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底層最大的恩惠與憐憫

張學東

眾所周知，卡爾維諾最最著名的小說當數那部晦澀幽暗的《寒冬夜行人》，而《馬可瓦多逛超級市場》卻鮮為人提及，究其原因必定同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學思潮有關，那時寫作者都在強調現代小說技巧魔幻現實主義和意識流之類，像《馬可瓦多逛超級市場》這樣的短篇小說坐冷板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許，還有一個更深層的理由，那便是國人普遍對超級市場沒有什么概念，閱讀無法產生共鳴，而超市樂購風靡我國也是最近二十多年間的事，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如今，重讀這部三千來字精短至極的小說佳作，實在是叫人拍案叫絕又言說不盡。

小說為讀者展開的是一次瘋狂樂購的行動。貧民馬可瓦多一家，某日傍晚也躍躍欲試地走進了一家規模龐大的超市，鱗次櫛比的貨架、五光十色的商品、摩肩接踵的顧客、推動自如的購物車……這一切無不讓他們感到新奇和刺激，然而，超市注定是富人的天堂，對于有分期付款要付、有若干欠債要還的馬可瓦多一家而言，超市無異于水中之月或墻上畫餅，在這里他們頂多可以飽飽眼福，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是他們買得起的。身無分文卻又要像富人那樣逛逛超市，便形成了這部經典小說的最大張力。

商品的誘惑力太強大了，它無時無刻不在勾引著你的目光，刺激著你的消費欲望。首先，孩子們就問“爸爸，我們可以拿這個嗎”，作為工資微薄且沒有閑錢的父親如是回答“不行，不能動，禁止撫摸”，想一想，連摸一下都被禁止，這對于饑餓的孩子們來說太過殘酷了，實在是有悖孩童的天性，況且他們滿目皆是人家在拼命地選、使勁地拿，好像這些東西根本不要錢白送似的。如此喧鬧的購物場景，在眼下的中國早已司空見慣，商品的極大豐富讓我們體驗到什么叫做購物天堂，被物欲橫流勾勒出的現實世界簡直如夢如幻，而我們也正闊步走在脫貧致富的康莊大道上?？墒牵缭?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意大利某工業城市，貧困如馬可瓦多的低級工人比比皆是，卡爾維諾致力于用自己的文字，來揭示馬可瓦多這樣的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況，這樣的寫作理念同新千年后我們的底層書寫非常相似，但與我們普遍表現出的殘酷、悲痛和絕望所不同的是，卡爾維諾營造出一種黑色幽默的氛圍，這跟西方人的精神氣質相通，更與作家的理想信念相關。終于，在這一家人飽受商品的苦苦折磨后，作家心慈手軟了，于是也讓他們各自推起購物車，在筆管條直的貨架通道中自由穿梭，并象征性地挑選一些自己喜歡的物品，父親一輛車，母親一輛車，兒子也有一輛車，這一家人欣喜若狂地推著自己的貨車，組成一列小小的火車，在迷宮一樣的超市里幾乎迷失了自我，好在關鍵時刻還算理智，他們很快便意識到“一算總賬得要我們上百萬”！

世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何況是裝得滿滿當當的幾車貨品？窮人原以為可以推著小車在超市里永無止境地窮逛下去，但是，當廣播通知下班時間將到，請顧客趕緊去收款臺結算時，馬可瓦多一家才如夢方醒。作家如是描述收款臺：“計算機正對著他們，而且噼啪作響，像一挺挺機關槍面對著要出去的人?！备F人自然是膽怯的，因為囊中羞澀，可又對商品那么戀戀不舍，他們幾乎被逼到了絕路，看來只能忍痛割愛丟下購物車落荒而逃了。假如小說這樣寫，那便不是大師所為，卡爾維諾所要創造的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是為了讓窮人保留那么一絲絲虛榮心和購物欲，于是這一家人如籠中之困獸，推著貨車漫無目的左右沖突。俗語說，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卻又打開一扇窗。原來，這家超市為了擴大經營規模正在進行改擴建工程，他們轉來轉去歪打正著，竟然闖入旁邊的施工區域，他們像一群倉皇逃竄的老鼠鉆進黑乎乎的洞口，迎面而來的恰是七層樓高的腳手架，還有正好降臨在腳下的吊車和鏟車斗。

這個戲劇性的突破口猶如神助，被作家信手拈來，最后，卡爾維諾就讓這家人將推車里的貨物全部倒進鏟車斗里，他們自己也一個一個跨步跳了進去，吱嘎作響的吊車載著戰利品和這一家人開始向遠方緩緩移動……至此，假購物變成了真盜竊，孩子們恐懼的嘴里一連發出“我怕”的喊聲，在他們頭頂上是星斗滿天，而腳下卻是閃閃發亮的巨幅燈箱廣告，那玩意兒正是為了邀請人們來此樂購的——資本主義的超級賣場就是如此霸道而又不擇手段，商家就是想榨干人們口袋里的每一分錢。

我以為，在一個紙醉金迷唯利是圖的消費時代，《馬可瓦多逛超級市場》就是給予那些底層民眾最大的恩惠和憐憫。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一位寫作者還能做些什么。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