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當新冠疫情在歐洲暴發之際,歐盟各成員國正就2021—2027年的歐盟預算展開角力。在沒有新冠疫情的情況下,歐盟北部成員國和南歐成員國之間的關系已經緊繃,一場讓所有歐洲國家受虐的疫情,卻徹底改變了歐盟內部關于財政分配的計劃。
歐洲理事會主席夏爾·米歇爾直言,疫后歐盟的經濟狀況將會是一次生死劫,歐盟的存在價值和歐洲團結的意義將會迎來大考。為了提振整個歐盟的經濟狀況,歐盟領導層提出了類似“馬歇爾計劃”級別的大規模經濟援助計劃,歐盟對受災嚴重的南歐國家將會慷慨解囊。
具體而言,歐盟提出了一項高達1.1萬億歐元的十年預算和7500億歐元的恢復基金,外加德國與法國在5月份共同推出的5000億歐元的“歐洲經濟援助基金”作為響應。然而,米歇爾主席“救亡圖存”的呼吁,卻沒有獲得歐盟成員國的一致響應。奧地利、荷蘭、瑞典和丹麥公開反對這份“歐盟馬歇爾計劃”的版本,被歐洲各國輿論戲稱為“吝嗇四國”。歐盟所急需的起死回生的經濟大計,會否毀在“吝嗇四國”手里?
如何讓歐洲經濟重啟,成為了歐盟能否在下個十年活下去的重要救命繩索。德意志廣播電臺用“歐盟的生存之戰才剛剛開始”,來形容歐盟接下來的這場經濟戰役。
從歐洲各國陸續出現新冠肺炎病人開始,歐盟作為高于民族國家的組織,仿佛徹底被邊緣化。為國民提供醫療保障和服務,是民族國家的本職工作,歐盟層面完全插不上手。
由于疫情的需要,各國首腦往昔定期舉行的面對面峰會基本停頓。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住進了緊急安全住所,歐洲議會、歐洲理事會和歐洲委員會這些中樞機構的運作,也受到了阻礙;各國封鎖邊境,更加讓歐洲團結基石之一的《申根條約》形同虛設。在疫情影響下,歐盟各國仿佛開始習慣于沒有歐盟這個超國家機構運作的新常態。
然而,當所有成員國都因為疫情遭到打擊后,歐盟的存在意義終于再次浮現出來:如果單靠南歐國家自身發行國債,意大利和西班牙這些受災最嚴重的國家在抗疫過程中積累下的沉重債務,也許很難償還干凈。于是,歐盟這樣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機構也就起到了它的作用。
歐盟的主張是,發達的北歐國家和相對欠發達的南歐國家一起承擔債務,讓南部國家不至于陷入長期負債,滋生各種社會和經濟問題,成為歐洲不穩的定時炸彈。早在2009年歐債危機爆發后,希臘曾經單獨發行國債,卻面臨信譽太差沒有人愿意購買,以致要支付高昂利息的尷尬局面。
富國有沒有義務為稍窮國家承擔債務,成為了政客面對選民時的燙山芋,于是歐盟委員會就以歐盟整體的名義,在市場上發行債券。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坦言,讓所有國家同意怎樣花掉“新馬歇爾計劃”的錢,是一條充滿艱險的路途。在他6月11日向歐洲議會所作的報告里,米歇爾直言,歐盟各國首腦之間對如何提振經濟有深刻的分歧,“(歐盟國家首腦)當前立場遠未能一致”。
讓“吝嗇四國”擔心的是,以歐盟名義共同舉債的最終后果,只是重復2009年那場歐債危機。畢竟,經濟條件較好國家的“良債”會掩蓋南歐國家的“劣債”,最終重復“歐豬四國”瀕臨破產的惡性循環。
那些傾向于共同承擔債務的國家,特別是意大利,認為疫情導致的巨大花銷,讓幾乎所有的歐盟國家都負擔上債務,因此可以讓南歐國家與北歐國家捆綁在一起售賣國債。相比起歐債危機只有“歐豬四國”負債不同,這次包括德國、丹麥和荷蘭等國在內的北歐較發達國家也必須舉債。因此,以歐盟整體名義在金融市場發行債券,對歐盟所有成員國都有好處。意大利政府的歐盟事務部長恩佐·阿門朵拉甚至認為,這筆5000億歐元的援助基金,應該以無償支援的方式給予意大利和西班牙。
以奧地利總理庫爾茨為首的“吝嗇四國”,對如何使用援助基金卻有著不一樣的意見。庫爾茨主張,德法的5000億歐元援助基金大部分以貸款名義發行,而且獲得這筆貸款的國家和經濟領域必須是有能力償還的,而非只是把錢撒出去就完事。
讓“吝嗇四國”擔心的是,以歐盟名義共同舉債的最終后果,只是重復2009年那場歐債危機。畢竟,經濟條件較好國家的“良債”會掩蓋南歐國家的“劣債”,最終重復“歐豬四國”瀕臨破產的惡性循環。
作為世界上少數低利率貸款甚至援助南歐國家的機構,歐盟從來都不會白給成員國錢,而是需要它們作出各種改革。“歐盟的錢都是來得有條件的”—這是歐盟內部官員的共識。
有分析認為,加入歐元區后經濟一直裹足不前的意大利,要進一步改革將會非常痛苦、困難。自2000年以來,意大利緩慢的經濟改革步伐背后,是巨大的政治壓力。
即使是作為領頭羊的德法兩國領袖,在拋出5000億歐元援助計劃的同時,也表明接受援助的國家和相關經濟行業,要接受一定的政治條件。在馬克龍和默克爾的聲明中,兩人用了含糊的“相關改革”來形容這些政治條件。讓西班牙和意大利選民感到痛苦的是,在歐債危機爆發后,他們被迫進行各項公共財政緊縮。如果“相關改革”的實際含義是重新采取各種公共財政緊縮措施的話,那么西班牙和意大利政府都將面臨來自選民的巨大政治壓力。
有分析認為,目前西班牙和意大利兩國政府都有激進左翼黨派參與組閣,而歐盟帶條件的經濟援助,對于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和意大利總理孔特來說,都猶如難以咽下的政治致命毒藥:沒有援助難以生存,要收下以痛苦改革為代價的經濟援助,則相當于讓自己的政府垮臺。
左翼的意大利政治家不斷對德國施加壓力:在二戰后的馬歇爾計劃里,德國的債務在1948年被完全免去,而這為日后的西德經濟和政治穩定墊下基礎;在歐盟面臨二戰以來最大危機的時候,德國應該做出表率,表現出同樣的闊達勇氣,對南歐國家作出更加大方的姿態。
歐委會提出的“馬歇爾計劃”要實施,還得通過歐洲議會的審議。“歐洲版馬歇爾計劃”飽受左翼歐洲議會議員和歐洲泛左翼知識分子的鞭撻。
曾經研究二戰后馬歇爾計劃重建工作的意大利當代歷史學家卡洛·斯帕尼奧羅指出,兩個計劃在本質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地方:二戰后的馬歇爾計劃“充滿政治勇氣”,畢竟在經濟上受惠的歐洲國家,在幾年前還是兵戎相見的敵國。從1947年到1951年實施的二戰后馬歇爾計劃,用去了美國2%的國民生產總值,并且有大量的生活必需品支援。而“歐洲版馬歇爾計劃”在斯帕尼奧洛的眼中,并不會產生當年馬歇爾計劃讓西歐經濟騰飛的作用。
在當年由強勢的美國主導的馬歇爾計劃,面對的是一片爛攤子的歐洲國家,強弱對比明顯;而在今天的“歐洲版馬歇爾計劃”里,主張共同負擔債務的南歐國家和“吝嗇四國”似乎勢均力敵,兩個陣營之間幾乎沒有共識。而且由于世界格局的變化,經濟平衡向亞洲傾斜,歐洲要像馬歇爾計劃當年那樣重新恢復一個進出口的正常循環,早在20多年前就難以為繼。
出奇的是,無論是南歐左翼政黨還是“吝嗇四國”,它們對歐盟核心權力架構和德法雙軸心的看法,卻非常一致:這是一個毫無長遠目光的領導層。但跟左翼政黨主張把錢用在民生和福利上不同,“吝嗇四國”其中一員—奧地利的聯邦總理庫爾茨認為,與其大水漫灌般花錢,還不如把錢用在刀刃上:利用疫情作為契機,進一步推進歐盟基礎設施的“現代化”,特別是在環保和數字科技等創新領域。
然而,“吝嗇四國”的計劃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它們要一個目光長遠的戰略,卻主張把救援基金的錢盡快用完,而不是歐委會計劃的在7到10年內花完。
無論是德法軸心還是“吝嗇四國”,歐盟要實施新冠疫情后的經濟救援計劃,一個重點問題是,錢到底從哪里來?
時隔一年后,歐盟重提“數字稅”:向互聯網巨頭征稅。早在英國脫歐后,歐盟就面臨如何填補英國退出所帶來的財政補貼問題,而“數字稅”和“綠色環保稅”則是重要的補充來源。
在歐洲議會選舉中聲勢上漲的綠黨黨團,與“人民黨黨團”組成了整個歐洲議會的大多數。兩大黨團支持“數字稅”,這或多或少能反映出歐盟國家的民意取向。
歐委會重提征收“數字稅”,馬上受到了歐洲議會里綠黨黨團和溫和右翼黨團“人民黨”的歡迎。在歐洲議會選舉中聲勢上漲的綠黨黨團,與“人民黨黨團”組成了整個歐洲議會的大多數。兩大黨團支持“數字稅”,這或多或少能反映出歐盟國家的民意取向。
根據草案,每年營業額超過7.5億歐元的互聯網企業,都將被征收數字稅。按照這個規模,歐盟每年將會獲得13億歐元的稅收。
然而歐盟一提出“數字稅”,馬上引起了美國的反彈,畢竟全球互聯網巨頭大部分是美國企業。6月19日,美國財長姆努欽就致信歐盟多國財政部長,聲言退出雙方的“數字稅”談判,因為雙方立場根本不一致。
特朗普上臺以來,歐盟和美國本來就緊張的經貿關系,也許會因為“數字稅”問題產生出更多問題,甚至觸發雙方的貿易大戰。美國輿論認為,“數字稅”相當于歐盟開始對硅谷正式宣戰。
新冠肺炎在歐洲肆虐期間,美國互聯網企業曾經與歐盟一度“停火”,包括配合歐洲政府的要求,減低歐洲互聯網在民眾居家隔離期間的“大塞車”,以及支持補貼歐洲中小型企業用戶等措施。面對歐洲本土民意的壓力,美國互聯網巨頭在疫情期間試圖在歐洲塑造一個相對友善的形象。
在這個問題上,包括英國在內的歐洲國家采取了強硬的立場,聲稱它們將會不顧美國政府的抗議,繼續展開“數字稅”計劃。
不過,“數字稅”也引起了一些歐盟國家的互聯網企業的不同聲音。早在疫情暴發之前,“歐洲高科技聯盟”(EUTA)就向歐委會發出公開信,認為過多的法律法規和稅收,不一定能幫助歐洲本土的互聯網企業發展。一些歐洲互聯網企業認為,“數字稅”打擊不到美國的數字巨頭,反而會挫敗歐洲互聯網企業的雄心。相比起美國和亞洲,歐洲的互聯網企業一直不成規模,更沒有全球性影響力;歐盟IT業開始有起色,也只是最近兩三年的事情。然而,征收“數字稅”和更嚴厲監管互聯網企業已經是大勢所趨。歐盟一些學者估計,如果特朗普在11月美國大選中輸掉的話,那么也許歐盟的“數字稅”計劃面臨的壓力將會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