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玥
《深紅累之淵》(2018年)由日本導演佐藤祐市創作,影片根據日本漫畫家松浦達磨的連載漫畫《累》改編。故事講述容貌傾城、演技高超的偉大女演員淵透世(檀麗 飾)的女兒淵累(芳根京子 飾)因為相貌丑陋在校園中受到霸凌。母親過早離世后,寄居在姨媽家的淵累受到嫌棄,變得自卑又膽怯。13年后,母親生前合作過的導演,現在改做演員經紀人的羽生田釿互(淺野忠信 飾)在母親的祭日上見到淵累。他帶淵累見了一位外表漂亮迷人但內在膚淺空洞、脾氣差、演技糟的女演員——丹澤妮娜(土屋太鳳 飾)。妮娜想找人做自己的替身代替自己演出,而淵累想站上舞臺表演,兩人達成協議——換臉。淵累只要涂上淵透世留下的口紅與妮娜接吻,就可以擁有對方的容顏12小時。
影片打破了原著漫畫以淵累為主,多個換臉對象在其生命中依次出現的敘事格局,剔除了淵累與同父異母的妹妹野菊、高中學姐五十嵐幾換臉的故事線,壓縮了淵累與市花、羽生田與淵透世的故事,將菊野試圖用假口紅讓淵累在演出時原形畢露,不料被淵累提早掉包的情節與丹澤妮娜的故事嫁接。影片以忘記自己的完整與獨立,轉而追求她人擁有的東西,羨慕她人的人生為主題,保留了漫畫原作黑暗的精神內核。改編后的故事雙線并行,采取雙女主設定,給予淵累與丹澤妮娜均衡的敘事時間。不只呈現了淵累從脆弱無助、飽受欺凌到野心張揚、危險致命,從不愿戴上別人的“面具”到反客為主,想取她人而代之的過程,也讓觀眾看到了妮娜從囂張任性到脆弱可憐,從無比自信到失掉自我,從“錯過人生”到“重拾人生”的全過程。
現實生活中,每個生命個體的角色身份都是相對固定的,很多人會有或曾經有過“我要是某某該多好”的慨嘆,人們或羨慕她人的美貌、身材或艷羨他人的金錢、地位、才華、能力,這部影片提供了一種探索他人生命狀態,體驗另類人生的可能。影片中淵累與妮娜利用一支象征女性嫵媚、標志女性身份的口紅在雙重身份間穿梭。影片通過“身份置換”實現敘事構型,但并沒有將敘事重點聚焦于身份交換本身,而是巧妙的借助這個設定引出了女性的欲望與自我的命題。身份置換誘發了兩位女性占有與剝奪的癥候,冷艷的外表下掩藏著兩人咄咄逼人、吞噬對方的野心,正是這種貪婪的欲望使兩位女性迷失了自我,在黑暗中走向偏執與決絕。
累的名字Kasane在日語中是“重ね”,其含義是“重復、重合、重疊”,這與影片故事內容契合,淵累陰沉自卑,沒有寄生體,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自生自滅。丹澤妮娜成為茍延殘喘的淵累最后的選擇,她如藤蔓一樣憑著最后的力氣一點點爬上妮娜的身體,一邊蠶食對方的人生一邊褪下自己的怯懦。愛情與贊美使淵累品嘗到生而為人,融入社會的美好,她逐漸變得大膽又可怕,身上不服輸的倔強使她不甘心僅僅作為影子存在,她想徹底取代、成為妮娜。淵累與妮娜的面容時而重合,時而分離,各自成為擁有雙重疊影的存在。
淵透世在淵累心中是圣母一樣的存在,但當羽生田將淵透世的秘密告訴淵累后,淵累才恐怖的意識到原來母親也用過那支口紅,她的傾城容貌是從別人那里搶來的,為此她不惜犯下重罪,囚禁那人一生。童年時淵累利用母親的口紅奪走了欺負她的女同學市花的容貌,兩人發生爭執時市花墜樓摔死,她的臉被鋒利的刀豁開,留下了可怖的疤痕,她拒斥再次使用口紅。但在嘗到妮娜的臉龐帶給她的重生感后,她漸漸萌生出越來越久占有那張臉龐的欲望。為了得到妮娜的容顏,淵累意欲走上母親的老路,母女命運就此形成一個封閉的循環。復制了淵透世人生的淵累將成長為新的“淵透世”,再造“淵透世傳奇”。
《深紅累之淵》中不同階段上演的不同戲劇劇目嵌套于影片之中,成為傳達意圖,結構劇情,解讀影片的另一重文本。影片文本與“戲中戲”文本構成了形式結構與意義生產上的對照和互文關系?;ノ囊辉~源自“互文性”,“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譯作‘文本間性’”,是指“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語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這一概念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由法國結構主義批評家、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提出的,通常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之間的局部性再現、吸收和轉換”。
影片中淵累蓬頭垢面、相貌丑陋、被人嫌棄,涂上口紅與貌美的女子交換的容顏只能維持12小時,時間到就會自動復原。這樣的身份設定與時間設定疊合了被繼母虐待的灰姑娘和午夜12點的鐘聲,仙女教母的魔法是《深紅累之淵》中口紅的原型意象。淵累五年級時用市花的臉演出過話劇《灰姑娘》(Cinderella),在王子的舞會上光彩奪目的灰姑娘是她暫時的樣子,現實中披上別人面孔的淵累也是她暫時的樣子,這使影片與戲劇文本在形式構型上有著清晰的對應關系。丹澤妮娜患有睡美人病,經常突然發病,長時間昏睡,這樣的人物設定是對西方經典童話故事《睡美人》(Sleeping Beauty)的改寫。在童話故事中公主昏睡后整個皇宮也陷入沉睡,時間在仙女教母的魔法下免于腐朽,但在影片中丹澤妮娜昏睡醒來后她的人生已然被淵累偷走。淵累在她沉睡的五個月中自行親吻妮娜換臉,替她排練、演出、交往男友,用她的身份和自己高超的表演騙過了所有人,以假亂真活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妮娜,甚至搶走了妮娜的媽媽。

圖1.電影《深紅累之淵》劇照
片中淵累用妮娜的臉龐演出的第一出戲劇《老虎的新娘》(The Tiger`s Bride)是根據英國當代著名女性作家,也是女權主義者的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該小說曾收入其《燃燒你的船》(Burning Your Boat,1995,中文簡體譯版《焚舟記》)和《染血之室及其他故事》(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1979)中?!独匣⒌男履铩芬缘谝蝗朔Q敘事,用“我父親在牌桌上把我輸給了野獸”這樣一個簡短的句子交代了故事內容:一位少女被父親在賭桌上輸給老虎,成為老虎的新娘。小說用倒敘、順序和擴序等方式,“通過女主人公的觀察、回憶、聯想 、思考、反省來折射歷史與現實”?!芭缘匚挥杀粍幼優橹鲃?,講述了女主人公由逆來順受到女性意識覺醒,再到反客為主向男權宣戰的成長過程。”小說中美人(Beauty)因為貌美被野獸覬覦,成為男權社會父權犧牲、欺騙的對象,夫權占有、愚弄、摧殘的對象。影片借這出戲劇展現淵累因面貌丑陋,不符合社會大眾審美而遭受的痛苦與折磨。片中致力于這種社會審美體系建構的不只有男性,影片更多的凸顯的是符合社會審美的女性對這一體系的維護及排異。淵累借她人面孔反殺,實現了從“局外人”到“局內人”,從社會邊緣地位到社會中心地位的身份躍進,部分解構了只有貌美女性可以站上舞臺,成為演員的神話。
烏合零太導演的俄羅斯戲劇家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的《海鷗》中妮娜·扎烈齊娜亞的繼母霸占了妮娜母親留給她的遺產,而且對她不好。特里波列夫喜歡妮娜,他創作了一個劇本,由妮娜主演。演出中妮娜卻顯露了對作家特里果林的愛,而特里果林是特里波列夫母親的情人。妮娜追隨特里果林到莫斯科與之同居,生下了孩子。孩子死后特里果林拋棄了她,又回到情人身邊。妮娜的演員生涯不順利,一直漂泊流浪?!渡罴t累之淵》中妮娜與契訶夫戲劇中的女主人公同名。淵累母親留給淵累的遺產被淵累姨媽霸占,且姨媽待她不好,這樣的命運與契訶夫戲劇中妮娜的命運相似。此外,丹澤妮娜想要借她人演技使自己在藝壇上獲取聲名與契訶夫戲劇中妮娜·扎烈齊娜亞立志做一名演員,進入上層社會的功利目的同構。淵累的悲慘過去、妮娜的臉龐和演員這一職業給了她進入新生活的契機,正因為內心對丑陋、敏感、畏縮的自己深深的厭惡,使她“渴望成為自己以外的人”,淵累才在表演中不顧一切拋棄過去,進入角色。這與契科夫戲劇中妮娜渴望逃離封閉、陳腐遲滯如死泥塘一般的鄉下,像海鷗一樣展翅追求自由與美好契合。
富士原佳雄導演的《莎樂美》(Salome,1983)是英國戲劇家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的經典戲劇。希羅底的女兒莎樂美愛上了猶太的預言者約翰,要親吻他,約翰認為莎樂美血液骯臟拒絕了她。求而不得的莎樂美在覬覦自己的養父、弒父仇人希律王面前獻了七重面紗舞,希律王賞賜莎樂美,莎樂美要求希律王砍下約翰的頭顱,得到了約翰的吻,最終自己也被希律王下令殺死。影片在莎樂美魅惑、癲狂的舞蹈中戛然而止,片中為了得到妮娜的臉龐走向瘋狂與極端的淵累與冷酷、毒辣、歇斯底里,追求愛的極致的莎樂美無異。就精神維度與人物價值取向而言,被內心膨脹的欲望吞噬的淵累無疑是莎樂美的投射。
通過上述讀解可以發現,《深紅累之淵》將戲劇文本鑲嵌于影片之中,通過對戲劇文本的局部性再現、吸收和轉換,使戲劇文本與影片文本在形式結構及意義生產上產生同構關系。兩種文本的跨媒介融合成為加持影片意義表達的另一重路徑。

圖2.作家奧斯卡·王爾德
這部影片構建的幾乎是純女性世界,羽生田與烏合零太雖然是男性,但在影片中屬于敘事功能性人物。羽生田以經紀人的身份將兩個女孩關聯起來,是引誘淵累走向淵透世道路的向導。烏合零太則演變成兩位女性爭奪的對象,是促使兩人由和諧共生狀態到關系決裂、產生矛盾進而對沖突抗的刺激性角色。在以往的女性主義影片中,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往往來自男性的壓迫與剝削,女性與男性之間是對抗的關系。但在這部影片中男性及其所代表的男權社會被刻意淡隱,邊緣化女性與中心女性的沖突被放大、凸顯。就影片表層文本而言,片中女性深陷泥淖的因由在于其對自身的身份認知發生障礙,片中的兩性關系是“去對抗性”的。
但深入思考會發現,淵累的社會邊緣人身份和丹澤妮娜被鎂光燈界定的社會中心地位是建立在社會世俗審美認知基礎上的。若對這種審美認知做考古學式的歷史流衍梳理,將會發現這種審美認知很大程度上是男權社會的產物。片中女性對淵累的惡意及對自我身份的指認是對男權社會審美判斷標準的自覺遵守和排異。淵累與妮娜都愛上烏合零太,烏合的喜愛與否化為“他者認同”,成為兩位女性能否認同自我的標準。男性對女性的審美認知想象在影片中已生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存在,攪動著女性群體內部,使其通過對異己的否認、排斥、壓榨達到對自身身份的肯定。作為“對立物”的被排擠者在身份認同困境和無法掙脫的世俗枷鎖中走向精神崩潰,從這一層面而言女性受難的深層動因依然與男性有關。
影片聚焦女性世界,從女性視角探討了“對美的執念”這一古往今來圍困女性的核心議題。與影片型塑的淵累與丹澤妮娜兩個具有“雙重人格”的絕對主體呼應,影片采用了肯定與否定雙重意義表達策略。淵累在影片前半部分演繹了一個悲慘女孩的殘酷物語,躲在黑暗中的她不與萬物為敵,但世界并不因其放棄抵抗放過她。雨夜中遭受妮娜犀利羞辱的淵累跑出去撞在垃圾堆上,趴倒在垃圾中的她與那堆散發惡臭被人嫌棄的垃圾無異,淵累的情緒在其野獸受傷般的嘶吼中得到宣泄。影片通過這種手法喚起觀眾對角色的“憐憫”從而達到對欺凌淵累的同學、姨媽、妮娜及世人的否定。但影片后半部分隨著淵累逐漸喪失理智、迷失自我、遁入瘋魔,妮娜從“真身”變成“冒牌”,成為被遺棄在丑陋軀殼中無人知曉的存在,觀眾的情感認同被轉移到妮娜身上??隙ㄅc否定機制在此反轉,觀眾此刻可以透過角色的感覺層面去感受角色靈魂的內在波動。
片中兩位演員需要在接吻的瞬間立刻切換到對方的身份,既要演出角色本身的個性,還要演出身份互換后對方的人格和精神狀態。與飾演淵累的芳根京子在淵累與妮娜兩重角色間游走相比,飾演丹澤妮娜的土屋太鳳除卻這兩個角色,還要完全沉浸于戲劇角色。既需要把握幾種角色間的區別也需要在特定時刻模糊人物角色與戲劇角色間的虛實界限,在個別時刻達到“人戲不分”的狀態。在片尾《莎樂美》的獨舞高潮中,土屋太鳳身著猩紅的舞衣,在迷幻的燈光下妖嬈起舞,她的眼睛射出的兇猛目光看上去既詭異迷人又使人戰栗。這段舞蹈完美詮釋了淵累對妮娜美貌失控的迷戀,淵累在畸形欲望的驅使下,從怕被莎樂美吞噬達到了“我就是莎樂美”的境界。
《深紅累之淵》具有鮮明的女性立場,其突破在于不再以傳統男性的“看”與女性的“被看”作為架構兩性視覺權利關系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而在于通過身份置換呈現那些處于男性視閾之外的女性(如淵累)與處于男性視閾之內的女性(如丹澤妮娜)之間的對抗,這兩種女性的身份在影片中被塑造為“可流動的”。觀眾在此成為“受述者”,淵累的創傷性經歷和丹澤妮娜的成長救贖都喚起了觀眾的同情,因而觀眾的情感在這部影片中不是單向的,而是左右游移的。細讀影片將會發現,淵累從愛上烏合零太到占有再到拋棄,與丹澤妮娜從自恃美貌到“只要能做我自己,容貌丑陋也沒關系”顯示出兩位女性從服膺世俗評判到僭越世俗認知的蛻變。欲望是痛苦的根源,得不到滿足會讓人痛苦,一旦得到滿足又會滋生更多欲望。女性對“完美自我”的追求永不止步,外在可以丑陋,內在卻不可以殘缺,保持人格的獨立,女性才可以擁有獨立意識,活出自我。
【注釋】
1 漫畫《累》從2013年開始連載,曾獲第19屆Evening新人獎之優秀獎,后由講談社出版,目前已發售十冊單行本。2014年,室內娛樂雜志《ENTERMIX》評選的“NEXT爆紅人氣漫畫排行榜 BEST 50”,《累》排名第三。參見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0131703/.
2 鄧韻.安吉拉·卡特短篇小說中的戲仿與變形——以《狼人》與《老虎新娘》為例[J].重慶與世界,2015(7):88.
3 [法]朱麗婭·克里斯蒂娃.詞語、對話和小說,克里斯蒂瓦讀本[M].托瑞爾·莫瑞德主編.牛津:布萊克威爾出版公司,1986:34-61.
4 王晶.《沉睡魔咒》與《睡美人》的比較研究[J].電影新作,2015.
5 在法國作家夏爾·沛洛的故事集《鵝媽媽的故事》中相應篇目為《林中睡美人》,在人民書籍出版社出版的《格林童話》(楊武能翻譯)中相應篇目為《玫瑰公主》,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格林童話全集》(魏以新翻譯)中相應篇目為《玫瑰小姐》.
6 Angela Carter,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 ,Victor Gollancz Ltd,1979:66-67.
7 楊春芳.《老虎的新娘》之敘事藝術芻議[J].和田師范??茖W校學報.2009(3):56.
8 黨磊磊.《老虎的新娘》之女性主義解讀[J].文學教育(中).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