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雨清

黃眉企鵝與白鯨相見
全世界的動物園都經歷了漫長的停業期。
經歷了50天的閉園后,上海動物園在3月再度開園。閉園的日子里,住在南邊的環尾狐猴們整天忙于在太陽下為對方整理黑白相間的毛發,偶爾有飼養員經過時,它們會停下手里的動作,瞪大眼睛看著他,直到他離開視線。就在幾個月前,它們還是看到游客經過時會最先跑到圍欄邊的動物。
北邊的居民斑嘴環企鵝們整個冬季都沒有見到圍觀的人類,包括出門散步的時候。2018年,上海動物園推出了“企鵝漫步科普行”活動,根據野外企鵝集群捕食、歸巢等生活習性,讓企鵝們在飼養員的引導下在動物園里散步,以增加圈養企鵝的活動量。每次出門它們都會有一大批追隨者。企鵝世代居住在動物園已經超過了三十年,今年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人的數量超過了玻璃展廳外的物種。
那些過去憋在動物園狹窄區域的小動物有了更多出來走走的機會,并結交了一些原本陌生的鄰居。在美國芝加哥的Shedd Aquarium(謝德水族館),30歲的黃眉企鵝“惠靈頓”也被批準到展區外散步。“惠靈頓”對魚類最感興趣,在散步的第一天,它在魚類展區停留了很久,趴在玻璃窗外欣賞三頭白鯨游泳。白鯨是北半球的動物,“惠靈頓”來自南半球,它們原本一輩子也不會見面。圣地亞哥動物園的一只長鼻浣熊在疫情期間去探望了隔壁的大猩猩,大猩猩湊上去聞了聞長鼻浣熊的屁股。這也成為一次跨越大洋的見面,長鼻浣熊生活在南美洲,大猩猩的棲息地卻在非洲。
這構成了一種意外的價值。動物園設計師張恩權說,對群居物種來說,生活在群體中會使它們感到安全,即使是獨居動物,在野外也不會真正“獨居”,它們會觀察、探索,或與其他物種互動,經過科學的社群構建實現的同種動物或異種動物的交流,會為每個動物個體帶來更多的互動機會,起到社群豐容的作用。
一起生活的動物們也因為遠離人群而有了認真相處的時間。比利時安特衛普市動物園里工作的管理員們發現這段時間因為沒有顧客前來和黑猩猩互動,它們之間的交流變得更多了,往常它們的注意力總是在參觀的游客身上。香港海洋公園1月閉館后,最熱鬧的熊貓館也安靜下來,大熊貓盈盈和樂樂9年來第一次交配成功了。圈養條件下大熊貓交配繁殖難度極高,海洋公園動物及保育執行總監邁克爾·博斯說,這一消息令海洋公園的員工們“雀躍萬分”。
不僅僅是人們在努力排遣宅在家里的無聊,據《西伯利亞時報》報道,3月25日,俄羅斯羅耶夫魯奇自然公園進入隔離狀態后,突然消失的游客讓這里的黑猩猩開始表現出沮喪的跡象,陪伴對于黑猩猩來說就像食物一樣不可或缺。公園的工作人員讓黑猩猩快樂起來的方法是播放了《獅子王》。
美國動物園與水族館協會(AZA)里的一位飼養員zoolady也注意到了動物們的變化,她負責照顧ambassador animal(動物園里經過訓練的和人類互動比較多、常進行科普展示的動物)。突然間沒有游客,它們表現得特別困惑,尤其是那些飼養在動物園里的可以與小朋友們接觸的動物(比如馬、兔子等)尤其渴望陪伴。自從閉館后,一有工作人員經過,它們就會立刻跑出來叫喊。同樣困惑的還有比利時安特衛普市動物園中一條叫Jos的熱帶魚,根據比利時VRT新聞頻道報道,飼養員說,這段時間它更靠近魚缸的邊緣了,也許是想看看那些聒噪的游客們怎么忽然不見了。
有意思的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可以趁著沒人的時候做一些平時難以實現的科研活動,zoolady所在的動物園正在采集動物們的糞便樣本,測試皮質醇水平——可以用來體現壓力的大小,來分析沒有游客的時候野生動物們的壓力水平如何,等到動物園重新開放,客人們再次光臨時,再做一次測試來比對,就可以分析出人類對動物園里的動物們到底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它能幫助動物園改善動物們的生活環境,這也是動物福利中很重要的考量因素。
她說,“可惜的是,目前只有一些核心人員留在園區,沒辦法做得面面俱到。”
沒有游客帶來的收入,動物園園方的危機很快出現了。照料動物的吃喝拉撒、場館的維護和運營、員工的工資等費用是每天實打實的開銷。
德國北部的新明斯特動物園過去完全依靠門票收入和捐贈維持經營。即使該園已于一個月前關門停業,但至今每天仍然需要支出大量資金——比如每天都必須向園中的海豹和企鵝投喂新鮮魚類,熱帶動物展示館的溫度必須在20攝氏度以上才能讓動物們保持舒適。
負責人為節省經營成本,制訂了一份緊急計劃草案。在緊急計劃中寫道,“一旦園方缺少資金給動物購買食物,或者由于封鎖措施導致動物食物無法正常供應,將對動物園內收容的動物們實施安樂死。”這份草案同時公開了對園中超過100種的700多頭動物實施安樂死的順序。羊和鹿排在名單的首位,明星動物北極熊Vitus將活到最后。
園長卡斯帕利說:“不久之后,我們甚至需要捕殺其中一些動物給另一些喂食。”雖然這將是萬不得已且“令人不愉快”的做法,但即使那樣做了也不能完全解決財務問題。目前動物園的資金僅夠維持到5月中旬。

新明斯特動物園的明星北極熊
韓國第三大城市大邱是疫情重災區,動物園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經營危機,因此不得不大幅減少動物們的口糧。自閉園以來,大邱一間動物園里已有包括瀕危水獺在內的13只動物相繼死亡,飼養員也紛紛辭職,人數從12人減少至4人。
大部分國外動物園只能依靠募捐。許多動物園開始更加頻繁地更新他們的社交媒體賬號,有的是直播,有的是科普的視頻。辛辛那提動植物園的紅河豬弗朗西斯·培根先生去拜訪非洲的老朋友——貓鼬的視頻迅速走紅,貓鼬家族豎起它們的尾巴,貼著玻璃好奇地盯著豬先生紅色的毛發,但弗朗西斯一點也不給面子,只顧著找地上的食物。他們就像是“彭彭”和“丁滿”在現實世界的相遇,最終這支視頻為動植物園籌集到了2000多美金的捐款。
瑞典斯德哥爾摩的斯堪森露天博物館內的迷你動物園也面臨了財政危機。當地居民通過新聞得知這一情況后,有超過一萬人次的年卡購買和捐贈幫助動物們渡過難關,博物館的網上商店因此差點崩潰。
國內具有一定規模的動物園至少300家,其中大多數省級與市級的動物園由政府資助,飼料早在一年前就預訂好了。但近期的交通不便仍然讓動物園失去了部分食物的供應。
作為國內極少數自收自支的市立動物園,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的收入85%以上來源于門票,因疫情閉園的50多天時間里,他們至少損失了1200萬的收入。動物園不得不拿出一部分原本用于給飼養員們發工資的錢,給動物們買吃的。3月開園以來,游客也比去年少了一半以上。
有些私人經營的動物園沒能熬過這個冬天。據報道,長沙的一家室內“動物園”里出現了大量動物死亡的情況。商場里的室內“動物園”背離了動物園應有的公共職能,不能保障動物的基本福利,當經營受困、賺不到錢的時候,動物們只能成為犧牲品。
人們宅在家里閉門不出,城市里的動物們開始了他們在人類社會的冒險。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野豬潛入了這座城市。而在南非的克魯格國家公園,人們拍攝到了獅子在道路上睡覺的照片,野狗在高爾夫球場上玩耍。他們大搖大擺地出現,幾乎忘記了要小心那個食物鏈頂端的種群。
4月清晨,走在行人稀少的南京街道上,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白亞麗發現了很多以前她沒有注意到的動物——大山雀,紅頭山雀出現在小區的樹梢上,貉、狗獾也多了起來。她忽然意識到,原來有那么多野生動物在我們身邊。
張恩權在他的《動物園設計》一書中曾經寫道,動物園在一定程度上治好了人們的“自然缺失癥”。但也許自然并不是缺失了。紅山森林動物園近期正在檢測城市里野生動物的多樣性。他們發現,動物們來到人類居住地時,主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來適應人類的習慣。比如狗獾在野外通常白天活動,但在城市里,它們白天不知所蹤,只在夜里被紅外相機拍到了覓食的蹤影。白亞麗想,動物在努力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如果我們能夠足夠寬容,是不是可以和野生動物共享我們的城市。
每年,上千只海鷗都會從西伯利亞飛行6000公里到滇池過冬,等到幾個月后,它們的頭頂長出黑色的羽毛,就會再一次飛回故鄉。西伯利亞紅嘴鷗和昆明的市民相伴了35年,每年都會有大量的游客去公園里給它們喂食。今年冬天,公共場所因為疫情關閉了37天,海鷗們停在空蕩蕩的海濱公園,饑腸轆轆地等待著。但人們沒有忘記這個約定。據報道,2月開始,昆明的外賣員陸續接到了送給海鷗的外賣訂單,其中一個訂單上寫著:“麻煩外賣小哥幫忙買幾袋海鷗糧喂喂海鷗,我會給錢的,海鷗都快回老家了,我也沒時間去見見,辛苦小哥幫忙。”

昆明外賣小哥喂食海鷗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開始了對動物日常的直播。人們可以通過直播聽到大熊貓用力撕咬和咀嚼竹子的清脆聲音。根據中國動物園協會的統計,從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開始了網上直播,先后有十余家機構也這么做了。截至目前,已經播出節目超過50期,吸引了近1500萬人次的觀看。一位網友在第一季紅山動物園的直播結束后,給動物園寫信:“我是一位生活在五線城市里的市民,我從來不知道南京動物園居然是這個樣子的。”每個動物的場館設計都不一樣,飼養員們要做很多的豐容措施來保證動物的自然行為。在許多動物園愛好者的眼里,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擁有全國最好的靈長動物場館,它在許多方面代表了國內動物園的最高水平。
白亞麗說,“我們沒有想到,一場動物直播會有超過60萬人觀看。”她想這也許是一個機會,讓游客們看到動物園的運轉方式和動物們在無人打擾時的自然狀態。讓大家知道一個現代動物園應該怎么樣用心去照顧每一個動物,和在每一個物種身上應該展示的自然教育。再一次來到動物園的時候,可以更加尊重和了解動物們。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在閉園期間也迎來了50多位認養人,超過了去年一整年的總數。人們不僅可以通過認養對動物園進行捐助,還能擁有給動物園里喜歡的一只動物起名字的權力,飼養員會告訴認養人這一年里認養動物的近況,認養人甚至能得到和認養動物親密交流的機會。讓飼養員沒想到的是,小熊貓打敗了大熊貓成為了園區最受歡迎的認養動物。而一位喜歡水豚的香港市民得知認養消息后,立刻聯系動物園認養了一只水豚寶寶。飼養員告訴她,這個季節水琢們已經開始變得活躍,開始下河泡澡了。她沒有想到,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和自己心愛的動物擁有更深的聯結。
她給這只水豚起名為“桃葉”,是秦淮河上一個古渡口的名字。從六朝到明青,桃葉渡都是南京的繁華地段,河舫競立,燈船蕭鼓。她想,這只水豚雖然出生在動物園而非它的棲息地,但她希望在拉城市里,水豚依然可以找到歸屬感。
(劉穎薦自新《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