個特定情境中的審美情趣和典型感受，都達到一個藝術高峰。尤其是最后一句“風”意象的明寫暗用，實在精妙。明寫的是詞人擔心明早的疾風會吹落梅花，摧殘美好;暗用“風”意象隱喻著變化詭譎的政治風云，風起即政事又變，爭斗再起。委婉的利用“風”意象表達了對自身及家人前途命運，甚至國家運命的擔憂。

無獨有偶，另一首作于這段時期的《行香子·七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適逢七夕佳節(jié)鴛鴦雙戲水之日，詞人卻與丈夫分離兩地，尾句“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現(xiàn)呈天氣的陰晴變幻，實際上用“刮風”“落雨”“日晴”隱喻著黨爭爾虞我詐的激烈，朝野時局之動蕩不安。也飽含著詞人對娘家夫家沉浮的憂慮。“風”意象以小見大，以明語暗，藝術手法別具一格，頗有審美意蘊。

托物言志，以物自比也是易安詞中意象隱喻暗寫的藝術手法，使人讀來不覺突兀直白，仿佛于中國山水畫上見云氣流芳，遮遮掩掩最是風情所在。如《滿庭芳·殘梅》中的“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詞人明寫梅花不堪遭受風雨的洗禮摧殘，容易凋零，但又不屈不撓的承受著，不驕不躁。這里作者以梅自比，“風”意象隱喻著那些人生里的困苦磨難，盡管詞人不想不愿意去承受，卻又無可奈何。唯有做到“疏影尚風流”而自勉。

《多麗》詞中的“無情風雨”“微風”“清風”幾處，皆是用“風”意象與其他多種意象的表現(xiàn)出一幅幅各色各樣的美景圖，不嫌堆垛，賴有清氣流行，為不嬌不設的平實之美。此處的“風”意象看似隨處而發(fā)。其實是處處吹拂在了白菊之上，白菊盛開，清風吹取香氣，以此用“風”來襯托白菊之高潔，呼應上段的貴妃、孫壽、韓壽、屈原等高雅之士。“風”意象在此處與“白菊”意象一起，共同隱喻著詞人所向往的高潔雅貴，不與世俗同流污的清休良拼。虛寫“風菊綻放”，實寫“人生際遇”。

再如《臨江仙 · 梅》中“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句，明寫梅花已謝，香隕氣散，于是暖風遲日便去吹拂照耀盛開的杏花去了。暗借“暖風”意象隱喻著詞人已經(jīng)逐漸逝去的年輕曼妙的青春年華，那些曾經(jīng)不費力氣就擁有的鮮艷熱烈的美好。如今孤身建康，再看到這些過去曾經(jīng)擁有的喜樂、幸福，早已不再，到了他處。“暖風”意象的隱喻，使得愁情幽怨無處有，卻無處沒有，愈是回味愈是難絕。

《永遇樂·元宵》里“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一句，以“風”意象隱喻著詞人對國破家亡之身世的沉痛感慨，對顛沛流離的未來的憤懣哀憂;《清平樂》中的“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以風勢喻國勢，借“風”意象隱喻著飄零無常的世事、國家遭受的災難、未到卻難挨的痛仇苦恨盡在其中。整首詞的藝術境界與格局也在無聲處有聲、不著痕跡處見力章。

《漁家傲·記夢》可謂易安少有的雄健激昂之作。其中的“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一句，“風”意象隱喻著動蕩的時局、變幻的心境、面對的挫折磨難。但同時，也寄托著李清照對自由、光明、夢想的勇敢追求，不服從于命運的安排，自己掀起一陣風。“風”意象中傾注了不同的喻征、情感，把此首詞作的藝術水準、審美層階、美學意蘊都“吹”向了高峰。

四、結語

易安詞中大量的“風”意象實現(xiàn)了對語言的有限性的超越與延伸。多維度的將詞人的“眼中景”與“腦中景”;“口中言”與“心中情”;“景外之景”與“象外之意”蘊在短短的幾十字中。卻不著痕跡地把“看似平常事物平常情感”推向了他人難以企及的美學高峰。而“風”意象本身就具有“裹挾”“渲染”“侵襲”“生韻”等美學特點。“風”意象的大量使用，無疑為李清照詞添了數(shù)分鳳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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