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野草》的色彩運用分析魯迅的矛盾心境

摘要：具備較高美術(shù)素養(yǎng)的魯迅，常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繪畫色彩進行描寫。色彩作為一種感官體驗，往往能反映人的情緒。分析《野草》中繪畫色彩的運用方法，我們能更好地理解《野草》所反映的那種絕望和希望交織的矛盾心境，理解這部獨語體散文詩背后的情感?！兑安荨坊宜{色的封面與作品整體的晦暗情感基調(diào)相吻合。作品里常常會有對立色彩式的對比描寫和冷暖色調(diào)的交替運用，它們反映了魯迅內(nèi)心矛盾的心境。

關鍵詞：魯迅 絕望 希望 矛盾心境 《野草》 繪畫色彩

中圖分類號：I21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2-0119-02

最早對魯迅文學和繪畫美學間的聯(lián)系進行研究的是我國的畫家張仃[1]。1942年，張仃在延安的《解放日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魯迅先生作品中的繪畫色彩》。文章里，他運用西方美學理論，對照魯迅的《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將作品色調(diào)與印象派類比，嘗試從繪畫角度挖掘其情感思想。這是魯迅文學和美學聯(lián)系研究領域中的代表性文獻。

值得從繪畫美學角度進行分析的魯迅文學作品還有《野草》。研究《野草》與繪畫美學之間聯(lián)系的文章已有多篇，不過大多局限于分析單篇散文詩作品里的色彩運用，而忽略了《野草》的整體性，缺乏宏觀分析。下文將從封面設計、作品中對立色彩的運用和作品里冷暖色調(diào)的變化三個方面對《野草》進行整體解讀，通過繪畫美學的角度去分析魯迅在作品里反映的矛盾心境。

一、灰藍封面與作品整體的晦暗情感基調(diào)

魯迅注重封面的設計，或親自手繪，或托人按自己的設計旨意繪制[2]?！兑安荨返姆饷婢褪囚斞负妥约旱膶W生孫福熙一同設計的。該封面是以灰蒙蒙的暗藍作為底色，勾勒了些白色的云雨、流水、遠山。山水間有幾條帶黑色邊緣的暗黃色線條。整個封面給人以一種偏于灰暗和蒼白的朦朧。

灰藍的主調(diào)色渲染著一種晦暗。臺灣作詞人林秋離，給《聽海》作的詞中有這樣兩句：“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憂郁?！边@句詞和這個封面的寓意大體是契合的?！兑安荨返恼w基調(diào)也是晦暗和憂郁的，像《秋夜》和《影的告別》，就給人以沉重的虛無感;因此，這個封面和作品整體的晦暗情感的基調(diào)相吻合。

魯迅也曾講過自己的這種晦暗情緒：“我的那一本《野草》，技術(shù)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盵3]將《野草》的封面和魯迅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吶喊》的封面進行對比，我們能看出魯迅在創(chuàng)作這兩部作品期間的情緒變化。《吶喊》的封面是魯迅親自設計的，“堪稱現(xiàn)代書籍裝幀設計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秴群啊返姆饷娴牡咨呛汀兑安荨吠耆珜α⒌纳罴t色。魯迅寫《吶喊》的目的在于“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4]。根據(jù)美學理論，紅色往往是象征熱烈和光明，催人進取。這深紅色恰好能反映魯迅此時激昂的情緒。

《吶喊》這種深紅的色調(diào)和《野草》的灰藍顯然有很大的區(qū)別。從《吶喊》有力量的深紅到《野草》朦朧的灰藍，我們其實可以看到魯迅情緒的變化，從昔日激情洋溢到矛盾而頹唐，從滿懷希望到絕望和失望漸漸侵蝕。

不過，盡管“晦暗”是主調(diào)，但也不能單方面認為《野草》就是一部消沉之作?；宜{封面里那白色的山水和黃色野草的點綴，還是寄托了魯迅對生命的希望，晦暗里夾雜著生命之光，絕望背后有著希望。

二、對立色彩的搭配及其營造的矛盾氛圍

文藝作品里運用對立色彩，往往能營造一種矛盾的氛圍?！兑安荨酚泻芏嗵帉α⒌纳拭鑼懀ǔＪ呛诎讓αⅰ?/p>

《過客》就是其中的典型?！哆^客》是一部對話體的詩劇，劇本前的那段人物介紹頗令人尋味。三個主要人物：老翁，是白須發(fā)，黑長袍;女孩是紫發(fā)，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而過客則是黑須，其黑色短衣褲皆破碎。整幅人物像只有黑、白、紫三個色調(diào)。黑白這兩個顏色顯然是沖突對立的，這與《過客》字里行間流露的矛盾躊躇的氛圍是照應的。

黑色，往往是苦痛和悲哀的象征。魯迅常常把黑色運用在筆下那些精神上孤獨而寂寞、絕望而又徘徊前行的人物上，形成了一幅“黑色人”的人物群像。這里的“過客”，眼光陰沉，黑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便是典型的形象。類似的，還有像小說《孤獨者》的“魏連殳”，“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在酒樓上》的“呂瑋甫”：“又濃又黑的大眉毛?！边@些人都是些“獨孤者”?！队暗母姘住防镆彩恰捌岷凇钡囊黄?，“黑暗”和“黑夜”反復出現(xiàn)，“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營造出一片虛無和虛空。黑色，在魯迅筆下，是一種苦悶、絕望、虛空和孤獨的象征。

白色呢？色彩學上有種理解，白色是照亮大地的光，使虛無的黑暗明亮起來，是一種對虛無和否定的對立[5]。如果將白色理解為一種希望，那《過客》的黑白搭配，可以說是一種希望和絕望的矛盾沖突的象征。

魯迅在《過客》里還運用了紫色?！哆^客》中的小女孩的發(fā)色是紫色的，魯迅選取這個顏色有其用意。有一位研究魯迅文學的日本學者西海枝裕美曾提出這樣的一個觀點：“紫色是紅色和藍色的混合色，而紅色和藍色是對立的，這樣的色彩混在一起的紫色應該含有某種矛盾、混亂?！盵6]結(jié)合這個觀點看，魯迅選取紫色，其實是想在作品中渲染某種矛盾的氛圍。這樣一來，《過客》的作品在開頭部分就是兩組對立的色調(diào)渲染，一組是顯性的，黑白對立，一組是隱性的，紅藍隱藏在紫色之中，共同為后續(xù)定下了一個矛盾的氛圍基調(diào)，這樣的細致構(gòu)思實際上也是符合魯迅一絲不茍的寫作特點的。[7]

像《過客》這樣的黑白對立一類的色彩描寫在《野草》中并不罕見?！肚镆埂防镉羞@樣一段環(huán)境描寫：“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焙谀焕锏倪@輪明月，白色越亮時黑色越暗，顯得月光亮中帶點冰涼的陰晦，恰能反映魯迅所感的現(xiàn)實的冰涼與蒼白，以及他內(nèi)心矛盾的心理狀況。

魯迅對黑白色彩的搭配運用或許和他常在夜里寫作有一定關系。深夜里，無疑周遭是黑的，而照亮自己的光就如同黑里的“白”。深夜里的暗是那么的深廣，但唯有魯迅那顆不甘于沉寂的心在跳動著，且發(fā)出熠熠的白光。

三、冷暖色調(diào)的交替

《野草》，就整體而言，是偏向于冷色調(diào)的，晦暗和陰冷的成分居多。像《秋葉》《影的告別》《求乞者》《復仇》《墓碣文》和《死后》都是些“冷色調(diào)”為主的作品，里面有黑暗、冷酷、悲慘、冷漠和民不聊生，也有暖色調(diào)更替，如《雪》《好的故事》和《臘葉》，展示的是些小美好，寄托著魯迅對美好社會的向往，“江南的雪”和“美好的夢境”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整體是暖色調(diào)，象征著希望和光明。

這種冷暖色調(diào)的交替使用在單篇作品里更明顯。例如《死火》，“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shù)，糾結(jié)如珊瑚網(wǎng)，我俯看……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p>

魯迅先是從冷色調(diào)入手，描繪了一個青白色的圖景，冰冷感油然而生。隨后，在這冰冷的青白里竟有無數(shù)如紅珊瑚的死火，冷暖色的交替交疊，使畫面有強烈的反差感，帶來一種色彩的沖擊。《死火》里的“冰火”的意象組合，源于魯迅1919年的一篇小文《火的冰》?！痘鸬谋分杏羞@樣一段敘述：“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jié)了冰了。”這種“說不出的冷”應當是暗喻冰冷的社會現(xiàn)實，而這種冰冷的社會體驗是源于魯迅目睹過太多的“革命成果絞殺”。

那珊瑚般的死火又象征什么？在解讀《死火》的時候，學者孫玉石結(jié)合《火的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火”，這“火的冰”，是革命精神的象征?；鹗菬崃叶挥猩Φ模囚斞缸鳛橐幻麩o畏革命者的希望精神的象征。《死火》里的冷暖色調(diào)的交替，是魯迅革命精神與冰冷現(xiàn)實環(huán)境抗爭的體現(xiàn)，是希望與絕望之間的對碰。

除去《死火》，《野草》里的其他篇目也有很多的冷暖色調(diào)的交疊。再比如《雪》，描繪了一段“白青”和“紅色”的兩種冷暖色調(diào)交疊。在這里，“血紅”為雪野所襯托，顯得色彩明麗，畫面很有美感，和《雪》那象征希望和美好的主題是一致的。

格式塔心理學美學的阿恩海姆曾談到：“暖的色彩看上去似乎是在邀請我們，而冷的色彩卻使我們望而生畏和遠遠躲避?！盵8]魯迅筆下的暖色調(diào)，就往往象征著希望，鼓舞著革命者;而冷色調(diào)則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揭示和批判，流露著暗淡的絕望，這樣的選擇是符合美學的結(jié)論。

四、結(jié)語

《野草》整體的情感基調(diào)是晦暗的，灰藍色的封面與其吻合。作品里大量的對立色彩的描寫，在色彩反差中反映了魯迅內(nèi)心矛盾的心境。冷暖色調(diào)的交替，則表現(xiàn)了魯迅對現(xiàn)實存有絕望但仍向往著未來的矛盾。

參考文獻：

[1]張仃.魯迅先生作品中的繪畫色彩[M]//它山文存.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24.

[2]原小平.圖像與文本的互釋：封面藝術(shù)與魯迅的前期創(chuàng)作[J].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1（5）.

[3]魯迅.魯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布拉爾姆.色彩的魔力[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8：66.

[6]西海枝裕美.淺談魯迅小說中的紫色形象：圍繞著《過客》中的女孩的形象問題[J].海外魯研，2001：20.

[7]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8]阿恩海姆.藝術(shù)與視知覺[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趙世鵬

[作者簡介]李志雄，華南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