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露蕎 ZHENG Luqiao 伍 江 WU Jiang
在后工業化時代,經濟增長模式從消耗能源、原材料和勞動力的工業經濟模式,轉變為尋求永不耗竭的智力資源以謀求高質量可持續發展的新模式。因此,擁有知識技能和創新能力的創意階層就成為城市最重要的核心資源。通過創意環境的打造和創意產業的培育,吸引并留住創意階層,成為后工業化城市規劃建設的主要目標之一。城市在邁入有機更新時代后,其城市空間生產模式從傳統城市中權力主導的制度驅動和工業城市中資本主導的市場驅動,轉變為多元主體(創意階層)協作參與的問題驅動。創意城市空間生產的任務也從單一的物理空間的建設,轉變為多元的城市環境更新、公共生活服務、地方文化創生、創新生態培育、創意社會營造等方面。
可以說,創意城市的建設,同時也是創意階層的社會實踐和創意城市空間生產。創意城市空間生產與工業化城市開發建設的區別在于,創意城市空間的建造、運管、利用、更新等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創意階層的智力參與,發揮主觀能動性和創造力。因此,創意城市空間生產并不只是由經濟資本所驅動,而必須引入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概念;創意城市空間生產的對象也不只是物理空間,還包括象征空間、社會空間的維度。同時,需要引入社會實踐理論和空間生產理論,分析城市實踐作為社會行為背后的動力機制和空間生產作為社會行動背后的社會邏輯。
布迪厄在《區隔》中提出了分析實踐模式的簡要公式:[(慣習)(資本)]+場域=實踐。慣習是實踐的內生動力,資本為實踐提供能量和工具,場域為實踐提供環境和結構性因素,慣習和資本作為內生性因素和場域作為外部性因素,共同作用于實踐。同時,實踐又反作用于場域的結構,進而內化為慣習,導致資本的轉化或增殖。
布迪厄為了超越社會學傳統中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的對立,提出了“慣習”的概念:主體實踐性地認識社會的認知結構[1]。布迪厄在《實踐感》中對慣習下了定義:“慣習是一個同時具備了持續性與變換可能性的性情傾向體系。”[1-2]慣習是一個具有雙重含義的概念:被形塑的結構和形塑的結構。一方面,作為被形塑的結構,指的是慣習脫胎于客觀結構,是個體經驗的身體化和內在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個過程也是身體化和制度化文化資本生成的過程。另一方面,作為形塑的結構,慣習是創造慣習行動的“母胎”,通過慣習行動外在化[3]。因此,慣習是連接結構與實踐的一種身體結構,它既不是一種主觀主義的行為理論,也不是一種服從于客觀結構的結構主義規則。
由于慣習的這種特性,它與結構、實踐的慣習形成了“結構形塑慣習、慣習作用實踐、實踐重塑結構”的實踐循環。而每一個環節又依次具備逆向“修正”“反饋”“制約”的平衡作用(圖1)。
(1)結構形塑慣習。社會結構通過家庭、學校、社會三個主要途徑“馴化”或形塑個體的慣習。這個過程同時也是文化資本積累的過程。
(2)慣習作用實踐。慣習作為形塑的結構,在自身場域中直接作用于主體的實踐行為(慣習行為)。它兼備生產性和能動性,既是一個慣習行動的再生產體系,同時又是一個能夠彈性應對突發情況,能動生產實踐的生成體系。
(3)實踐重塑結構。一方面,實踐行為可以直接改變制度、社會地位等社會結構;另一方面,慣習行為也會通過反饋、改善被形塑的結構——慣習,進而修正結構,實現社會結構的再生產。當然,結構作為實踐的作用對象和外在客觀因素,也制約著實踐的作用效果。
慣習被形塑的過程也是文化資本再生產的過程。資本是布迪厄實踐理論的一個核心范疇。“資本是積累的勞動,當這種勞動在個體性(排他性)的基礎上被行為者或其集合占有的時候,他們就能夠以具體的形式擁有社會資源。”[4]布迪厄為解釋實踐活動,借鑒經濟學的資本概念,引入象征性因素,是具有更廣內涵的概念工具,再現實踐的總體性。在布迪厄的論述中,資本分為三種基本類型: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
布迪厄認為不同的資本類型之間是可以互相轉換的,這種可轉換性可以保證資本的再生產和在社會網絡中占據地位的再生產。絕大多數物化的資本都可以通過文化資本或社會資本(非物質性資本)表現。而非物質性資本也可以通過經濟資本外化。因此,利益的產生必然伴隨著非功利性[4]。布迪厄借鑒傳統經濟學概念,提出了“總體性實踐經濟學”。傳統經濟學只研究與金錢和商品生產、流通直接相關的經濟行為,而總體性實踐經濟學則將象征活動同樣視為一種經濟行為。傳統經濟學忽略各種象征活動的利益本質,而總體性實踐經濟學認為,象征活動是特殊形式的利益交換,也遵循經濟活動的基本規律。因此,布迪厄的總體性實踐經濟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是被經濟學所忽略的、非經濟的資本形式和實踐形式,主要是文化資本及文化實踐。

圖1 慣習·結構·實踐關系圖
“文化資本泛指一切與文化和文化活動相關的有形及無形資產。”[1]它包含有三種形態:一是身體化形態,表現為行動者的知識、修養、趣味等;二是客觀化形態,表現為文化產品,如:書籍、繪畫、音樂、紀念碑等;三是制度化形態,主要包含學歷、學術身份等。文憑是制度化文化資本的典型形式。
不論是通過經濟資本的教育投資還是隱蔽私密的家庭傳承,抑或是社會資本的轉移修正,所積累的文化資本可再通過參與經濟活動的各個環節,產生與經濟資本類似的經濟效用,形成與經濟資本、社會資本的轉換和互補。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①身體形態文化資本作為人力資本產生經濟效用;②客觀形態文化資本作為文化產品參與經濟流通;③文化資本生態系統可以促進經濟的可持續發展;④文化資本的空間集聚是文化創意經濟集聚的重要動力。
“場域”的概念是布迪厄關系思維的一貫延續,研究對象不是客體或其特征,而是客體關系。“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network)或一個構型(configuration)。”[5]
場域是一個動態的社會空間,是一個充滿斗爭的場所,一個爭奪的空間。積極活動的各種力量爭奪更多的資源或資本,以便取得在場域內的更高位置[6]。當行動者的資本總量與資本結構發生改變,也就意味著其在社會空間的位置發生位移,從而改變場域中的客觀結構關系,必要時甚至顛覆原有的結構或秩序。
場域和慣習在實踐過程中是雙向交織的。一方面,場域作為承載著客觀關系的社會空間,是形塑慣習的外部結構。作為慣習行動(實踐)發生的社會空間,慣習個體的發揮取決于其在場域中的位置和認知。另一方面,隨著慣習行動的反饋而能動調整的慣習,也在不斷地修正場域中的結構關系。布迪厄認為,實踐理論要同時考慮外在性的內在化和內在性的外在化的雙重過程。“社會現實是雙重存在的,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場域中,也在慣習中;既在行動者之外,又在行動者之內。”[5]
實踐行為通過改變參與者的資本總量和資本結構,改變了參與者在社會空間中的位置,也改變了參與主體之間的關系、行為機制,這是一個結構化的過程。這一過程包含著社會空間的變化,以及與之相對應的象征空間的變化,包含著社會空間中的主體軌跡演變、差異的生產與再生產。
1.4.1 社會空間
布迪厄的社會空間概念是指以資本總量為縱軸、資本結構為橫軸(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的相對比例)來表現資本的分配狀況的社會空間體系。在這個空間體系中,“階級”表現在各行動者在社會空間內的位置差異。許多人會將這一社會地位的空間示意圖誤讀為社會地位是靜止不變的,實際上它隨著時間而變化。布迪厄在圖譜上為每種職業都標注了箭頭,用以標識這種變化的社會軌跡[7]。
1.4.2 象征空間
布迪厄提出“象征空間”的概念,通過文化品位和生活方式的差異,揭示社會空間結構中的階級差異。象征關系與階級結構并不是簡單的對應關系。必定存在一個媒介,可以將不同的社會位置轉換成具體生活方式,作用于社會空間和象征空間之間,這就是階級慣習(圖2)。
1.4.3 實踐的結構化
根據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在結構——慣習——實踐的實踐理論模型中,實踐的結構化集中體現在實踐再生結構的過程中,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行動者自身在社會空間中運動軌跡的形成和在象征空間中差異的形成。行動者或群體(創意階層)在實踐過程中,一方面改變了自身的資本量和資本結構,形成了社會空間的軌跡,另一方面也改變了生活方式、思想理念等象征空間,形成了象征空間的差異。
(2)行動者的實踐活動直接改變了物理空間的結構,改變后的物理空間結構成為新的結構性因素,對其他行動者的行為慣習產生影響。比如,園區管理者規劃建設了創業孵化器、公共空間、共享辦公等物理空間,形成了新的空間結構,對創業者的行為產生了影響,促進了創業者之間的交流,最終促進了創新企業的成長和創新創業氛圍的形成。
(3)行動者通過實踐直接改變或者間接反饋改變了制度、機制、模式等社會關系的結構。比如,創意階層中的社區營造工作者和團隊,通過建立各方對話平臺,構建各方共建共創的合作機制,探索出一種符合國情和現行制度的社區微更新項目操作模式,形成了穩定的社會結構,推動了社區營造制度體系的完善。

圖2 社會空間-象征空間的可逆循環
(4)行動者在實踐的過程中改變了象征話語的體系,生產了社會的象征空間。比如,藝術家在進行藝術介入社區的實踐中,進行了價值話語的輸出,普及了劇場藝術的概念和公眾參與的理念,甚至塑造了藝術項目或藝術團隊的品牌,創造了相關的網紅熱點詞匯。這些都是象征話語的改變和象征空間的生產,也是實踐結構化的重要內容。
本文的社會實踐分析框架基于結構——慣習——實踐的理論原型,融合了布迪厄的場域理論、資本理論、社會空間理論。其中,資本理論主要作用于結構形塑慣習的過程,社會結構正是通過改變個人的資本總量和結構,尤其是改變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來形塑個人的慣習。場域理論主要作用于慣習決定實踐的過程,因為慣習作為內在動力,需要與外在的場域共同作用,才能產生具體的實踐,即使相似的慣習,在不同的場域環境下,也會產生完全不同的實踐結果。社會空間理論主要作用于實踐再生結構的過程:第一,行動者可以通過城市實踐改變物理空間的結構;第二,可以通過社會實踐調整社會關系、制度、模式,改變社會空間的結構;第三,可以通過話語體系的建立、藝術創作的創意等象征實踐,改變象征空間的結構。因此,資本理論、場域理論、社會空間理論的引入,避免了社會實踐理論陷入簡單的“結構形塑慣習、慣習決定實踐、實踐再生結構”的機械決定論窠臼(圖3)。

圖3 社會實踐分析框架圖
空間理論中最有影響力的代表作是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出版于1974 年。列斐伏爾認為,人們關注的空間有三種:物質、精神和社會[8]。空間的知識應該將這三種聯結起來,其中,社會空間理論是其主要強調的。他將歷史性、社會性和空間性聯合論證在一個超學科的“三元辯證法”中。《空間的生產》就是圍繞空間性展開,提出空間實踐(La pratique spatiale)、空間的再現(空間表象)(Les 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和再現的空間(表征化空間)(Les espaces de représentation)的“三元組合概念”,即感知的空間、構想的空間、生活的空間[8-9]。
索亞把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總結為社會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和空間認知論的三元辯證法。其中,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是列斐伏爾反抗傳統本體論的二元對立的解釋框架:社會要么被解釋為歷史演變形成的(歷史決定論),要么被解釋成為社會因素建構出來的(社會決定論)。列斐伏爾通過引入空間性這個“他者性”或“第三性”的視角,來瓦解歷史性和社會性的二元論,并以此重建一種社會本體論。由此,空間性獲得了戰略性的地位。
為了引出空間認識論的三元辯證法,索亞敘述了列斐伏爾指出的傳統理論關于空間認知的兩種幻象:一是透明性幻象(the illusion of transparency),即無法從社會看到空間。“在索亞看來,透明性幻象是把概念的空間當作真實的空間,所以他們并沒有看到真實的社會,真實的社會是有肉身的,這就是空間性的肉身”[10]。二是不透明幻象(the illusion of opaqueness,又譯為真實性幻象[11]、模糊性幻象[12],即無法從空間發現社會。自然主義、唯物機械論或經驗主義者陷入不透明幻象,過分強調世界的具體性,拒絕探索事物的本質。不同流派的學者在這兩種片面性之間左右搖擺、論戰,但是都未能認識空間與社會的辯證關系。
索亞認為,列斐伏爾在接下來對空間認識論(我們如何才能獲得關于我們存在之空間性的準確而切實可行的知識)的分析中,同樣運用了三元辯證法:被感知的(Perceived)空間、被構想的(Conceived)空間、被生活(Lived)的空間,即感知的空間、構想的空間、生活的空間。分別對應于索亞轉譯的第一空間、第二空間、第三空間。索亞認為,第一空間認識論對應于被感知的物理空間,關注物理性和客觀性,偏重于空間形式科學的建構。第二空間認識論對應于被構想的象征空間,假定通過話語體系的構建和精神活動的空間再現,完成空間知識的生產,一切物質現實的知識本質上要通過思維去獲得理解。第三空間認知論對應于人們生活(存在)于其中的社會空間,它融合了第一空間與第二空間,又超越了前兩者,是一種他者化(第三化),既是對前二者肯定性的解構,又存續了創意性的重構,為空間知識的獲得工具注入新的活力。因此,與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類似,第三空間也因為這種他者性而獲得了優先地位。
資本的形式包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分別對空間的三種形態產生影響:物理空間、象征空間、社會空間。需要注意的是兩者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資本形態可以分別作用于空間形態的各個維度。基于此可以構建空間分析的基本框架,把空間按照存在形態分為物理空間、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對應于空間生產的三重內涵: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表征性空間,空間認知的三元辯證:感知、構想以及生活的空間,和索亞的空間理論:第一、第二和第三空間(圖4)。
2.3.1 物理空間
物理空間是一般建筑學范疇所討論的空間對象,是指人們所能感知的實體空間,也是社會實踐的物理場域,還是空間生產的基礎層面。列斐伏爾所建構的社會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歷史的、社會的、空間的)中的空間性主要是指物理空間。列斐伏爾指出,當代社會從空間中的生產(Production in Space)轉變為空間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空間是社會的產物,社會也是空間的產物。正是圍繞物理空間(尤其是城市物理空間)的生產過程,產生了各種社會活動和社會關系,而物理空間的存在狀態,也反映了社會斗爭的結果和社會關系的狀態。物理空間在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三重內涵中對應于空間實踐,在空間認知論的三元辯證法中對應于“感知的空間”或索亞延伸出來的“第一空間”。
2.3.2 象征空間
空間生產框架所定義的象征空間與布迪厄的象征空間概念不同。后者的象征空間是指對應于其社會空間的象征關系,是為了揭示階級結構而呈現的差異體系。而空間生產框架中的象征空間,是指區分于物理空間(實體)和社會空間(關系)的精神意義的空間。它有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是當權者和專業人員所創造的通過符號、編碼、話語、知識等對物理空間的價值及意義進行定義和解釋的空間表達體系;二是公共媒體、學術體系、大眾消費文化中圍繞行動者及其實踐行為建構的關于價值、文化、意義的公共話語體系。象征空間在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三重內涵中對應于空間表象(空間的再現),在空間認知論的三元辯證法中對應于“構想的空間”或索亞延伸出來的“第二空間”。
2.3.3 社會空間

圖4 空間生產理論中的概念關系圖
社會空間這一概念,作為被哲學、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地理學、城市規劃、心理學等學者廣泛使用的概念,并沒有統一的定義,而是根據不同學科、不同視角具有不同的內涵。空間生產分析框架中的社會空間概念不同于布迪厄的社會空間。布迪厄的社會空間以資本總量為縱軸、資本結構為橫軸(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的相對比例)來表現資本分配狀況的社會空間體系,概括了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它主要用來劃分階級,進而揭示資本主義基于資本建立的權力關系和統治系統,因此,可稱為“資本社會空間”或者“社會階級空間”。而空間生產框架中的社會空間是有別于物理意義的空間和精神意義的空間,同時又將它們包含其中的社會學意義的空間。它包含了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也包含著社會生產關系和再生產關系,既連接著社會生活的基礎層面,又連接著參與構想,是個人感知到并生活于其中的社會關系和社會活動的總和。空間生產框架中的社會空間在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三重內涵中對應于表征性空間(再現的空間),在空間認知論的三元辯證法中對應于 “生活的空間”或索亞延伸出來的“第三空間”。
基于上述兩種理論基礎,架構了創意城市空間生產的社會學理論框架(圖5)。

圖5 分析框架圖
3.1.1 超越主客觀二元對立
框架左邊以社會結構為起點,結構形塑慣習,使得慣習具有一定的持續性和穩定性。慣習決定實踐,通過實踐再生結構。慣習既是主觀產物也是客觀產物,一方面,是客觀結構的產物,另一方面,又生產著實踐與表象,因此,是超越主客觀二元對立的工具。慣習包含被形塑的過程和形塑的過程。其被形塑的過程是行動者運用經濟資本,被文化資本身體化、制度化的過程,也從而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本,是外在客觀結構內在化的過程。其形塑的過程,是通過慣習行動(社會實踐)改造客觀結構,使內在結構外在化。
3.1.2 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
框架右邊以行動者慣習為起點,展現慣習的能動性。經過慣習對于資本的整合,主動地、創造性地重構結構,生產物理空間、象征空間以及社會空間,即實現社會實踐的空間性。如果只是通過“結構因素——經濟資本——空間生產”來理解空間生產(第一象限),看不到行動者(慣習)的能動作用和象征資本的重要性,那么就陷入索亞所指出的空間認識論的“真實性幻象”(“不透明幻象”)。相反,如果只是通過“慣習——象征資本——空間生產”來理解空間生產(第四象限),而看不到物理空間的基礎性作用和結構因素的框架性作用,就會陷入索亞所說的“透明性幻象”。只有在空間生產中同時考慮結構因素與行動者慣習,用社會空間來同時包含和超越物理空間與象征空間,才能完整呈現空間生產的邏輯。
框架外圍大圈可看作“慣習”通過“實踐”重構“結構”,從而“生產”社會空間,再重塑“慣習”的循環過程。運用此框架對創意城市的不同形態歷時性的討論,呈現城市“實踐”與“生產”超學科的三元辯證,即社會性、空間性與歷史性。社會結構影響創意階層基于慣習進行社會實踐的過程,正是創意城市空間生產社會性的體現;而行動者慣習創造性的慣習行為改造客觀結構的結果,正是創意城市空間生產歷史性的體現;而空間生產本身的引入,是創意城市實踐空間性的體現,因為空間一方面受社會結構的影響而相對穩定,另一方面被行動者的慣習持續改變,因此,空間性容納了穩定性與能動性,又超越了結構因素暗示的社會決定論和行動者慣習隱藏的歷史決定論,從而形成創意城市的三元辯證。
作為后工業化時代創意城市的文化支配過程(圖5虛線以下),經濟場域(第二象限)是經濟實踐與經濟資本的中間環節,在社會結構中支配經濟資本(權力)進行經濟實踐的媒介。非經濟場域(第三象限)是通過象征資本形塑慣習進行象征活動,認知建構這一場域的過程是賦予其象征價值的過程,同時也是將該場域屬性身體化于慣習的過程。創意城市生產象征空間以及社會空間(第四象限),通過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象征資本(創意資本)滲透于非經濟場域(第三象限),發生非經濟實踐行為(象征活動),從而創造觀念價值、促進經濟場域(第二象限)的文化消費(經濟活動),推動創意產業的發展,吸引更多經濟資本并獲得物理空間(第一象限)的增值。
筆者提出的上述理論框架融合了社會實踐理論和空間生產理論,以資本(包含經濟資本和象征資本,其中,后者又分為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為樞紐,梳理物理空間和象征空間領域對應的經濟活動和象征活動,闡述了不同維度的社會實踐循環和空間生產循環,完成了基于社會實踐和空間生產這兩個重要概念的理論框架建構。為檢驗理論框架的闡釋能力,將分析三種創意城市空間形態的現狀問題并嘗試尋找解決路徑。
在創意城市理論引入中國的近二十年間,創意園區遍地開花卻良莠不齊。基于地方政府與開發商“共謀”的利益關系,一些創意園區只關注物理空間循環,希望通過空間的一次性開發迅速完成經濟資本和地方財政的積累,從而造成早期創意園區趨同的產業定位和單一功能空間[13]。而創意階層重視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循環過程,希望通過地方化的產業結構規劃,充分發揮在地資源,利用象征空間的打造,發展特色產業,塑造企業文化個性,實現象征資本的增值、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的再生產,從而獲得經濟效益和文化、社會效益的綜合平衡,是打通第一象限與第四象限的空間生產循環。這兩個循環之間的矛盾構成了創意園區的空間生產過程中的基本張力,也是創意空間生產過程中各方力量斗爭角逐的根本原因。而后工業化時代下的創意園區旨在推進產業結構轉型,因此,不僅應打造鼓勵公共交往、功能復合的物理空間,更應致力于建構整體性、系統化、多元化創意網絡,重視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構筑,以吸引并留住全球創意人才,來積極挖掘地方創意產業,將其轉換為競爭優勢參與全球化競爭。
在創意街區的發展中,由于空間的生產把持在追逐經濟效益最大化的大資本的手中,銷售型物業售出之后業主一般在租賃市場上出租,造成“房人分離”的狀況,這意味著慣習決定實踐、實踐再生結構、結構制約資本的鏈條(第二、三象限)被打斷,空間的主要使用者——擁有象征資本的創意階層缺少話語權,很難參與主導性城市實踐的過程。因此,在創意街區由于創意階層的持續經營和創造而逐漸繁榮的過程中,租金水漲船高,容易出現過度商業化和紳士化、創意階層被驅逐、創意空間難以為繼、創意資本難以獲得良性發展的問題。而背負社會可持續發展和文化公共交流使命的創意街區,更會因為空間共相化迷失原真性,繼而衰敗。創意商戶只有保持獨立精神和創意思維(慣習)、創新產品和服務以優化結構,才能獲得創意街區的良性競爭和永續發展。因此,鼓勵商業獨立性和社會多樣性,鼓勵商戶聯盟“占領”街道,防止創意資本與空間實踐的斷裂,平衡獨立品格與速度效率是創意街區實踐性矛盾的解決路徑。
創意社區中,由于其功能更為多元化與生活化、空間更具日常性與包容性,經濟活動與象征活動可以各自獲得發展的空間,并且通過創意階層的社會參與和社區營造,把社會實踐與空間生產結合起來,物理空間、象征空間、社會空間都獲得良性的發展。但是創意社區中引入的經濟資本所期待的立竿見影的物理空間改造(圖5虛線以上),與創意階層與社區居民長期致力的細水長流的象征空間重塑以及社會空間重構(圖5虛線以下)之間的矛盾并沒有消失,需要社區營造團隊來加以彌合。社區營造旨在通過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構建、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增長,引入經濟資本的參與,最終表現為社區物理空間的更新、象征空間的構建以及社會空間的營造。社區營造的長期性與外來資本、行政體系所要求的短期性具有內在性的矛盾,需要社區營造團隊既考慮短期物理空間改造項目的刺激效應和傳播效應,又要進行長期的社區內生力培養和凝聚力建設,實現社區的長遠、全面發展。
以創意園區、創意街區、創意社區為代表的創意城市空間,其空間生產是一個復雜的社會過程,僅僅運用傳統建筑學的理論體系難以解釋空間背后的社會邏輯。布爾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通過慣習、資本、場域等重要概念闡釋了社會實踐的內生動力、能量來源和外部環境。列斐伏爾等人的空間生產理論分析了物理空間、象征空間、社會空間三個層面的空間邏輯,擴展了空間分析的維度。融合上述兩大理論體系的創意城市空間的社會分析框架成為有力的思考工具,可以用來分析空間生產過程中的“實踐循環”與“生產循環”、創意城市的三元辯證、創意城市的資本運作。此框架也揭示了創意階層整合象征資本,進行象征活動,從而生產象征空間和社會空間是永續創意城市空間活力的根本。為了檢視此框架的闡釋能力,對創意園區的空間性矛盾、創意街區的實踐性矛盾、創意社區的時間性矛盾的初步分析,只是運用此框架的初步嘗試。希望本文建立的社會分析框架可以成為建筑學與社會學在創意場域擦出的思想火花,對創意城市空間的深入研究提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