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玲
中午放學時,帝娃又被林老師留下了。
帝娃姓張名帝,十歲。與那個自編自唱的歌星張帝同名同姓。林老師常說,張帝,你應該有歌星張帝那么能干的喲!帝娃總是使勁點頭,也不知他到底懂了沒有。
帝娃站在講臺前還沒講臺高,又黑又瘦,兩眼也黑得賊亮,總是滴溜溜地望著林老師。林老師看了看他,揚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真想罵娘了,甚至想伸手給他兩下,但又狠狠地忍住了。這些年也都這么忍住的,她還要靠工資生活呢。現在,只要老師對學生動一下手指頭,就可能定性為“體罰”,然后被家長投訴,被輿論譴責,被學校處理,扣罰績效工資乃至被辭退,打入教育界黑名單。
這是“紅線”呀,紅得觸目驚心。
帝娃低下了頭,兩只像鷹爪樣的手交織在一起,不停搓著衣角。忽又抬起頭,迷茫著一雙大眼睛,望一望林老師。
林老師看著那雙迷茫的大眼睛,心里那個痛啊。她極力控制情緒,壓低聲音問道,你說說看,有好多次不完成作業了?帝娃想了想,也許是無法統計,小聲道,記、記不清了。此刻,林老師腦袋嗡地一聲,眼前除了這個不爭氣的孩子,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顧不得了,今天,要不懲罰一下他,讓他記憶深刻一點,以后怕是沒得救了。林老師順手操起講臺上的學生用軟尺,三下五除二扒掉帝娃的褲子,在帝娃的屁股上“炒起了肉片”,一邊問,為什么不做作業?知不知道不做作業的后果?不做作業怎么鞏固知識?不學知識……你長大了還能干什么……那軟尺雖軟,打在帝娃沒肉的屁股上,應該也是痛的。只那么幾下,居然留下了幾條交叉的紅棱子。帝娃一邊哭一邊喊,我要做作業了,要做作業了。
林老師丟下軟尺,走到帝娃的課桌前,把帝娃的書包拿過來,遞給他道,馬上補昨晚上的作業!
帝娃慢吞吞地在雜亂的書包里翻找作業本。
林老師拿出手機,開始翻通話記錄。不用看姓名,她照著來往最頻繁的那個號碼撥了出去。
半晌,對方接了,喂,林老師啊,帝娃咋還沒回家呢?帝娃媽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問。
林老師一聽,火氣又噌噌地冒到了頭發尖上,你家張帝昨晚又沒做作業。現在對學生減負,家庭作業已經很少了。這學期已經過半,他還是只做了一次。我給你打了多少次電話?發了多少條短信?當面溝通了多少次?你簡直不當回事嗎?你自己生下的孩子,你不管么……
林老師……我也想管他的學習啊,可我沒有能力……也沒有精力啊,我們農民工真的不容易啊。請你……
別跟我說這些,農民工就是理由嗎?就不該讓孩子成才嗎?哪有學生不做作業的,我今天非要留他把作業補起不可!別給他求情,你們這是在害他。林老師噼噼啪啪地放著連珠炮。
沒等那頭說話,林老師就掛掉電話,開始輔導帝娃做作業。氣歸氣,但帝娃畢竟坐下來了,林老師又有一絲欣慰。這時,她聞到帝娃身上一股酸臭氣,估計有好多天沒洗澡了,還聽到他肚子里咕咕的叫聲。林老師搖搖頭,心里又一痛:這孩子也是造孽啊,莫不是早飯都沒吃?于是對帝娃說,你好好做作業,中午我請你吃回鍋肉。帝娃又使勁點點頭,這次肯定是懂了。帝娃最喜歡回鍋肉。
這時,林老師的手機陡然響起,她一看,驚呼:遭了!那頭,傳來七歲兒子有氣無力的聲音,媽媽,我餓了,你好久回來?她趕緊說,兒子,媽媽今天要回去得晚點,你自己熱昨天的剩飯吃吧。對不起對不起!掛了電話,林老師動了動喉嚨,有點哽咽,多少次這樣了,實在愧對兒子。
輔導完帝娃的作業,本想去辦公室弄點熱水,讓他擦一下臭烘烘的身體,但沒有時間了。林老師帶著帝娃走到校門口,又給他媽撥去電話。還沒開口,帝娃媽便一鼓作氣說,林老師,帝娃那個樣子,請你多費心,你看我們也不懂,只能全靠你們老師,成績不好,別又傷了身體,他早飯都沒吃哦,讓他回家吃飯,不然餓起胃病了,你也負不起這個責。
林老師聽了,真有點哭笑不得。帝娃媽那意思是,帝娃成績不好都是老師的責任。你們從來不監管他的學習,也是老師的責任?你們不照顧他吃早飯,“餓起胃病了”,也是我們老師的責任?真是荒唐。
林老師很想把這些話給帝娃媽懟回去,但她忍住了。她太清楚了,這所郊區小學大都是農民工的子女,很多還是留守兒童。家長們不知是壓根就弄不明白教育是需要多方配合,還是懶惰放任,總之,很多道理是無法講的。她趕緊說,你放心吧,我正帶他去吃回鍋肉呢。那……那……咋好意思呢……林老師不想再和帝娃媽啰唆,帶著帝娃走進學校附近的一家飯館。看著帝娃狼吞虎咽吃著一大盤回鍋肉和一大碗白米飯,她問帝娃,屁股還痛不痛?帝娃滿口包著肉,使勁搖頭,不痛!林老師又問,今天該不該挨屁股?帝娃抬起頭,大眼睛撲閃撲閃了幾下,說,該!是……是我自己不做作業的。林老師笑了,理了理帝娃亂糟糟的頭發,說,你明白老師的用心就好啊,希望你長大了,有本事了,也要牢牢記住今天這頓“軟尺炒黑肉片”和這盤回鍋肉。帝娃也笑了,頭點得像啄米。帝娃吃飽了飯,林老師將他送到家門口,看他蹦跳著進了門才轉身回家。
兒子抱著一本書在沙發上睡著了。餐桌上剩了半碗飯,那應該是兒子給她留下的。她輕輕給兒子蓋上毛毯,吃完那剩下的半碗飯,開收拾屋子。剛收拾停當,鬧鐘響起,該送兒子上學了,自己也該去學校了。
走在街上,林老師抬頭看了看天空。初秋,本是天高云淡,神清氣爽的樣子,但她卻感覺沉悶得很。該不會要下暴雨吧?這是下午兩點過,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年“5.12”地震那個午后的天氣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學校門口,一看到那些進校門的學生,她立即瞳孔放光,全身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滿臉慈愛。這是林老師的日常。
今天迎接林老師的,不是孩子們那清脆的“老師下午好”的聲音,而是一堵人墻:校門口站著朱校長、帝娃媽、帝娃,還有一個形容枯槁有點猥瑣的老男人。有那么一瞬間,林老師想,不就一盤回鍋肉嘛,用得著如此隆重?
林老師!這時,朱校長叫住了她。一臉黑線。
就是她,就是她,把我家帝娃打傷了!那個形容枯槁的老男人指著林老師歇斯底里地叫喊,嘴上還直冒白沫。他是帝娃的父親,綽號“張皇”。因為他兒子叫張帝,人們就叫他張皇。看似大氣,其實,也有“惶”或“晃”的意思。因他很不靠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從不管教孩子,成天無所事事,還爛酒。他的“中國夢”就是堅持買彩票,中大獎,一夜暴富。
張皇這一喊,立即引來一些送孩子的家長的圍觀。林老師滿臉茫然。朱校長的臉更黑了。看有人圍觀,張皇越發來勁,快來看呀,快來看呀,林老師打學生了,把學生打傷了……很快,一大群人圍了過來——家長、學生、走路的、騎車的、開車的,烏泱泱一大片,瞬間將校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老師怎么能打人呢?”
“怎么又有老師打人,不是說現在不能體罰學生嗎?她還敢打學生,不怕開除嗎?”
“肯定是家長沒給她送禮?”
“是不是沒進她指定的輔導班?”
“是不是沒買她指定的教輔資料?”
……
圍觀者中,各種指責鋪天蓋地。
直到這時,林老師都還蒙著。喊道,等一下,你們都說些什么呀?我只是讓他補家庭作業而已……但是,她的聲音被憤怒的口水淹沒了。
打她,打回來!這時,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一些人開始擁進校門,沖向林老師。她待在原處,任由人潮蜂擁而至。接著,拳頭、書籍、口袋如暴風雨般砸向她。林老師本能地護著腦袋,蹲下了身子。就在這一剎那,她看到了亮光,那是圍毆的人群腿與腿的縫隙間傳進來的亮光。見到光明的林老師,奮力扒開兩條腿,鉆了出來。還未起身,就被一只大手逮住拉起飛奔。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到了辦公室門口。
林老師,好險啊!這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林老師以前的一個學生家長,現在學校里當保安,人稱“明哥”。林老師驚魂未定地望著樓下,一些人還在指手畫腳。她揉著被砸痛的腦袋和肩膀,喘著氣說,謝謝你,明哥。明哥笑了笑,林老師,那兩個家長是我放進來的,他們說你今中午帶他們的孩子吃了飯,我還以為是來感謝你的哦。然后摸了摸后腦勺,林老師,我家孩子在讀書那會兒就知道您是位好老師,要求嚴格,但心特別好。現在,我在這里當保安,通過耳聞目睹……我絕不相信那個家長說的話。您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把他們轟走!說完轉身大踏步走了。林老師想拉住他,但渾身無力。其實,林老師真想對他說:我情急之下是打了帝娃的屁股,我想給他教訓,讓他從小就明白,做錯了事就是應該承擔責任,受到懲罰。
明哥來到校門口,朱校長正在對著人群喊話:……請家長放心,大家放心!我們一定要查清……要給大家、給社會一個交代……
張皇又跳了起來,喊道,賠錢!你看她把我家帝娃的屁股打成啥樣了?說著,就去扒帝娃的褲頭。帝娃十歲了,紅著臉雙手護著褲腰不讓扒。男人一只手拽緊帝娃的兩只手,另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扒下了帝娃的褲頭,把帝娃那黑不溜秋臟不拉嘰的小屁股翹給大家看。帝娃拼命掙扎,一邊哭喊著:不要啊不要啊!
周圍有人哄笑。
這時,明哥走上前去仔細瞅了瞅,那又黑又干癟的小屁股上沒有傷痕啊,分明是幾個“紅叉叉”嘛。明哥有些眩暈,眨了眨眼睛,再看,還是“紅叉叉”嘛。
明哥眼前出現幻覺,他仿佛看到,在一個臟兮兮的作業本上,老師打了很多個紅叉叉——那是女兒的作業本。林老師不止一次把他請到學校,拍著本子,指著紅叉叉說,你看看,一個女孩子家,不愛整潔,一個作業本都成“油渣”了。你再看看,她做對了多少,吃了好多紅叉叉?我希望我們都用點心,共同努力,堅持不懈,把她的不良習慣糾正過來,把成績提上去……現在想來,要不是林老師當初的嚴厲和一絲不茍,要不是我理解了老師的一片愛心,配合林老師教育女兒,一個農民家庭的子女,哪能在重慶軍醫大深造,又哪能成為如今的學術帶頭人。我今天又哪能放下日曬雨淋的重活,來到學校做一名無需苦苦掙錢的保安呢?
想到這里,明哥拉開了張皇的手說,我看了下,這不算傷吧?
咋就不算傷呢?你看這里,還有這里,這么多紅棱子!
嘿嘿,就你這脾氣,說不定你平時沒少打他吧?明哥看了看帝娃。
就是就是,他好多次把我屁股都打腫了。帝娃今天“受了辱”,大約也豁出去了。
張皇見帝娃還敢造反,順手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非常響亮。然后手一松,將帝娃丟在了地上。帝娃的屁股瞬間起了“一座五指山”,他爬起身,提起褲子,躲在了他媽的身后繼續抽泣。張皇走到明哥面前,用手指著明哥的鼻子口吐白沫,你說不是傷,那是什么?說啊,說啊!明哥抹了抹臉上的口水,遲疑地回答,那是紅……紅叉叉。
人群哄然大笑。哈哈……紅叉叉,哈哈……
這學校,怎么請了個傻子當保安?哈哈……
老師是打學生的惡人,保安又是傻子,我們的孩子咋辦哦,看來得想法轉學咯!人群又開始哄鬧。一些人掏出手機拍照、錄像。個個臉上洋溢著莫名的興奮。
朱校長本就皮膚黝黑,看著這場面,一張臉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不知為何,朱校長摸了摸頭頂,又摸了摸頭頂。終于又張口了:家長朋友們,請安靜,請安靜!這件事我們一定要查清楚,若真有其事,我們學校一定還孩子一個公道,還家長、社會一個放心!說完,他又往頭頂揚了揚手,似乎要護住快要掉下的帽子。
得到了校長的表態,一部分人開始散去,臉上透著失望的表情,也許是好戲沒看夠吧——主角都“溜”了。張皇看人群散去,再次跳了起來,啥叫查清楚,這傷不是清楚得很嗎?還有,姓林的老師打傷我家帝娃,怕事情敗露,還假惺惺請他吃回鍋肉。這么重的傷,一盤回鍋肉就想擺平嗎?
這聲音,躲在辦公室窗戶后的林老師聽得分明,特別是那“回鍋肉”的說法更是如雷貫耳。她張大了嘴,似乎在自言自語:我——我——請帝娃吃回鍋肉是——是——為了擺平打了帝娃?幾個女老師聽了更是憤憤不平,說,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如此不要臉的。
林老師白皙的臉上突然青筋暴綻,她拉開辦公室門,向樓下沖去。她要和那張皇理論,哪怕再挨打也在所不惜。幾位老師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得一陣悶響。因沖得太快,林老師在樓梯上一腳踏了個空,整個人斜著倒下去,翻滾了幾圈才被一雙大腳擋住了。林老師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
林老師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然后被整個抱了起來。林老師轉頭一看,是她的搭檔趙老師。喊道,趙老師,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請帝娃吃回鍋肉,不是因為打了他,而是看他餓得可憐。讓我下去解釋清楚……正說著,林老師的嘴被一股咸咸腥腥的東西堵住了。她用手摸了摸,鮮紅的血在她的指尖、嘴角蔓延,她順著血跡一路摸上去,手停在額角,那里有一條大口子。她不再掙扎也無力掙扎了,任由趙老師將她抱入辦公室。幾個女老師七手八腳將她放在凳子上躺下。讓我……出去……林老師此時已近虛脫。額角的血順著發絲流下,宛如一條紅線。血至發梢滴落,顆顆紅艷,又似瑪瑙。一個女老師抽了一團紙巾在她額頭上擦著。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趙老師看著這個多年的搭檔,竟也無語凝噎。她是那么善良,在孩子面前既慈祥又剛健,被孩子們叫作“林媽媽”。可現在……他真想沖下樓去,問問那個家長,問問那些謾罵甚至動手的人,你們長沒長腦子,還有沒有起碼的良心!可是地下那逐漸拓寬的血跡,以及林老師更加細弱的呻吟,容不得趙老師多想了。他立刻撥打了120。然后又給林老師的愛人老劉打了電話。
老劉是區農業局一個辦事員,正在外地出差,聽說林老師被學生家長打了,立刻暴跳如雷:我早就叫她不要那么認真,不要那么認真!這下好了哇,終于整出事了哇?別個的娃兒,家長都不著急,她倒是上心得很!老劉的聲音似要把趙老師的耳膜震破。趙老師急忙把手機挪開,那聲音仍然喋喋不休:她這么認真,為了誰?評先進、評職稱、公費參觀,全沒有她的份;好學生分給別人,差學生全分她班上……電話那頭居然傳來老劉的嗚咽之聲。趙老師默默地掛了電話。
林老師從教二十年,所教語文學科年年名列全市前茅。學生的作文也常登載于一些報紙雜志上。可是她卻幾乎沒得到什么“先進”“能手”的獎。即使有,也只是校長每學期開學時,發給她的“校級教學能手”這類紙片片。其實,教師們都明白,這無非是忽悠小孩子的把戲。
都說知識分子清高,或許,只是以前吧。現今時代不同了,就連很多大學都衙門化了、庸俗化了,何況一所郊區小學。清高是要付出代價的。不審時度勢,不請客送禮,不吃吃喝喝,不看校長臉色……任你如何能干,也只是賣點傻力氣罷了。林老師就是那種賣傻力氣的人。她業余喜歡寫作,常有文章在一些報刊或網絡平臺發表。一次,她寫了一篇教學論文交給學校,卻石沉大海。但不久以后,這篇論文只是換了一個題目,在市上獲了一等獎。獲獎者卻是另一個女老師。幾乎全校都知道,她是朱校長“重點培養”的。林老師非常氣憤,找到收論文的李副校長。李副校長一臉難堪,賠笑說:林老師,我也不瞞你,論文的評比和推送都由學校定奪,再申報給市里。我也知道你的文章好,可是教育這個東西,教無定法,我們“老大”不認可你這篇,我也沒辦法……
李副校長盡管哼哼哈哈,但林老師也算聽出來了。本來呢,像這種情況,一般人會選擇忍了,各人心知肚明。但林老師卻不想忍,她不愿意做“犬儒”。她直接跑去找朱校長理論,甚至當著很多教師的面,和校長大吵了一架。結果呢,卻因“無憑無據”不了了之。反把自己加速列入了校長的“黑名單”。林老師的愛人老劉,說起這些事,便氣不打一處來。說,現在的學校也和官場一樣了,你還那么“迂腐”,這不是瘋了,就是傻了。
為這事,老劉甚至提出過離婚……
掛掉電話的趙老師很是擔憂,這次,不知道那劉辦事員又要做啥……折回辦公室,地下已經好大一攤血,林老師滿臉蒼白,已經昏迷。老師們正在七手八腳地掐她的人中,嘴里不停地喊著“林老師!林老師!……”120還沒來。老師們似也借機找到了一個出口:怨學校、怨家長、怨社會、怨媒體……當然也不乏“冒酸”的人:看見了吧,這就是自作自受,平時教書那么認真,把我們遠遠地甩在后面,太充能了,就是該吃點虧……
終于,救護車來了,林老師被送上了車。
校門口的圍觀者見來了救護車,知道出事了,都作鳥獸散。帝娃那猥瑣老爸張皇也被他媽拉走了。
學校安靜了,老師們卻不安靜了,誰也無心上課。孩子們也茫然了。朱校長更不安靜了。很快,他在網絡、朋友圈看到了今日的視頻。鋪天蓋地的評論,所有的鍵盤俠、吃瓜群眾一邊倒,指責學校,指責林老師,甚至指責保安。還有網友剪輯不明來路的視頻,配以文字,造成帝娃被打的血腥場面。朱校長在辦公室不停地踱著步,不停地用手壓著頭頂。
想必,這個動作,從此將成為他的招牌動作。
很快,朱校長接到主管局、扶貧辦等部門的電話,口徑一致:張帝家是重點扶貧對象,一定要高度重視,對體罰學生的老師,要嚴懲不貸,迅速平息事態,控制輿情。
至于,林老師為何打了張帝,當時情況是怎樣的,張帝是否遵守了《小學生守則》,張帝究竟傷著沒有?林老師被圍毆,現在被救護車拉走了,她的傷勢又如何?好像并不在過問之列。
林老師左手肘骨折,左腳腳踝錯位,額頭摔開一個五厘米的口子。她在醫院里躺著,一直是母親和自告奮勇的老師們輪流陪護。其間,丈夫老劉帶著兒子在醫院陪了一天,后來聽說醫院近期流行病患者很多,怕兒子受到感染,就再沒出現。兒子倒是很懂事,每日都打來電話問候。其實林老師知道,老劉心里的怨氣不是一天兩天了。老劉每日能讓兒子打來問候電話,她已經知足了。畢竟這些年,她虧欠他們父子太多。
但是,看著床頭趙老師給她帶來的一張張紙條,林老師又覺得,心里暖暖的,有了力量。那是一張張從小字本撕下的紙條。紙條上工工整整寫著:“林老師,祝您早日康復!”“林老師,我們想你!”“林老師,快回來吧,我們需要你!”……這是林老師班級的孩子們寫的。其中還有一張紙條上寫著:“林老師,我錯了!”沒有署名。不用猜,林老師也知道是誰了。不管咋說,孩子的心還是純潔的,也是無辜的。林老師的眼淚滴在了字條上……
林老師住院,學校領導們也都沒閑著,在緊急研究如何平息事態。此前,李副校長也代表學校來醫院詢問了那天的真實情況,林老師沒有回避,承認的確用軟尺抽了幾下張帝的屁股,也陳述了具體原因。但在研究的時候,朱校長義正詞嚴:不管什么原因,老師都不能對學生動手,哪怕輕輕敲一下都不行,這是鐵的規定,必須嚴肅處理!李副校長還有其他幾個班子成員對此提出了異議,說教育是“雙邊”的,這也是鐵的常識。如果學生拒不遵守紀律,拒不完成作業,在反復教育無果的情況下,教師們怎么辦?是睜只眼閉只眼,還是放任自流?反過來說,學生不遵循《小學生守則》,難道就沒有錯嗎?我們不敢批評家長,不敢處理學生,只是一味對教師下“殺威棒”。以后,誰還敢嚴格要求學生?都當“耷眼皮”,滋長惡劣風氣嗎?有人說,事實已經如此了,我們教師群體里管教學生的“無力感”,就像傳染病一樣,為了不惹事,很多人都教“望天書”。——只怕,這后果比所謂“體罰”嚴重十倍百倍吧?
朱校長說,道理我都懂,但是,上面是這樣要求的,我們必須嚴格執行!
有人小聲嘀咕:這“上面”是什么人呢?他們真正了解現在的學生嗎?真正在乎孩子們嗎?真正設身處地為教師想過嗎?真正為教育的責任和未來考慮過嗎?一有風吹草動,就“嚴肅處理”,還不是你們官僚主義作怪,怕輿情,怕擔責,怕掉了頭上的帽子!
但不管怎樣,第二天便出臺了處理決定:
……發生這樣的事情,學校非常重視,第一時間前往被打學生家里進行了慰問,并向被打學生和家長道歉。學校校長親自帶領孩子去醫院檢查了傷情……
經過學校行政緊急研究,決定對體罰學生的林××老師作停職處理。事件的最新進展,我們將及時向主管部門、向社會通報。
學校將以此為契機,不斷總結教訓,改進工作,進一步加強師德師風教育,切實杜絕類似的事件發生。歡迎家長、社會監督……
學校帶去了一千塊的慰問金給張帝的爸媽。學區教育局、扶貧辦也及時進行了慰問。當天,張帝家就收入了五千元。張皇數著錢,儼然豐收的樣子。據說,當天就去喝了臺酒,又買了幾十元的彩票。這是兒子張帝給他“掙”來的。
學校花了930元錢,給帝娃做了醫檢。他的屁股毫無問題。
事情到這里,好像應該告一段落了。學校也該安寧了。
然而,第三天,又有一幫人來到學校門口,似乎更加熱鬧。張帝又被張皇拉扯著,煞像牽了一只猴子。一瘸一拐地在校門口帶著哭腔來回地走。張皇吆喝著:看啊看啊,我帝娃現在嚴重了,腿也被打壞了!我強烈要求學校,必須賠償!
一些圍觀者嬉笑著,謾罵著,拍攝著。
學校緊閉著大門。明哥和另一個保安穿著制服,拿著防衛棒嚴陣以待。
幾個不明身份的人,起勁地喊著:賠錢,賠錢!
沒有人喊停。
這當兒,一輛凱迪拉克越野車停在了校門口。車上下來一人,穿著時下流行的布衣服。此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個子不高,清瘦,雖面相和藹但目光如炬。人群里有人叫了一聲:杜總!
這杜總何許人,本地人,返鄉創業人士,市龍頭企業的老總。杜總撥開人群,走上前去,對張皇輕聲說:放開他。
也不知是懼怕杜總的聲望,還是杜總那不怒自威的氣勢,張皇乖乖地放了張帝。杜總蹲下身子,問張帝,為什么哭?張帝摸著手臂說,痛。杜總再問,哪里痛?張帝回答,手臂……痛。屁股痛不痛?張帝搖搖頭,不痛。
腿痛不痛?
張帝抬頭望了望他爸,沉默著。
杜總笑了笑,我曉得你叫帝娃,這幾天你都出名了。但你知道嗎?你林老師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所以真正受傷的是你老師!現在,我再問你,腿痛不痛?帝娃小聲說,不、不痛。杜總說,是男子漢就大聲點,腿痛不痛?
帝娃再次望了望他爸,又轉頭看看人群外那輛凱迪拉克,突然大聲說:不痛!
人群開始哄笑。
張皇伸手就來拉張帝,杜總一把擋開了,既然你說帝娃腿不能走路了,帝娃又說腿不痛,那我們就讓帝娃走兩步看看。
張皇惡狠狠地對帝娃吼道:帝娃,你敢走!
帝娃剛邁出的腿,嚇得又放下了。這時,周圍有人開腔了:你這就不對了,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娃兒的腿被打壞了,人家叫他走兩步,也是為了證明噻,咋就不準他走呢?就是嘛,只要是真的,怕啥子哦。張皇黑著臉不言語。
杜總站起身來,大聲道:請各位家長、各位朋友千萬要記住了,你們只曉得老師體罰學生是錯誤的,但你們一定要曉得,家長體罰學生也是錯誤的。而且,如果為了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教唆、脅迫子女,那就是違法!性質更嚴重。
張皇自感心虛,結巴道,你、你亂說,哪個脅迫他了?
如果,先前還有一些人跟著起哄,那是不明真相,現在呢,連瞎子都看得出,其中有詐。于是一齊喊著:帝娃,走兩步,莫怕!
帝娃受到鼓舞,索性邁開腿在壩子里跑起來。
人群笑得更厲害了。之前那些拍視頻的、懷疑的、指責的,又一窩蜂反倒過來,紛紛譴責帝娃他爸不要臉——他們儼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行徑。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國民性”?此刻,起哄最厲害的那幾個人躲躲閃閃溜了。只剩下帝娃他爸,蹲在地上抽煙。
杜總把帝娃攬在身邊,對著人群說:各位家長,各位街坊鄰居,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就是真相。其實,我讀小學的時候比這娃兒還調皮,沒少給老師惹事,當然也沒少挨老師的抽,有一次差點沒把我屁股打開花了,哈哈……人群也跟著笑。
杜總清了清嗓子:嘿嘿,我當時也恨那位老師啊,發誓說長大了一定要打回來!我爸知道了,又給我一頓好打。他說,只有認真負責的老師才會這樣嚴厲,是讓你長記性。對你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才是害你。直到稍大一點,學業上受了挫折,我才真正理解了老師的良苦用心。毫無疑問,沒有過去老師的嚴苛,就沒有我的今天。所以,我重新發誓,要“打”回來,但不是打人,呵呵,我是“打”回來報恩的。說完,他打開后備廂,指著一大堆禮物:現在,我常常去看望我的老師,尤其那位最嚴厲的老師……
這時,一個約莫四十多歲戴著眼鏡的女士站了出來,情緒激動地說:我們都有兒女,都讀過書。沒有哪一個老師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好,有時完全是恨鐵不成鋼啊。要我看哪,現在不是哪個打哪個屁股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在打自己的臉!還記得我們學過的魯迅先生的文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嗎?里面的先生都是拿著“戒尺”的,那是尊嚴和規矩的象征。現在呢,踐踏“師道尊嚴”幾乎都成了潮流,這太可怕了。如果,教師的尊嚴喪盡,學生、家長都沒有了敬畏之心,我們的教育也就徹底完蛋了!唉,砍斷老師手腳的不是熊孩子,而是熊家長哦。不說了不說了。轉身走了。
人群開始議論紛紛。一位大叔說,誰說不是呢,我們灣頭那個東娃子,當初老師管教他時,他爸媽總是去袒護,和老師吵。后來沒有哪個老師敢管教了,初中沒畢業就在社會上混,吃喝嫖賭,打架斗毆,結果被人活活砍死了,半邊腦殼都不見了。人群中有人點頭道,就是,東娃不是混得有名,而是死得有名……
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林老師還躺在醫院里。學校的處理決定已送達林老師病床前,當然還有賠償決定:學校送去的一千元“慰問金”由林老師支付,還有帝娃的檢查費九百三十元。林老師拿著那張紙,反復看,反復看,直到眼睛模糊一片。
當然,比起傷痛,林老師的心更痛。她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她不知道,現在的教師究竟該怎么當了,她不知道,這些人怎么會打著愛的旗號,冠冕堂皇地來害一個孩子!
林老師咬了咬牙,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把自己送上“祭壇”:就以這次的經歷為例,向教育、向社會的流弊開炮!她將自己的意見和觀點,通過微信公眾號發給主管部門,同時發到家長群、教師群、學校工作群。她不想為自己鳴冤叫屈,她只想問問,教師管理教育學生,在嘔心瀝血、苦口婆心無果的情況下,到底該怎么辦?初心與“粗心”可以畫等號嗎?教師與學生、與家長的關系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動輒便“嚴肅處理”教師,弄得人人自危,更助長了學生及家長們的“優越感”,這難道就是今天的教育模式嗎……
林老師的愛人老劉還在賭氣,沒來醫院,但他并沒有閑著,他收集了很多有關教師的報道,有報紙,有視頻,甚至有小道消息。什么老師嚴厲批評了學生,結果被家長打了,老師拉了學生一下,被認定為體罰,受處分了,最后想不通去跳了河……還有一個真實的視頻:一男子為報復二十年前老師“打”他的“仇”,當街扇了他的老師無數耳光,并且拍了視頻傳上網絡。老劉把這些傳給林老師,無非是希望她警醒,不要那么認真,免得惹禍。林老師卻看得淚流滿面。
這天是周末。學校來了好幾撥人,擁到林老師的病房里。還有幾個學生家長捧著鮮花來看了林老師。
有趣的是,學校教師和家長的態度區別很大。教師們說:別怕,你就這樣躺著,趁機休息休息。我們現在真是弱勢得很了,被一個“流氓”欺負成這樣,還無處申冤,這書簡直沒法教了,現在,如有學生在課堂上睡覺,我們只能默默地說,睡吧,我小聲講課,你小心著涼……女教師們笑起來。老師們對林老師說,你放心,你的“天問”我們已經看到了,相信主管部門和家長們也看到了。我們已經聯名上書,向上面反映情況,滴血說出我們的心聲,會有結果的……
家長們則說:林老師,我們知道你的委屈,孩子回來也說,林老師像他媽媽一樣,既然是媽媽,就沒有不對孩子好的,打一下兩下算啥呢?……希望林老師早日康復,早日出院,孩子們都盼著……
病房里氣氛凝重。老搭檔趙老師突然說,各位,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吧:
一日正上課,一個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覺得影響課堂秩序,未準。結果孩子尿了褲子。家長狀告教育局,說老師違反人權,剝奪學生上廁所的權利,應嚴懲。又一日,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批準,結果孩子在廁所滑倒受傷。家長狀告教育局,上課期間,老師擅自讓學生離開教室,導致學生受到傷害,教師未盡到監護義務,應嚴懲。又一日,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怕他滑倒,遂親自陪同,誰知老師離開教室期間,大量學生在教室打鬧,多人受傷。家長聯名狀告教育局,教師上課期間擅自離開工作崗位,致使多名學生打鬧受傷,應嚴懲。又一日上課,又一學生要求上廁所,于是該老師帶領全班學生一起去廁所。家長狀告教育部門:該教師上課期間不傳授學業,工作態度有嚴重問題,玩忽職守,不務正業,應嚴懲……
有老師笑:趙老師,你這哪里是故事嘛,分明就是一個段子。趙老師表情嚴肅:外人看,也許是段子,我們好像不應該看成段子吧。眾人一齊沉默。
看望的人散去了,病房里安靜下來,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此情此景,讓林老師想起“殘陽如血”的句子來。她走向窗邊,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想,也許,自己縱身一躍,就會引起廣泛關注,自己作為“祭品”的使命才算有效完成了。但是,醫院的窗戶早就被焊上了一條一條的鋼筋,沒人伸得出身子。她兀自苦笑了一下。
“我不買房,不買保險,不辦信用卡、不美容、不美發……”病房里響起歌聲,是誰在唱歌?林老師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才發現那是她自己的手機鈴聲。
她一看,是帝娃媽打來的。林老師身子不由得一顫,丟了電話,好像那是個即將爆炸的手雷。鈴聲不停地響著,然后斷了,然后又響起來。她意識到,這樣不停地打,一定是有啥情況了。她忐忑地扒了屏幕,那端傳來帝娃媽焦急的聲音:林老師,我家帝娃不見了!林老師又顫了一下。那頭又說:林老師,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都是帝娃那死鬼爸干的,他在外頭拉了爛賬,后來看手機頭條的一些報道,說家長訛學校的錢很輕松。那天帝娃被你打了屁股,他想也可以訛一筆錢,然后就和一些人攛掇起來鬧事……林老師無語,只感覺眼淚直淌。那邊問:林老師,你在聽嗎?林老師含糊著:在聽。那邊好像也哭起來了:林老師……他爸不是人,請你一定要原諒。但帝娃是無辜的啊,他回來跟我說,班上的同學都罵他不要臉,害了林老師,都孤立他。他現在不見了,我們到處都找了啊。我是擔心……擔心他受不了,出啥事啊……
此刻,林老師感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她趕緊擦干眼淚,對帝娃媽說:你、你先別急,我馬上打電話問問其他同學,然后……我親自去找。
林老師立刻給班上幾個班干部的家長打了電話,請他們叫孩子們約在一起,去網吧、游戲廳等場所找一找。家長們都表示支持。林老師按了床頭的呼叫器,一邊換著病服。護士進來問什么事。林老師說,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可以不?護士嚴肅地說,這恐怕不行,你目前的情況要自由走動,起碼要一周以后了,不然……林老師說,好,聽你的。
護士離開后,林老師也當了一回不遵守紀律的學生。她拄著拐杖悄悄溜出了病房。電梯門口等著一大群人,林老師有些等不及了,好在這是三樓,她決定從步行樓梯下去。
也許,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但也許,只是巧合——走到二樓轉角處,林老師發現一個孩子蜷縮在墻角,手里抱著一個破爛的布娃娃,她蹲下一看,這不是帝娃嗎?
林老師喊:張帝。帝娃抬起頭,揉了揉眼睛,好像剛剛睡醒,又似剛流過淚。林老師問,你咋會在這里呢?你媽到處找你,都急瘋了!
帝娃嘴巴一撇就哭起來:我……我是來看你的,但我又……不敢來……我送你的布娃娃……也……也被那幾個校霸撕爛了……
林老師丟了拐杖,一把將帝娃摟在懷里。
這時,林老師的手機響起,是丈夫老劉:你去哪里了?我和兒子在你病房里呢。兒子還親自給你做了好吃的。還有,你別做傻事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國家正在出臺“老師懲戒權細則”……
林老師牽起帝娃說:走,我們上去,說不定有回鍋肉。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