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郝曉賽
不久前,郝曉賽的女兒摔了一跤,胳膊抬不起來了,她陪著女兒去附近的一家醫院看病。盯著墻上貼的全是各種骨頭斷了,醫生如何接骨的圖片,女兒嚇壞了,“媽媽,我會有問題嗎?這好恐怖,我要做手術嗎?我要把胳膊切開嗎?”郝曉賽是北京建筑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的副教授,曾經也是一位醫療建筑師。她看著女兒緊張的臉,環視墻上鮮血淋淋的圖片,也感到頭暈目眩。
做建筑師時,郝曉賽竭盡所能地平衡各方需求,希望自己建的醫院更好用一點。但聽到的關于現代醫院的吐槽卻越來越多,人擠人、跑斷腿……同時,郝曉賽也常感到很困惑,明明剛為一個醫院做了大規模擴建,怎么還是這么擠?一些明明不好用的設計,為什么還是一直在沿襲?
一百年前,公共衛生學家、撲滅1911年東北鼠疫的最大功臣伍連德博士曾說,“北京首善之區,中外觀瞻所注,求一美備之醫院亦不可得”。一百年之后,中國醫院建筑的環境品質改善了嗎?
(以下為郝曉賽自述)
我參與設計的第一家醫院是揚州的蘇北人民醫院。
這個醫院當時有一百年的歷史,因為急診部24小時全年無休,它沒有時間去更新,還是沿用上世紀50年代的建筑。整個樓臟兮兮的,燈光也很昏暗。病人就在走廊里躺著,醫生過來檢查、聽心跳、打針;還有的病人弄個包袱卷,直接躺在走廊的地上。很難想象這發生在21世紀,病人既沒有舒適,也沒有尊嚴。
當2004年我們再去看場地,景象就不一樣了。大樓里裝了扶梯,走廊變得很寬敞,還留了一個大窗戶。看到病人在陽光燦爛的房間里面輸液,我突然覺得這個職業好像挺有意思的。你能改善人的環境,讓人活得稍微有點尊嚴、有點體面。
我當了9年的建筑師,主持或參與完成了20余項醫院建筑設計。但隨著做的醫院設計項目增多,大量的“為什么”也越積越多。你經常會遇到一些令你覺得很無奈的事情,比如在一次投標中,一家醫院的主管明確授意將醫院設計為“金元寶”的形狀。
我理解的醫療建筑設計,一定要從需求出發。特別是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我們在走廊都不太會設計曲線。因為如果是曲線的話,醫生推車的時候,他就要不停地校準方向。如果是做一個元寶形的醫院,它就有一個彎形走廊,這是不太合適的。
你到醫院還會發現很多“迎門墻”,其實這在我們的設計圖里也是沒有的,是院方在建造過程中,要求加上的。2018年,我陪同荷蘭的一個建筑學者參觀香港大學深圳醫院時,他看到在醫院靠近街道的出入口處有一堵高墻,他觀察了好久,發現這堵墻毫無醫療功能,還遮擋人的視線,他很疑惑為什么要加堵墻呢?他不知道在中國人的傳統認知里,迎門墻有“斂財”的功用。
設計醫院不是我們想象的蓋房子,它是一件特別復雜的事情。我曾經在北京一個醫院做醫技樓的設計,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診療設施。做那個設計時,我就發現有些機器之間不僅平面不能相鄰,在垂直上也不能相鄰,因為會互相干擾。甚至不能跟電梯,或者地下車庫的行車道相鄰。相當于要在這個空間里畫一個立體的球,看它周圍有沒有避讓的設施。這還不算,你還要在平面里面考慮醫護人員的通道在哪兒,患者的通道由哪兒連到哪兒,解決完之后你還要考慮,患者呆在這里是不是開心?有沒有陽光?他的流線(行動軌跡)能不能保證從樓底下很順利地到達這里?
你必須有強大的理性思維,才能解決這些問題。醫療建筑是一個社會的功能部門,尤其是很多國家要保障一個社會的健康,這個機構的功能是面向整個社會,你會覺得所有人都是你的甲方,不光是青年人,不光是某一個階層的人,不管有錢沒錢,收入多少,不管年齡多大,從嬰兒到老人,它是全人群的。社會就是由人組成,社會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能折射在里頭。
醫院建筑肯定會關注社會,而且是一個典型的關注社會互動的建筑類型。比如醫院有特需,所謂的特需就是花更多的錢享受更好的醫療服務、更快捷的服務,比如所謂的惠民醫院就是面向低收入階層。
之前,我家附近有個綜合性醫院,老有人在那里排隊生孩子,我就很納悶,怎么回事?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家惠民醫院,政府大力補貼,它的醫療費比較便宜。于是,很多低收入群體來這里生孩子,生生把一個綜合性醫院變成婦幼醫院了。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存在,就是它的環境品質差點意思。但這種環境品質要改善挺難.因為設計院遵循的是市場邏輯,哪里的設計費多,活肥,他們的競標動力就會更強一點。像這種惠民醫院會有多少設計師去給它做設計呢?我覺得這個市場其實需要很多逆流而上的人做事情,因為它有社會需求。在設計圈,經常會有人說,我們設計的這棟樓是什么級別的才能住的,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業績。但你所做的東西真的那么值得炫耀嗎?
醫院是由宗教場所演變過來的,如果說醫生有這種宗教情懷的話,我覺得醫療建筑師其實也應該有。

很多人反映去趟醫院“跑斷腿”,我對此也很有感受。有一次我因為腹部隱痛懷疑膽囊發炎,去醫院門診看病。從建卡、掛號、一次候診、二次候診、就診到最后取藥離開,整整經歷了13個流程。就診流程太復雜了,還容易迷路。
為了幫病人找路,很多醫院為此配備了機器人,看起來很現代化,但利用率真的高嗎?它真能幫助大家解決找路難的問題嗎?我們在天壇醫院的時候,用它的導航APP隨便點了一個科室,這個APP告訴我們說,前行50米右轉——我們在里邊就蒙了,不知道走多遠才算50米,而且前面那么多口,應該怎么轉呢?
中國現在主流的醫院建筑是門診、醫技、住院“三分式”布局,它起源于西方。現代醫療科技的發展,為了共享醫療設施,降低診斷單個病人的成本,醫生開始分工合作。醫生不動,而病人就像在一條“流水線”上自我運輸或者被運輸。
“跑斷腿”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的大型醫院越長越大。醫院的需求是有增衰的,有的科室膨脹得很快,而有的科室,需求越來越少。
醫院建設時如果沒有考慮為將來改造留下什么余地的話,那么在一個已經建成的建筑里面很難去調整,所以患者只能在這個樓看完門診之后,還要跑另外一個院區去做檢查,再跑回來,就是這么麻煩。
大家還會發現一個現象,醫院越來越大,但還是人擠人。前段時間,我在北京天壇醫院調研,這家醫院整體搬遷到豐臺區新建的35萬平方米的新醫院了,急診部面積擴大了很多。但也還是擠滿了人。我跟護士長聊,她都很無奈。本以為規模擴大了,應該寬松一點吧?結果剛營業沒多長時間,哪兒哪兒又都躺著人。協和也是這樣,去協和醫院的急診看看,那里都是鋪蓋卷,我們去長沙一家很有名的老醫院,急診也是到處鋪蓋卷。

北京協和醫院(1921年)的室外照片
在這些大醫院調研時,醫護們特別忙,他們剛說幾句話,就被叫走了。我經常也會去一些社區級的醫院調研,那里的醫護就很輕松。你找他們聊,他們就可以跟你聊好久。中國沒有分診制度,大家有病都愛往大醫院跑。
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一幅畫《吶喊》很有趣,一個血紅色的背景下映襯一個扭曲的表情。但這種畫不適合在醫院出現。醫院里面適合出現的畫,應該是那種看起來令人感到寧靜和滿足的自然景象。比如綠地、瓜果遍地,豐收的場景人看到就會特開心,覺得有安全感。建筑很強調美,但醫療建筑不是,甚至連它的美都是一種功能性的美。
我在英國一家醫院看到它掛在建筑外面的醫院名字寫得超大,比人都高,這樣的話,你在很遠就能看到,因為字足夠大。我覺得這好有趣,用建筑學古典審美來看,這根本就是比例不協調,你這字寫得也太大了,太傻了。但是實際上對于需要這個建筑物的患者來說,比如不小心受了傷急著找醫院的人,老遠就看到了,知道去哪里。
我還在英國一家醫院里看到很多雨棚,超級大,就是為了連接公交車站和醫院的門口。你要從建筑學古典審美來看,用各部分比例是否協調來衡量,它完全是不合格的,但這并不重要。它回應了醫院的本質需要,這是好的醫療建筑的一個特點。
一個業內非常犀利的建筑評論家跟我說,他認為最好的醫院就是方便,他說人一旦生病,除了方便,其他都不重要。我當時好驚訝,因為他特別能挑刺,他在朋友圈經常發對各種建筑的挑刺。但是一問到醫療建筑,他居然這么回答,你就知道醫療建筑,它已經到了什么程度了,除了想方便地看好病,已經沒有其它“奢求”了。
至于墻面選什么顏色,這都是無傷大雅的。比如說我在做醫院設計的時候,會喜歡灰磚,因為我覺得跟環境相融合。但醫院方面會覺得很喪氣,他們覺得民眾都是喜歡喜慶一點的,上醫院本來就很晦氣了,你還要把醫院弄成灰色的。
“三分式”的模式源自西方,不過到了上世紀70年代,他們發現這種模式太不人性化了。醫院的核心目標就不再是怎么服務病人,而變成方便管理。他們就開始做各種改進的嘗試。
英國建筑師John Weeks認為醫院的需求是不斷變化的,醫院建筑追求的規劃成果應該永遠處于“未完成”狀態,而不是完美狀態,他提出了“機變建筑”的設計理論。通過一條長而寬的主要的通廊,把建筑物孤立的各個功能部門連接起來,同時,在中間又留下很多松散的可以自由生長的空隙。這樣在醫院建筑加建的時候,就可以把相鄰的功能部門就近布置,而不是見縫插針。
但“機變”建筑在郊區建新建筑可以,在城區沒有那么大的用地,松散的生長很難,所以有些場所先天不足。這時候就會催生出來另外一個設計理念,叫做核心醫院理論,這是荷蘭人想出來的。
把關鍵性的、必須解決不可的留下來,其他的疏解。比如說醫院里面要不要解決停車問題,我覺得可以不用,如果周圍有停車設施的話,讓他停在周圍。你不要在這種寸土尺金的地方解決大量停車的功能,沒有地方解決。還有一些社會化的服務能不能共享或者外包,餐飲怎么解決,一定要建自己的食堂嗎?還有它的洗衣房,一定要用自己的,還是也可以用車拉到別的地方?一些東西一定要自己生產嗎?把這些東西梳理一下,然后畫一張圖,百分之多少必須留下,剩下全部可以分散,這樣可以解決它無限制膨脹的問題,只剩下核心的。
病人和家屬抱怨就診流程多、路線長,為什么不能在相鄰的幾個房間里解決所有的事情呢?西方已經這么做了,“1234……”離很遠,你就可以看到他們做的和房子一樣大的數字標識,這并不是診室,而是套間或一套診室(suice)。在這個套間里面配有醫生、護士、檢查設備,在里面可以一站式解決你的問題。
在大醫院里,傳統的三分式布局存在很多問題。《綜合醫院建設標準》(2008版)對醫院規模過大帶來的問題是這樣描述的:“在同一塊建設用地上,尤其是用地面積不達標的情況下,醫院規模過大,會產生諸如患者過于集中、設備重復購置、工作人員過多、管理幅度過大、環境質量不符合要求、綜合效益較低等許多不利因素。”國內有建筑師認為,分中心模式是解決超大規模醫療中心的辦法。比如,把醫療功能分為外科中心、腫瘤中心、內科中心。但這些分中心,本質仍是規模小一些的“三分式”布局。
以病人為中心的真正“一站式”服務推行的難度是什么?診療設施購置成本要增加,分中心的一些診療設備可能需要重復購置,空間面積要增加,對吧?人力成本要增加,整個醫療服務的組織模式要改革。醫生本身他要學習更多其他領域的知識,不光是硬件、軟件管理,包括醫生本身的素質,它都提出了一個多層次的要求。
客觀來講,不能說現階段建筑師采用“三分式”醫院布局方式是一種錯誤做法。咱們中國是發展中國家,受經濟條件、人口條件的影響,整個醫療體系還有待建設、完善。這些都決定了這個時代目前就是這種階段。以公立醫療機構為主體的醫療服務提供模式,解決了當前社會的大量醫療服務需求。為什么這么說呢?目前這種條件下,如果想很快看上病、同時少掏點錢,那么患者就得自己多跑點路。你要不想自己跑,醫療設備在你旁邊,醫生在你旁邊,你要付出很昂貴的代價。付出的代價或許是等個把月才能輪到你看上病,同時,醫療費用特別貴,因為一些設施是重復購置的,病人不動、醫生動,大量醫務工作者同一時段只診療一個病人,人力成本也增加了。

三分式醫院結構和多中心醫院結構
中國古代是沒有醫療建筑這種建筑類型的,中醫或者坐堂行醫,或者登門問診,傳統醫療活動在類似居住環境的場所里進行,我國近現代意義上的醫療建筑是清末民初從西方傳來的。如果說之前我們主流的醫療建筑的設計與建造是模仿西方、借鑒西方,那么現在我們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我們必須依靠自己,因為西方的經驗已經不能解決我們面臨的問題了。我們國家的醫療建筑發展正面臨一個嚴重的問題,當我們要依靠自己的時候,發現我們缺乏研究團隊,缺乏專業人才,缺乏社會共識,對設計研究的重要價值缺乏認識。很多叫設計研究院的,忙于完成產值目標,沒時間也不重視研究。
中國的醫療建筑公認處于一種非理性發展的狀態,相關的幾個領域很少交流,不對話。其實這次我站出來說,也是很忐忑的,因為醫療建筑圈有泰斗級人物,還有很多比我資歷深得多的優秀前輩。但我現在的研究就是試圖在各個領域之間帶來對話,希望這種對話讓大家達到一種共識。我出來說一說,至少有人會明白元寶型醫院是不對的,或者說以后我們不能再建元寶型醫院了,扭轉一下這個觀點,也是好的。
另外,我也希望能增進管理者、醫生和病人之間的理解。比如說病人會理解為什么他們要跑斷腿,醫生會理解病人的訴求,如果可能的話,幫他們解決一下。然后管理者會覺得,現在這個體系要建設了,要改進了,否則大醫院就是人擠人,是有風險的。
沒有任何一個十全十美的醫院,只能說在這個情況下,這個是相對好的解決方案。我記得有人說過,你只能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實現條件允許的成功。我當時覺得這話說得太對了。
(周倩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