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2002年以來,四川瀘縣境內陸續發現了一批南宋石室墓,出土了豐富的、精美的石刻藝術品,這些宋墓石刻從種類、數量、雕刻藝術水準等各個方面,為研究宋代歷史提供了彌足珍貴的視覺文獻,瀘縣宋墓石刻也因之蜚聲海內外。瀘縣宋墓石刻被列入2002年全國重大考古發現。
無獨有偶,川東及重慶市轄區內的宋墓石刻,也在瀘縣宋墓石刻發現之際逐漸浮出水面。從2005年開始至今,重慶市合川境內的宋代石室墓因施工偶然發掘,其數量有數十座之多。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個以合川為中心的川東宋墓石刻藝術體系正在突顯出來,眾多與之相關的藝術、人文、民俗課題也將呈現在宋代歷史、宋代文化研究者面前。
合川這一川東要地在宋元戰爭中的核心地位,各民族多元文化于此融匯,有著關鍵節點的意義,其處于四川安岳與重慶大足兩大宋代摩崖造像群的地理節點之上,在石刻技藝上與二者有千絲萬縷的承續關系。歷史時空上的雙節點地位,注定了合川在釣魚城古戰場遺址、淶灘二佛寺禪宗石刻、龍多山歷代摩崖題刻之外,還將增添一項新的石刻藝術定位——川東宋墓石刻藝術核心區。
帶著對川東宋墓石刻藝術體系歷史成因的種種思索,通過對瀘縣宋墓與合川宋墓石刻的多次實地勘察與綜合比較,筆者發現,合川宋墓因發掘的偶然性與分散性,數量上、規模上尚無法與瀘縣宋墓相提并論,但其雕刻技藝、圖像內容方面不但與瀘縣宋墓不相上下,還有一些雕刻題材為瀘縣所無、合川獨具。僅以2005年6月29日三匯鎮八字村九社發現的三座聯排宋墓為代表,幾乎囊括了瀘縣宋墓所有的精華技法,成為一具名副其實的巴蜀宋墓石刻藝術標本;不僅如此,石刻中還出現了一些瀘縣宋墓未曾出現的因素,而格外值得關注與研究。
2005年6月29日,合川三匯鎮八字村九社為建電站修施工便道,挖掘機掘出墓門,在離地面1米左右發現三座聯排宋墓。每座墓室均長4.1米、寬1.6米、高2.5米。所有墓室均在墓門、墓室側壁、后壁多處施以雕刻,其工藝技法嫻熟精湛,有的雕刻內容為巴蜀宋墓中僅見。
三座墓室的墓門,共計六扇,無一例外以浮雕方式雕造了神將形象,刻畫生動傳神。值得注意的是,墓門神將的浮雕技法,與慣常所見的平面淺浮雕技法有所不同,為宋代流行的雕刻技法之一種——減地平。這是一種平板式的浮雕,地下凹在一平面上,母體凸起的表面也是一個平面。一般而言,以這種雕刻技法雕造的圖像,凸出平面3厘米以內,而被雕物體表面成平面,其表面要求達到“扁光”。應當說,減地平的浮雕技法,在瀘州宋墓中也時有發現,但如此集中劃一地出現在聯排三座宋墓之中,還是比較罕見的。
細觀這些神將造型,在雕刻工藝與時代特征方面,都有可圈可點之處。譬如,左側墓室的神將雕像,均作一手握巨劍,一手伸食指與拇指作試刃狀。這一造型,可能是間接表達鑄劍試刃的場景,反映南宋末年這一地區的尚武之風與備戰之態。與之相對應的,右側墓室的神將雕像,則不作“試劍式”,而作“拄劍式”與“握劍式”。其中,作“拄劍式”神將,拄握寶劍手指的骨骼關節均被雕刻出來,其雕工之精細,嘆為觀止。且寶劍造型也頗為考究,劍柄飾以花朵,劍格飾以云朵,劍鍔則雕作龍頭吞口狀,能將神將所持寶劍作如此細致的刻畫者,實屬少見。另一神將造像,則呈握劍低垂狀,雕刻仍然十分細致。這兩位神將雕像,頭盔頂部均插單尾短翎而非絲纓,似受到某種域外因素的影響,與慣常的漢族軍隊裝扮有異。中部墓室的神將像,則均作持斧上舉狀,鎧甲在“披膊”處飾以獸頭,似專事守衛宮禁的軍將裝扮。總之,三座墓室并排聯為一體,六扇墓門的神將姿態各異,各有特色,又似乎各有關聯,令觀者頗感微妙意趣。
左側墓室正壁所雕“壽堂”,與慣常巴蜀地區宋墓形制無異,仍是仿真斗拱、月梁、枋柱齊備,以近似于圓雕的手法,模仿實體建筑縮制而成。此處獨具特色的乃是緊鄰“壽堂”兩柱的墓室側壁,以陰刻線描手法,雕造了一對文官造像。但這對造像表情詼諧,造型奇特,雖著文官袍服,卻又無肅穆儀態。但見一像微瞇雙眼,手執酒瓶于胸前,已呈醉態,面露微笑;一像雙手交扣于腹前,右手拇指從左手拳握中突出,似某種手勢;且二人均呈“外八字”狀站立;尤其怪異的是,二人均戴有梅花形耳環。
據圖像細部特征初步推斷,二人并非“文官”,實乃優伶一類,可能是宋元雜劇中的“參軍”角色,專司滑稽逗樂之職。優伶角色的雕像出現在墓室“壽堂”近側,表明墓主人生前可能喜愛戲曲宴樂,透露了墓主人的興趣癖好。“壽堂”頂部之上的龕楣,還浮雕有“飛天”兩軀,手捧花瓶與果盤,顯系為供養墓主人而設。只是飛天造型頗異于唐代前后之造型,并非輕靈苗條之少女形態,而改為寬袍疊裙的中年貴婦形態,別是一番“富貴”氣象。
墓室的側壁雕刻也極為精彩。側壁雕刻構圖分為上下兩部,上部均以陰刻線條雕出神鳥兩只與云朵,兩鳥之間均于云中涌出菩薩像一尊。由于菩薩像以減地平法雕出,而神鳥及云朵以陰刻法雕出,主次分明,構圖靈動。神鳥與菩薩構圖之下,雕有巨大的螭龍造型。雕造螭龍的技法,為剔地起突法,這種技法為宋墓雕刻常見技法,類似半圓雕,雕工極其勁健,與神鳥、菩薩柔美細膩的風格形成鮮明對比。應當說,這樣一座狹促的墓室中,竟融匯了宋代雕刻中減地平法、剔地起突法與陰刻法多種技法,實在是難能可貴。
這所墓室的全部雕刻內容,試劍的神將、云中的菩薩、龕楣的飛天、滑稽的優伶,與墓室正壁莊重肅穆、斗拱密布的“壽堂”龕一道,構筑了一番繁復多變、混融不拘的世俗信仰圖像。這或許正是宋元交替之際,巴蜀民風及世風的另一番寫照。也正因為如此,這些雕刻紋飾中所反映的墓主人癖好、信仰、地位、身份等多種歷史信息,都值得深入研究與充分探研。
右側墓室的雕刻,比之左側墓室,要略為簡樸一些。首先,墓室正壁的“壽堂”雕造較為簡略,斗拱、梁枋等雕刻細節均較粗疏,不如左側墓室精細。“壽堂”鄰側,亦未有雕刻文官像,而是代之以螭龍盤柱紋樣。墓室側壁雕刻構圖也有所簡略,只在側壁各雕一座體量較小的“仙山”,山間有竹與鹿,鵲、猴與桃,各為一組。雖然整個墓室的雕刻內容有所減少,但仍各有特色。譬如,螭龍盤柱紋樣,以“剔地起突”法雕造而成,極其雄健張揚,尤其是螭首造型極其猙獰恐怖,糅合了獅與熊的形象,構思可謂奇絕。此外,“仙山”造型為通透纖秀的“假山”造型,也反映了宋代末年園林的審美趣味,值得細究。
中間墓室的雕刻,比之左側墓室,從數量與精細程度而言,都大致相仿。值得注意的是,“壽堂”龕楣之上的雕刻,為“仙山”中有“仙翁”靜佇于中央,兩側各有鶴銜靈芝、龜猿相望的造型,可能寓意墓主人為長壽老者。“壽堂”鄰側,也雕刻有兩尊文官像,但表情肅穆,有手持笏板者,不似優伶造型。墓室側壁構圖亦是上神鳥下螭龍兩部分,但兩只神鳥的中央沒有雕刻菩薩像,而是代之以陰刻的牡丹花與仙山紋樣。
這樣一種“文武齊備”的墓室神像配置,可能體現了墓主人生前的社會地位。墓室正壁龕楣上的高浮雕圖案,可能反映著墓主人“文治武功”之后的理想訴求——即長生不老、世代不朽。中部墓室龕楣上的高浮雕圖案以仙山中的仙翁形象為核心,配以猿、鶴、龜等諸多神獸穿行其間,神仙修煉意味濃厚,體現了墓主人某種道家思想,這與左側墓室的龕楣雕飛天、側壁雕菩薩所表達的佛教信仰,形成對應。無論如何,“文治武功”之后的世外超脫,正是這一處三室宋墓主人的理想寄托,也體現著他們營造墓室、構筑雕像所預設的世界觀圖式。
就筆者目前所見,合川三匯鎮的這三座聯排宋墓雕刻之精美、結構之奇特、研究價值之珍貴,堪稱川東宋墓石刻藝術的代表。與蜚聲海內外的瀘縣宋墓相比,不但毫不遜色,甚至在雕刻技藝多樣、內容寓意獨特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三座聯排宋墓,堪稱宋墓石刻精華,其雕刻內容中融匯了多元文化的遺跡,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