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浩
瓦的發明是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之一,是屬于中國特有的文化藝術遺產。《說文》:“瓦,土器已燒之總名。象形。”[1]“當,田相值也。從田,尚聲。”[2]瓦當是覆蓋在建筑屋頂檐頭前段的遮擋,其最初的功能是保護檐頭,以防止屋頂漏水,追求美是人的天性,接著有了美化屋面輪廓的作用。不同歷史時期的瓦當,由于經濟、政治發展的不同,瓦當也有不同的特點,秦瓦當以圖案寫實與動物形象居多,漢代沿襲秦大一統,并推行“休養生息”國策,是我國文化藝術發展的一個高峰,這一時期的瓦當除圖飾外,文字瓦當出現并流行,文字多采用鳥蟲篆書體。到北魏平城時期,文字瓦當風格為平城時期的新體,如落日余暉,仍然璀璨奪目,光輝燦爛,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和時代風格。到唐宋之后,文字瓦當幾乎絕跡。
公元398年,以魏道武帝為首的拓跋貴族,在平城地區(今山西大同)建立起新的政權,中國北方進入了平城時代,公元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平城時代結束。北魏平城時期即指道武帝拓跋圭建都平城到孝文帝拓跋元宏遷都洛陽之前的百余年間。北魏是一個由少數民族統治的政權,在拓跋鮮卑氏于平城建立政權之前,平城就是草原民族和少數民族經常聚居生活的地方,在平城建都后,由于平城成為了政治、文化、軍事中心,隨之大量的漢族人口遷徙到平城,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平城地區的經濟、政治、文化生活等諸多方面,經過近百年,完成了鮮卑政權漢化,留下了云岡石窟、北魏明堂遺址、方山永固陵等重要歷史文化遺產。這些重要的遺址及建筑構件是我們探尋北魏平城的重要線索,其中大量的瓦當紋飾與文字瓦當則是重要的一環,可以讓我們了解到這些遺物在這一時代所發生的變化,并反映當時人們的思想意識和時代特點。
殷憲先生說:“大同作為北魏前期都城96年,可以說是魏碑書體的重要發祥地。然而千百年來,人們每論及魏碑,知有洛陽墓志而不知有平城碑銘,言必稱龍門諸品而無論云岡題記。這無異于以流為源、舍本逐末,實為中國書法史研究的一件憾事。”[3]平城瓦當在繼承秦漢瓦當風格面貌的同時,與平城時期的政治、文化相交融,然而,秦漢瓦當的研究是瓦當研究領域的高地,北魏平城瓦當卻鮮有耳聞。北魏平城瓦當最早引起關注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由日本學者水野清一等人發現,主要發現于云岡石窟、南郊區明堂遺址及方山永固陵等處,所發現的瓦當主要以文字瓦當為主,圖案像瓦當較少,圖案像瓦當主要是一些蓮花紋飾和獸面紋飾瓦當。
蓮花紋瓦當(圖一)的盛行從魏晉時期佛教的傳入開始,象征著神圣與純潔,平城時期的蓮花紋瓦當,其紋飾有六瓣、七瓣、八瓣等,蓮瓣皆圓潤飽滿。獸面紋瓦當(圖二)基本出土于明堂遺址,獸面紋作為裝飾早在商周時期就開始出現在青銅器上。北魏平城時期的獸面紋瓦當形似獅子頭,這也與佛教的傳入有關,在佛教中,獅子是至尊的靈獸,以獸面紋瓦當作為建筑裝飾,可以烘托建筑的莊嚴神圣,亦有驅邪避惡之用。由此可見,平城時期,無論蓮花紋瓦當與獸面紋瓦當,都與佛教的傳入有很大的關系。

圖一

圖二
文字瓦當開始于秦漢,其文字內容大致可分為建筑名稱、官署、地名、紀年、吉語等,北魏平城文字瓦當則均屬于吉語瓦當。近年所出土的文字瓦當,其內容約有十余種,主要有“傳祚無窮”“大代萬歲”“富貴萬歲”“皇魏萬歲”“忠賢永貴”“皇祚永延”等,其中“傳祚無窮”“大代萬歲”最為完好精良。漢代文字瓦當大多以“十”字格分成四個扇形面,或者沒有界格,瓦當的中央有圓乳釘,當面文字基本是用于篆刻的“繆篆”或鳥蟲篆,線條隨區域形狀而屈曲環繞,圓潤宛轉,極具美化態勢。北魏平城文字瓦當則有很大的變化,整體上更趨向于簡單,當面布局與漢瓦當不同,而是以“井”字格分區,上下左右四個區域分別書刻一字,不僅瓦當中心有圓形乳釘,斜對角的四個角也分別裝飾有小乳釘,當面文字已經不是篆書,而是一種新隸體,以楷化筆意的隸書為主,“大代萬歲”“傳祚無窮”等皆屬此類,制作精整,筆畫挺勁,書風方峻雄爽,體現了北魏平城時期書法的基本面貌。也有少量帶有篆意的文字,如方山永固陵出土的“富貴萬歲”瓦當,線條舒展,帶有篆籀遺意,氣息高古。這些都反映了北魏平城時期文字的風尚。
“傳祚無窮”瓦當是平城時期文字瓦當的大宗,出土數量多,且皆為精美之作,其初見于《云岡石窟遺物篇》,即最初發現于云岡石窟,先后在第8窟前、第10窟前、第3窟頂部寺廟遺址、云岡石窟東約1千米處的“西梁廢寺”出土,另有6件出土地點不祥。1992年到1993年分別于第3窟和第7窟到20窟又有“傳祚無窮”瓦當的出土,另外在方山永固陵也有出土,可見其量之豐。[4]“傳祚無窮”,祚,指皇位,《晉書·段灼傳》:“艾功名已成,亦當書之竹帛,傳祚萬世。”[5]傳祚指流傳后世,《陳書·高祖紀上》:“七百無常期,皇王非一族,昔木德既季,傳祚于我有梁。”[6]《舊唐書·劉仁軌傳》:“是以周王詢于芻蕘,殷后謀于板筑,故得享國彌久,傳祚無疆。”[7]傳祚謂帝位相傳,以此表明,“傳祚無窮”明顯是崇信佛教,是統治者希望佛祖保佑皇室以及皇位永遠傳承的祈尚,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
以云岡石窟第3窟出土的“傳祚無窮”瓦當(圖三)為例,此瓦當為灰陶材質,直徑為16厘米,邊輪寬1.2厘米,當面布局以“井”字界格分割,上、下、右、左分別對應“傳”“祚”“無”“窮”四字陽文。當面中心飾有圓形大乳釘,當面對角四字之間又飾有圓形小乳釘,每個乳釘外都飾有一圈圓弦紋。瓦文平正勻稱,四個字無一處輕率,無一筆茍同。“傳”字,基本還是隸書的意味,結體方正,筆畫排布均勻。“祚”字,其點畫已具有楷書之法,豎畫拉長,橫畫上斜,類似楷書的重頓之筆,用筆靈動,與另外的三個字相比,意趣橫生。“無”字,更顯方正,橫畫的露鋒起筆與底部四個點的形狀也充分顯示出楷書的筆法。“窮”字,結體方而略長,撇畫伸展,使整個字顯得穩健而又飛揚。此瓦當“傳祚無窮”四字,從整體來看,書體為隸楷書,方峻沉雄,結體寬博方正,筆畫挺勁有力,基本沒有波磔。

圖三
在搜集“傳祚無窮”瓦當的資料中,根據其弦紋的不同,發現有兩種形式(表一):

表一
兩種不同的弦紋裝飾,有不同的裝飾效果,產生不同的視覺沖擊,都是為瓦當當面的空間所服務。Ⅰ式外圍四個乳釘都有弦紋,與當心的大乳釘及弦紋相呼應統一,北魏平城時期的文字瓦當絕大多數都是如此。Ⅱ式外圍四個小乳釘及瓦當中心的大乳釘都沒有弦紋的環繞,則更趨簡單,更能凸顯當面文字內容。北魏平城文字瓦當不同于漢代文字瓦當的復雜,不同于漢代文字瓦當線條的彎曲變形,亦不同于其文字依空間分布和圓弧形的彎曲而變化,平城文字瓦當的排布則平正易識,寬博豪放。不同的布局,可謂各有千秋。
北魏平城時期文字的主要形式有記事碑、墓志銘、瓦當文、墓磚文、漆畫墨跡等,它們清晰地展現了北魏“平城體”的面貌。北魏平城文字瓦當作為北魏平城時期的建筑元素,當面文字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背景及文化生活,是歷史發展到那一時期的產物,必然與當時流行的“平城體”有很大的關系,它是表現“平城體”的形式之一。
拓跋氏在統一北方,建立平城政權之前,滅掉的最后一個小國是北凉,“凉州平,徙其國人于平邑。”[8]當時的凉州是中原地區的文化聚集地,隨著北凉人遷往平城,對平城的發展及“平城體”的產生有很大的影響。“平城體”的面貌處于隸楷之間,方正雄奇,點畫刀筆結合。這個時期的主要作品有《嘎仙洞祝文刻石》《皇帝東巡之碑》《皇帝南巡之頌》《司馬金龍墓表》《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中岳嵩高靈廟碑》《元淑墓志》《宕昌公暉福寺碑》等。《嘎仙洞祝文刻石》具有廟堂氣象,雖有隸意,而少見波磔,筆畫粗細變化小,筆畫多有楷書意趣。《皇帝東巡之碑》寬博厚重,有漢隸的影子,時見藏鋒起筆和波磔,但很多字的字形結構已見拉長之勢,橫畫上斜,點畫多方,轉折處也不同于篆隸書的圓轉,已見內圓外方的轉折法。《司馬金龍墓表》清整方勁,字體結構呈方扁狀,用筆亦以方為主,有斧劈刀鑿痕跡,橫畫起收筆粗重,撇捺左右開張,有欹側之勢,鉤畫短促而有力,點則多作三角狀,奇峻雄強。《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工整端莊,筆畫的起收筆大多有明顯的頓筆和按筆,結體上緊下松。《皇帝南巡之頌》雄渾方峻,筆畫方截,字形結構開張,呈左低右高之勢,楷書意味更濃。《中岳嵩高靈廟碑》有渾樸氣象,其體勢略呈欹側勢,點畫寓方于圓。《元淑墓志》字形多呈長方形,結構富于變化,體勢左低右高,意趣橫生,用筆以方為主。《宕昌公暉福寺碑》質樸渾穆,結字上斜,用筆有力,康有為評其有言:“《宕昌公暉福寺碑》書法高簡,為豐厚茂密之宗,隸楷之極則。”[9]由此可見,北魏平城時期的文字為隸楷書,字形方扁,筆畫方圓兼用,方筆居多,多露鋒起筆,橫畫上斜且收筆省去波折而改下頓,結構或方正平健,亦或呈欹側之姿,觀其面貌,無論是章法、結構、用筆,皆已有楷書法,但仍有隸書意。
北魏平城時期的文字瓦當作為建筑元素,其當面文字清楚地表現了當時人們的書寫能力和書體運用情況,與當時的碑刻、墓志、墓表等文字載體所表現的風格面貌一致,都是魏碑書法發展前期的存在狀態,是處在隸楷之變的“平城體”階段。雖是不同的書刻載體,但文字的藝術形態卻是一致的。以“傳祚無窮”瓦當和“大代萬歲”瓦當為例,與最能表現和反映“平城體”面貌的平城碑刻、墓志相比,二者當面文字的寬博方健與《司馬金龍墓表》《司馬金龍墓銘》《宕昌公暉福寺碑》等從字形結構上看,大有相近之處,皆字形方整,筆畫方勁,橫畫開始出現上斜,點多呈三角狀。筆者將“傳祚無窮”“大代萬歲”當面文字一一與北魏平城碑刻文字做了對比(表二),在整理對比中,瓦當中有些字沒有能夠在碑刻中找到,如“傳”字。但在《司馬金龍墓表》中有“侍”字,亦為“單人旁”,通過對比,兩字皆方嚴細挺,“祚”字在《宕昌公暉福寺碑》中有發現,橫畫上斜,“無”“窮”在《中岳嵩高靈廟碑》中有所見,“無”字略有差異,不同于當面的平正均勻,橫畫上斜并收放明顯,“大”“代”“歲”則在《司馬金龍墓表》中存在,與當面文字面貌幾乎一致。在《宕昌公暉福寺碑》中有一“萬”字,二者面貌稍有差異,但都處于隸楷之變中。

表二
康有為大力標榜碑學,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北碑莫盛于魏,莫備于魏”,[10]這里的“魏”不僅僅是指洛陽時期的書跡,也包括平城時期的書跡。“平城體”作為“洛陽體”的前身,與“洛陽體”一同構成了魏碑的發展與成熟史,平城文字作為魏碑體的始源,有極其深遠的意義。北魏平城時期的吉語瓦當是繼兩漢后出現的又一個瓦當制作高峰期,其作為“平城體”的表現元素之一,對早期魏碑體書法的發展和流傳起了重要的作用,對后世書法篆刻創作亦有很大的借鑒意義。清代篆刻家趙之謙“印外求印”,以魏碑書法做款字,顯得穩健古拙,渾厚有力。平城(今山西大同)作為魏碑體的源流地,公交站點的站名書刻在候車亭的檐部,文字載體雖不同于瓦當的形制,但字體為魏碑,盡顯樸茂方勁之勢。北魏平城時期除文字瓦當外,圖案像瓦當繼續影響著后世瓦當的發展,蓮花紋瓦當到隋唐時期,成為瓦當的主要紋飾,達到了頂峰。獸面瓦當則一直延續到宋元時期,到明清隨著雕磚的發展,才逐漸沒落。現如今,也有很多現代化產品的標志、校徽、服裝等,都是通過對瓦當紋飾或文字瓦當的借鑒而創新,具有很大的審美文化內涵。
古人云:道在瓦甓。瓦當這一塊小小的陶土,不僅是建筑的保護與美飾,也是政治統治與人民美好生活的祈尚,當面的文字和圖案承載了歷史的延續與發展,也反映了藝術在不同時期的特點與發展。一塊小小的瓦當,一筆一紋,趣味無窮,小小的圓形天地便吞吐八方,氣象萬千,蘊含了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華。北魏平城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民族融合的重要時期,也是中國書法史上魏碑書法形成的關鍵時期,而平城瓦當則反映了魏碑早期的存在狀態,與當時其他的文字形式,一同構成平城時期的魏碑書法,對洛陽時期魏碑書法的發展與成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今天,隨著社會的進步與經濟的發展,作為建筑功能的瓦當逐漸被新的建筑元素所替代,但瓦當的考古學價值、歷史文化價值、藝術價值、審美價值等,都是永不磨滅的。北魏平城時期的文字瓦當雖不如漢文字瓦當的豐富,但它體現了魏碑體書法藝術的形成與發展,在小小的尺寸間展現了魏碑之美,是平城時期恢弘的精神氣度,文字瓦當也將以其他方式延續它無限的藝術生命力。相信,隨著考古的不斷發現以及人們視野的開闊,北魏平城文字瓦當以及平城其他書跡必將引人注目,也必將得到更好的繼承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