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齊
東江河口三角洲地區的人們常把賽龍舟稱為“龍舟景”“趁景”。東莞水鄉片區作為東江河口三角洲的核心地區,其龍舟景民俗活動久負盛名,明末清初著名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舟語》中記載:“廣中龍船,惟東莞最盛,自五月朔至晦,鄉鄉有之,如彭峽者可紀也。”
“景”“趁景”意為與該地區廣闊的水域空間及河流兩岸別致的景觀相襯。從實證的角度來講,舟艇是水網密布的東江河口地區的重要交通工具,在人們的生產生活中不僅逐漸發展成娛樂用具,同時也成為一年當中重要儀式的載體。以東莞水鄉地區為中心的東江河口三角洲地區的端午節龍舟景民俗,不僅在端午節當日進行,且持續一月之久。
東莞水鄉地區的龍舟景民俗傳統
關于端午節賽龍舟的傳統,最早見于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
是日競渡,采雜藥按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輕利,謂之飛鳧。一自以為水車,一自以為水馬,州將及土人,悉臨水而觀之,蓋越人以舟為車,以楫為馬也。邯鄲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時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斯又東吳之俗,事在子胥,不關屈平也。越地傳云,起于越王勾踐,不可詳矣。
說明至遲在南朝時,端午龍舟競渡的風俗已在長江中下游流域頗為流行,起源年代更被視為在春秋戰國時期,但對于紀念誰,不同的地域有著不同的說法。清代梁廷的《南漢書》記載,“后主”于廣州“城西,浚玉液池,以歲之五月五日,出宮人競渡其中”;清代吳蘭修的《南漢紀》亦載,“七年(宋太祖乾德二年)……于城西辟池百余步……每歲端午,令宮人競渡于此”。按照清代學者的說法,端午龍舟競渡已是五代割據時期廣東的南漢政權在端午節時的一項重要皇家娛樂活動。到南宋末年,嶺南地區的龍舟賽已發展成為民間一項較為普遍的娛樂活動,如文天祥的《元夕》:“南海觀元夕,茲游古未曾。民間大競渡,水上小燒燈。”可見廣東民間的龍舟競渡活動不僅在五月端午,也是元宵節等節日中的公共活動。
賽龍舟傳統定型于明清,《廣東新語·事語》載:
(四月八日)江上陳龍舟,曰出水龍,潮田始作。五月自朔至五日,以粽心草系黍,卷以葉,以象陰陽包裹。浴女蘭湯,飲菖蒲雄黃醴,以辟不祥。士女乘舫,觀競渡海珠,買花果于疍家女艇中。
明末清初,珠江三角洲的賽龍舟傳統就有了四月初八起龍舟、端午前后連續數日競渡這些在今天都能看到的景象。成書于明末的《東莞縣志》中有“五月初一日,飲菖蒲酒,食角黍,觀競渡”的記載。當今我們所能看到的端午龍舟景的傳統民俗中,要從二月二“龍抬頭”說起。
二十八星宿中的東方七宿在約農歷二月初二時,角宿(角宿一星和角宿二星)就從東方地平線上出現,這時整個蒼龍的身子還隱沒在地平線以下,只是龍角角宿初露,故稱“龍抬頭”。水鄉地區制作新龍舟要請專業的龍舟工匠,開工要選擇春節之后的“吉日”,開工時要進行“先拜地頭后起龍骨”的儀式。新龍舟要趕在“龍抬頭”前完工,水鄉人民在“龍抬頭”這一天將新裝好的龍舟扒往廣州南海神廟祭拜“波羅神”。龍舟形象與“龍抬頭”意象相呼應,龍舟在當地人民意識中也被視為祭神、娛神。
如今的龍舟很少由當地傳統工匠制作,新龍舟主要向附近的龍舟工廠訂購,多是規模化、標準化的生產,龍舟的“龍首”、“龍尾”、龍舟船體并不是一體的,而是拼裝而成。傳統制龍舟時,立夏后蒼龍七宿已在地平線之上,在四月初八就要“起龍舟”,將埋藏于淤泥之中的龍舟起出。嶺南有俗語“水泡萬年松”,將松木制作的龍舟埋于淤泥之中是一種龍舟保存方式。起出龍舟后將龍舟淤泥洗凈,再由村內德高望重的老扒仔、跳頭組成的“龍委”,為龍舟點“龍眼”并潑灑香茅水,若龍舟掉漆嚴重,就要為龍舟重新上漆。舊時的“龍委”也是各村每年五月龍舟景的“官方組織者”。出水龍舟要去水田中拔下禾苗一把插入龍口,當地話稱之為“搶青”。四月初八起龍舟后,各村里的青壯年就可以進行訓練,為五月端午節前后的“龍舟景”做準備。
珠江東西兩岸的龍舟形式差異極大,珠江西岸所用龍舟當地人稱“雞公頭”,而珠江東岸所用龍舟當地人稱“大頭狗”。“大頭狗”與“雞公頭”在外觀及規格上差異極為明顯。“雞公頭”一般為68至108人劃,船頭吃水;“大頭狗”通常為58人劃,船頭上揚4°~5°。如今在東江三角洲地區所能見到的龍舟除58人劃的“大頭狗”(當地人又稱“大頭龍”“傳統龍”)之外,還常見22人劃的“標準龍”。22人劃標準龍舟包括20名扒仔,1名打鼓,1名掌舵,其中掌舵兼任跳頭。傳統龍舟則配備54名扒仔,1名打鑼、1名打鼓、1名掌舵、1名跳頭,其中跳頭位于船首,打鼓位于船中,打鑼位于跳頭與打鼓之間。所謂跳頭,漳澎資深龍舟扒仔解釋為“龍舟上的靈魂人物”,就是龍舟的總指揮。跳頭要選擇最有經驗的龍舟手擔任,平時負責扒仔的挑選與訓練,比賽時兩手各揮舞一面紅旗指揮扒仔的節奏(據說也有揮走邪氣之說)。如今在標準龍舟中跳頭由掌舵所兼任,因此跳頭也會用口哨指揮扒仔。
能擔任跳頭者,在技術上要是一名優秀的扒仔,更要是村里極有威望的人物。對個人來說,在船頭龍舟上擔任跳頭亦是一種榮譽的象征。張金華老人回憶,舊時漳澎以“行俠仗義”而聞名的大地主丁明恩年輕時就擔任龍舟跳頭前往廣州參加龍舟比賽,劃龍舟回村后將有“宋子文”簽名的獎狀掛在船頭,村民看見后對他刮目相看。村委會張調解員回憶他的祖父——已故的漳澎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跳頭張潤澤老前輩,更是洋溢著自豪之情:
如果說漳澎歷史上最出名的跳頭,我祖父張潤澤(七坊人)應該算一個,可以說是80年代全東莞跳頭泰斗級的人物。他在年輕時就是一個出色的扒仔,1949年后一直在村里和鎮上當干部,為人做事很受村里人認可,從70年代開始就被選為了龍舟跳頭。后來在他的帶領下漳澎龍舟隊在1982年萬江全東莞縣龍舟賽上奪得第一名,1984年香港龍舟賽冠軍。
到仲夏端午前后蒼龍七宿升至正南中天稱為“飛龍在天”,也是賽龍舟之時。龍舟景當天是水鄉地區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一天,人們紛紛走向河邊看龍舟景,可謂萬人空巷。“游龍”需要邀請世代交好的世好村的龍舟隊前來助興,因此水鄉各村約定從農歷五月初一到五月十八,不同的村選在不同的日子“游龍”,邀請世好村要張紅榜、發紅貼,當地話稱“設標”。據東莞當地人介紹,東江三角洲地區端午節前后賽龍舟日程安排如下:
初一:萬江
初二:道滘
初三、初四:大盛
初五:望牛墩
初六:滘瀝
初七:原為洪梅,現洪梅改為十二
初八:無
初九:漳澎
初十、十一無
十二:沙田、新塘
十三:石龍、中堂
十四:新村、南崗
十五:高、西洲
十六:麻涌
十七:沙村
十八:鷗涌、白江
五月初九的龍舟景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上午水潮剛剛開始上漲時分的“游龍”;二是在游龍之后的“扒標”,即龍舟競渡比賽,兩個環節共同構成了嶺南水鄉特色的“龍舟景”。“游龍”不具有比賽性質,其在當地主要被人當作一種通過儀式,村中成年人無論年齡大小,只要“有余力”皆可報名參加龍舟隊。中國傳統社會認為農歷五月乃是一年中陽氣最盛季節,觀看游龍,沾一沾“龍舟水”可以驅掃一年的晦氣。“游龍”是本村中及各世好村的龍舟齊上陣,全村各坊皆出一龍舟隊。舊時賽龍舟猶如過年,在龍舟景的前幾日,村中要派人前往附近的世好村送餅,并邀請世好村的龍舟隊前來“游龍”,由于在戰爭時期不同村鎮之間互幫互助結下了兄弟般的情誼,加之村與村之間相互嫁娶極為普遍產生了血緣上的聯系,世好村之間還有娘家村、婆家村,在龍舟景時都會互相邀請來助興。當娘家村、婆家村的新龍舟到來時,水鄉地區還有“賀船”(又稱“賀標”)的習俗,即當娘家村或婆家村的龍舟靠岸時,在漳澎的親家會手捧紅紙包的九尺布和喜餅(當地稱為“松沙酥”),九尺布送世好村的親家,喜餅則會送船上的扒仔分食。然而如今龍舟會已難見到對世好村的“賀標”儀式。“游龍”之后就是村內各坊龍舟隊及前來助興的世好村之間的競渡,其在粵語中被稱為“扒標”。扒標賽的第一名要獎勵一個豬頭,在1950年以前漳澎村龍舟賽第一名常被朱平沙村奪得,有唱詞道:
朱平沙,大木螄,記著漳澎唧豬頭,吾訓嘚!
在每年五月下旬龍舟“趁景”完全結束后,就要將龍舟封藏。扒仔將龍舟劃至村內約定俗成的“龍船涌”(埋龍舟之地點后將龍舟埋于河灘的淤泥之下。當年的“龍舟景”到此便告一段落。
當代“龍舟景”形式
現代龍舟因是工廠工業化、標準化、規模化的生產,材質多為杉木,杉木在水中易腐,因此現代龍舟的保存已不再埋于淤泥之下,而多是被塑料紙包裹好后吊掛在岸邊的涼棚內。建造龍舟、起龍舟的日子也不再嚴格遵循過去的傳統,相關的傳統儀式也很難一見,而龍舟景的組織方也已成為了各村的村委會。
以漳澎村每年的龍舟景為例,其可以被分為兩個部分。其一為每年端午節前一兩周的某一日會舉行全村的“舟艇比賽”。之所以將其稱為“舟艇比賽”,是因為比賽中所使用的已不是“傳統龍舟”或“標準龍舟”,而是不屬于“龍舟”序列的十人賽艇,但“扒艇賽”與水鄉龍舟景的關系極為密切;其二,五月初九的“龍舟景”。賽艇上共有10個扒仔,其中船頭者兼任跳頭,跳頭吹哨或喊口號指揮。據龍舟選手介紹,十人賽艇的跳頭要選最有經驗的選手擔任,在2019年5月30日的比賽中,據大賽組委會成員介紹,九坊、八坊的跳頭不僅去香港參加比賽,還曾赴加拿大、瑞士參加過國際比賽。漳澎村委于2019年5月30日舉辦的劃艇運動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今舟艇比賽的規則。
據此次劃艇運動會組委會成員介紹,比賽各坊出一支十人龍舟隊,賽艇上共7名男性選手和3名女性選手,由各坊坊長提前一個月進行宣傳、登記和選拔,原則上要求年滿18歲的漳澎村民。比賽賽道截取漳澎小學前較寬處的500米河涌,比賽以兩隊為一小組(各小組的分配以抽簽決定),要求兩分鐘內逆流而上完成500米的賽程,以舟艇沖線為完成賽程之標志。小組預賽共有兩輪,累加各隊兩輪比賽的完賽時間,用時短者為勝者小組出線。此后再根據小組預賽所用時間排出預賽名次,預賽第三名同預賽第四名、預賽第一名同預賽第二名分別進行兩輪比賽,以兩輪比賽用時短者排出比賽的冠軍。奪得冠軍的船隊不僅是其所在坊的榮譽,每個“扒仔”可得1萬元人民幣的獎金。過去龍舟乃是一項標準的男性運動,而如今的龍舟上不乏“女扒仔”的身影,各村還有了女子龍舟隊,參加國內外各大龍舟賽事。
舊時,在保有天后信仰的村鎮中龍舟出發前扒仔會去天后宮祭拜,如今取消了祭拜天后儀式改為扒仔之間前往龍舟涌集合。以漳澎村的龍舟景為例,每支龍舟從“主席臺埠頭”(主席臺埠頭多在各村的“龍舟涌”附近)起航時,主席臺上會有一人點燃一串二十響的鞭炮扔下水面。據老人回憶,由于河道消失等原因,龍舟的路線在當代有很大變化。舊時賽龍舟有“不走回頭路”的說法,當時的東江河口三角洲地區的村鎮多四面環水,龍舟會沿環村水路繞村一周后回到原點,最終回到龍舟的始發點。由于人口增長村落規模擴張及農村現代化發展的要求,東莞地區各村鎮普遍道路硬化,大量河涌被填,河涌網絡的改變導致了“游龍”無法完全沿用傳統的路線,以漳澎村為例,龍舟在村北、村南的水域都會折返。
龍舟出發后每過一橋,橋頭皆有人點燃二十響的鞭炮扔入河中。當龍舟通過橋時忌諱有人站在橋正中,據說龍舟從“胯下”而過乃是對龍的褻瀆,會招致災殃。當龍舟駛至所在坊的埠頭時,埠頭上站滿的本坊父老鄉親對龍舟上的扒仔表示祝賀,并向龍舟上的扒仔贈送飲料、水果及喜餅,此時龍舟上的扒仔將河里的“龍舟水”潑灑向岸上的群眾,一場屬于水鄉人民的“狂歡”達到了高潮。在龍舟過后,各坊群眾會在埠頭及涼棚內分食由大米、干蝦仁、干魷魚、蘿卜丁所烹制的“龍舟飯”。
游龍結束已是午間時分,當日河流潮水已漲至頂點,龍舟會進入了第二個階段——扒標。扒標具有一定競技性質,當今扒標的地點仍然是舟艇比賽的賽道,扒標以各龍舟隊率先沖標者為勝。如今的扒標賽勝利者已無大豬頭作為獎勵,在扒仔和當地領導看來,該比賽不僅是娛樂,更是麻涌華陽湖全國錦標賽及之后國際賽事的熱身。扒標賽結束后,龍舟健兒上岸一起吃完龍舟飯,在華陽湖賽事結束后,嶺南水鄉一年一度的龍舟盛會也就到此結束。
從當今龍舟景民俗看地方社會
在改革開放初,龍舟賽曾作為聯系港澳臺僑胞的一個重要手段,間接上為東江三角洲地區的招商引資、經濟發展做出了相當大的貢獻。
東莞地區官方組織的龍舟賽始于1981年,最早為龍舟素有“東莞第一景”的萬江鎮承辦全東莞境內的龍舟賽事,邀請全東莞境內的各個龍舟隊參加。據當年的老扒仔說,由于冠軍總是被漳澎等幾個村包攬,萬江“年年拿不到冠軍”對此難以釋懷,20世紀90年代后就不再承辦全東莞境內的龍舟比賽,于是改為各鎮“各自辦各自的”。如今在東莞各村鎮舉辦龍舟競渡比賽的主要目的,既是為了選拔選手赴國內外參加各項龍舟賽事,同時也有各村“傳承發展龍舟文化,增加村民文體娛樂活動,鼓勵全民體育健身”的良苦用心。龍舟民俗文化也成為一些村鎮宣傳本地民俗文化、打造地方民俗旅游品牌的一張名片。如漳澎村不僅將龍舟元素融入村徽的設計,同時還斥巨資修建了龍舟文化廣場。
在改革開放后,地方政府恢復龍舟競渡傳統之初,比賽所用龍舟為五十四人傳統龍舟,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改為標準龍舟,而如今比賽使用十人劃的賽艇,也就是近五六年的事情。比賽中龍舟尺寸的不斷縮小,背后也反映了現代村落變遷對龍舟文化的影響及其給龍舟愛好者所帶來的某種無奈之感:
以前劃龍舟的主力選手都是年輕人,現在年輕人都出去了,好多四五十歲的人都上陣了,現在比賽改用十人劃的賽艇也是因為各個坊湊不到那么多人(能劃傳統龍舟、標準龍舟的人數)。以前劃龍舟都是大家作為娛樂活動,大家一起劃(龍舟)就當一起玩,當是鍛煉身體,也不用給什么錢。現在好多人都覺得劃龍舟耽誤了他們“做事”,所以從開始訓練起都要給每個選手支付150~200元一天的補貼才勉強有人來,你想想如果還劃傳統龍、標準龍,一個坊那么多人,這要增加多少錢的預算。再加上現在河道變得那么窄,劃傳統龍舟都掉不過頭來。
如今東莞各村鎮的龍舟景有了商業營銷性質,在2019年6月11日的龍舟盛會上,龍舟觀景臺附近不乏來自麻涌、東莞的各路商家進行營銷及宣傳的攤位,龍舟隊也都拉有贊助,多為附近商家的商業營銷舉措,其皆身穿統一制服,背后印有商家商標。一些龍舟隊是由特殊關系組成,如筆者所看到的“某某中學98屆”,各村鎮的村龍舟會的組織領導也說不清究竟哪支龍舟隊是來自過去的“世好村”。東道主村內的龍舟隊精神面貌也不一,以筆者調查的漳澎村為例,十坊林姓“同和社”龍舟隊身穿統一黃色隊服,扒仔能坐滿一只“傳統龍”,而其他坊的龍舟,且不論扒仔著裝不統一、湊不夠一支傳統龍所需要的扒仔,一些坊難以出滿一支“標準龍”,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農村愈加嚴重的空心化趨勢。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