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烈日炎炎,海南省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門口,不時就來幾個人。6月17日上午,來辦事的人沒有斷過,到了中午,暑氣更甚,但他們無一例外都被擋在門外。
驕陽似火,事辦不成,工作人員只說明天再來。
一男子上前問:“下午行不行?”得到的回復是:“下午不一定,但明天肯定行。還是明天來吧。”
因為那一天,海南一中院正在審理一樁“大案”。
被告人是張家慧,原海南高院副院長,官至副廳級。她還被稱為“全國最富法官”,落馬之際,她被指擁有200億資產。
庭審內外,還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庭審時間短。如工作人員說的,對張家慧案的審理,可能在半天左右,最多不超過一天。
事實證明了這點,6月17日下午5點多,海南一中院就發布通報,稱法庭宣布了休庭,案子將擇期宣判。
百億大案,一天審結,有點出人意料。
張家慧家屬來了約十人,在法院門口等待著。按他們的消息,本該半天就結束的。
“前面審過兩次了(應為庭前會議),一次是6月10日,一次是6月16日。事情都很清楚了。”張家慧二哥說。
第二件事,發生在法庭外。
案件最早的曝光者劉虎,庭審當天到了法院。就在法院的門口,張家慧家屬擁了上去,其中一個家屬,用力朝劉虎臉上扇了兩耳光。
這一次低調的庭審,就這樣出現在公眾面前。
打人的人叫張家華,是張家慧的二姐。劉虎報了警,雙方進了派出所。
其他家屬沒覺得二姐做錯,至少,不是全錯。
他們有一口怨氣,總結起來一句話,“不是說張家慧有200億嗎?現在官方查出來是18億,還有182億,哪兒去了?”張家慧二哥張家平說。
“200億法官”的標簽,在去年5月貼到張家慧身上。輿論嘩然,海南很快成立調查組,2019年5月31日,即事件曝光不到20天,張家慧被海南省紀委監委留置調查。
又過去半年,2019年11月31日,調查組發布通報,根據調查,張家慧個人資產為1430.41萬元。
家屬說的“18億”,算上了張家慧的前夫劉遠生。根據通報,劉遠生及其公司的資產為18.007億元。
另外,劉、張共同所有的資產1341.69萬元,張家慧及其兒子共同資產255.40萬元,張家慧兒子的個人資產4135.88萬元。
劉、張在2017年3月離了婚,如果不算劉遠生的,張家慧及其兒子的資產,加起來約有5000萬,離“200億”太遠。即便算上劉遠生的,差距依然大。
張家慧家屬的怨恨,就在于此。
張家華的兒子賀府告訴南風窗記者,當天在法院門口,他們見到一人,像是劉虎,一問真是,他們就質問:“182億哪兒去了?你要給我們交出來!”對方卻問:“你們是不是貪官的家屬?”
賀府說,“貪官”這個詞太刺骨,況且法庭還沒最終判定,“我媽一激動就扇了上去”。
張家慧親屬普遍支持二姐,其中一人甚至說:“打得還不夠,就這兩耳光,體現不出我們的憤怒。”
事件還有另一方說法。劉虎說,他沒有說過“貪官”的話。他來到法院,是想爭取旁聽審判,但他一下車,就被一群人圍住,對方問他“200億在哪”。接著,他就被扇了耳光。
“口水官司”雙方各執一詞。最后警方公布處理結果:張家華推搡劉虎,用手打他的臉,被行政拘留10天,罰款500元。
法院外,“惡斗”不止。但在法庭內,過程波瀾不驚。
整個庭審只持續5小時左右。一名出席庭審的人士說:“上午9點開庭,到12點10分中場休息。下午2點再開庭,到下午4點就結束了。”
審結不到1小時,海南一中院就發布通報。根據通報,張家慧表現配合,“當庭表示認罪、悔罪”。
她被指控三宗罪:受賄、行政枉法裁判、詐騙。
審結不到1小時,海南一中院就發布通報。根據通報,張家慧表現配合,“當庭表示認罪、悔罪”。
其中,“受賄”涉案資金4375萬元,“詐騙”涉案資金143萬余元。張家慧利用職務便利,“指使、授意他人故意違背事實和法律”,作出枉法裁判,導致她當時的丈夫劉遠生的公司,少繳了約4621萬元的費用。
也就是說,她所涉及的案件金額,在去年調查組認定的范圍內。
媒體所稱的“200億”去哪兒了?不只是張家慧家屬在問,曝光者、受害人等一方,他們也在追問。
或許,應該先問:“200億”是怎么來的?
它早先的出處,來自劉遠生的一個說法。劉遠生在一次聊天時,被商人易真武錄了音。錄音中的劉遠生說, 他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如果放到股市上,就能“變”成300個億。
多個與劉遠生合作過的商人,都從他口中聽說過,這是海南的第一大高爾夫球場。
但這個球場的資產,最后并沒被算在他名下。
調查組的通報提到,球場項目開發于1994年,本來屬于海南明日香旅業公司(以下簡稱明日香公司),2002年,因資金緊缺等原因停建。2006年,明日香公司擬將股權轉讓,劉遠生著手收購。
劉遠生收購了明日香公司。2010年4月,明日香公司100%股權變更登記為華融有限公司,該公司由劉遠生在英屬維京群島設立的盛運公司100%控股。也就是說,通過兩層的股權穿透,劉遠生擁有了高爾夫球場項目。
但他很快轉手出去。
通報提到,在收購期間,劉遠生就將明日香公司15%股權轉讓給商人蘇某陽,劉遠生實際擁有明日香公司85%的股權。2011年9月,劉遠生又將明日香公司85%股權轉讓給香港商人黃健明。
沒有了這個項目,劉遠生被認定的資產大打折扣。
明日香公司的股權轉讓,又牽出了雷士地產。雷士地產的股東李善杰,是舉報劉遠生和張家慧的重要人物之一。
按照李善杰的說法,雷士地產是他和吳長江的,兩人在2009年成立公司,但遭到了劉遠生一步步的蠶食、控股。
類似的情節,也出現在其他舉報者的指控中。李善杰的指控是個典型。
雷士地產被“蠶食”,開始于2011年。最初,李善杰持股40%,吳長江的妻子吳戀持股60%。
2011年,吳長江欠了賭債4.6億。李善杰對媒體說,吳長江告訴他,自己問人借了4億,想賣一塊公司的地抵債,李善杰沒有同意。
接著,吳長江偷走公章和文件,變更公司法定代表人為牟成斌。牟成斌又委托吳戀,和藍某簽訂了《抵押合同》。合同約定,藍某對唯舍公司借款2億,雷士地產用名下的兩塊土地做擔保。
李善杰說,他立刻設法阻止,但因為擰不過,他對劉遠生妥協了。2012年4月,劉遠生成為雷士地產持股70%的大股東,李善杰持股30%。
李善杰后來發現,藍某是劉遠生的人,唯舍公司由劉遠生實際控制。也就是說,雷士地產在當年擔保的,實際是一份虛假借據。
調查組證實了這一點。
根據通報,藍某是劉遠生助理,唯舍公司也由他控制。在得到了70%的股權后,劉遠生就解除了那份《抵押合同》。
劉遠生的這一手法,在其他舉報者的指控中反復出現。他利用虛假的合同或訴訟,達到避債或“蠶食”的目的。有這些“障眼法”,也就意味著,他實際控制了多家公司,才能屢屢“騰籠換鳥”。
李善杰指控說,他和律師核實發現,劉遠生控制的企業至少有35家,大多由親友“代持”,資產總額超過200億元。
調查組的通報,基本證實了“代持”,但數量有差異。
通報顯示,與劉遠生相關聯的公司共計36家,已轉讓3家、注銷或吊銷8家,劉遠生實際控制或參股的公司25家。
分歧雖有,出入不大,真正要緊的是,張家慧起了多大作用?
張家人的抱怨就在于,龐大資產也好,“障眼法”操作也好,在舉報者的事實描述中,都是張家慧前夫的作為。他們認為,張家慧是被拖下了水。
張家人是有底氣的,調查組通報的15條問題,就是他們的權威依據。
“200億法官”曝光后,出現了眾多維權者。他們在控告書中寫道:“張家慧與劉遠生司法搭臺、商業唱戲,既要當官,又要發財……成為史上法院系統最富有的法官。”
不難發現,他們的指控,是朝張家慧去的。
劉遠生利用虛假的合同或訴訟,達到避債或“蠶食”的目的。有這些“障眼法”,也就意味著,他實際控制了多家公司,才能屢屢“騰籠換鳥”。
2019年11月31日,調查組的通報說,調查組調取相關資料1300余冊,查閱公司賬務資料15.6萬余頁,與相關人員談話1200余人(次)。
根據通報,在張家慧涉嫌違紀違法的問題上,調查組認定了三項:1.她沒有如實申報名下財產;2.她經常召集人打麻將賭博;3.她和劉遠生置辦私人會所,不時宴請他人。
另外還有三項,指控張家慧在三起案件辦理中存在違法違紀問題,但調查組的結論是,沒有證據表明張家慧違法違紀,或是存在干預的問題。
張家慧家屬據此認為,“200億法官”是惡意中傷,張家慧被拖下了水。
家屬們還收集了舉報群內的截圖,有舉報者在群里說,“一定要把副院長張家慧這幾個字加上去。”同一名舉報者,還對著另一份材料提意見,“好像沒寫和張家慧有關?”
該群的截圖,家屬們收集到了近百張。
家屬們認為,舉報者商量好了,要在指控中強調張家慧,才讓她的負面新聞滿天飛。他們質疑說,舉報者故意把這做成“窩案”,是有組織的抹黑行為,且舉報內容和官方的結論相差甚遠,他們不排除采取維權措施。
在劉、張的家屬看來,這本身更是個“輿論戰”。
去年6月,劉遠生的一名親戚提供過一份材料,是劉遠生寫的《泣血懇求書》。材料中,劉遠生也認為這是輿論戰,他指控說,幕后的總操控者是李善杰。
劉遠生指控說,他進入雷士地產后發現,李善杰非法轉走了公司的1.174億。李善杰任法定代表人期間,還背著另一股東做擔保,從中獲取了利益。2018年3月,他以李善杰涉嫌職務侵占罪和商業受賄罪,到公安報了案,從此被記恨。
劉遠生被采取強制措施半年后,2019年11月,李善杰也被警方拘押起來。
據《中國經營報》報道,有消息人士透露,李善杰被控涉嫌5宗罪,其中就有非法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罪和騙取貸款罪等。目前,李善杰的案件已經移送當地檢方。
劉遠生的案件也有進展。3月16日,儋州市檢察院發布消息說,該院以涉嫌偽造公司印章罪、虛假訴訟罪,已對劉遠生批準逮捕。
截至目前,張家慧案仍未宣判。無論結果如何,這只是“百億商業帝國”案的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