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今年的全國“兩會”尤為特殊。從對外關系層面看,這個中國年度最重要政治活動,發生在中國外部戰略環境深刻變動的歷史關口。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看,中國的崛起需要回答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如何定性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在這個重要的歷史關口,中國是主觀上選擇“封閉”,還是客觀上被迫“隔離”,都會對未來的崛起過程產生深遠的影響。繼續前行的意志是堅定的,錨定航向的意志亦至關重要。
對于國際局勢之變以及中國的戰略目標,習近平主席有著清醒的認識,作了清晰的定調。5月23日,他在看望全國政協十三屆三次會議的經濟界委員時說:“我們還要面對世界經濟深度衰退、國際貿易和投資大幅萎縮、國際金融市場動蕩、國際交往受限、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一些國家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盛行、地緣政治風險上升等不利局面,必須在一個更加不穩定不確定的世界中謀求我國發展。”
2020年是中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收官之年,也是開啟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即“建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起點。但在這個關鍵的節點時刻,中國遭遇了不利的外部局面。今年“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沒有依慣例提全年經濟增速目標,這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首次。李克強總理在作政府工作報告時說:“我們沒有提出全年經濟增速具體目標,主要因為全球疫情和經貿形勢不確定性很大,我國發展面臨一些難以預料的影響因素。”
不設具體增長目標,當然屬于務實判斷和理性決策,同時也應意識到,新冠危機對中國外部經濟環境的沖擊有多大。4月14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了《世界經濟展望報告》,認為世界經濟進入了1930年“大蕭條”以來,首次發達經濟體與新興經濟體同時陷入衰退的局面。該報告預測,今年全球經濟將萎縮3%,如果新冠疫情今年下半年繼續惡化,那么全球經濟將萎縮6%。
全球經濟萎縮,對中國經濟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根據相關數據,雖然中國的外貿總額在GDP中的占比,從2008年的60%降低到了2019年32%,但與美國的20%相比,依然帶有明顯的“外向”特征。更為關鍵的是,遭新冠疫情沖擊嚴重的國家,大多數也是中國重要的貿易伙伴。有學者做過統計,那些國家吸納的中國貿易總額,在中國GDP中占比約20%。從目前中國與世界經貿聯系來看,不存在所謂的經濟發展“風景這邊獨好”。
更能凸顯局勢之變的,是“逆全球化”的趨勢。新冠疫情前,民粹主義已經在全球經濟中刮起了逆風,新冠危機很可能使逆風刮得更猛,甚至從根本上改變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經濟規則和版圖。經濟全球化導致的國家內部與國家之間“紅利”分配的不均,是新冠危機之前“逆全球化”的主要動力。新冠危機又孕育出新的動力。國際社會尤其是世界主要大國,將更多地從經濟安全角度看待全球化。世界經貿進入“主權經濟”“管制貿易”時代,并非沒有可能。
從更長的歷史維度來看,經濟全球化也正在失去動能。全球化駛入快車道,始于19世紀中后期,即歐美主要國家相繼完成工業革命。自那以后,全球化給人的印象是大勢所趨,只有兩次世界大戰對此按下了暫停鍵。但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大勢所趨背后是全球化的兩大主要推動力,一是科技上的突破導致經濟生產率革命性地提升,二是國際上出現愿意推動全球化的主導性國家。兩者缺一不可。
對于中國來說,局勢之變造成的挑戰,既需要國內發展模式的脫胎換骨,也應更大力度地探索與外部世界互動的新模式。
發端于英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以及英國歷史上的“主導性”,推動了那時的經濟全球化。二戰后美國在科技上的絕對優勢,以及推動經濟全球化的意愿,使其成為英國的衣缽繼承者。但如今正在進行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總的來說還是方興未艾,對生產率的助推作用,還看不出絕對的“執牛耳者”。從世界政治層面看,主導性國家的形象還較為模糊。中國勢頭很猛但尚無力主導,美國實力猶在但已無力主導。經濟全球化,正處于“空窗期”。
全球化是現代世界的一個顯性特征,中國無疑是其中的受益者。局勢之變的利弊,中國都是利益攸關者。新中國建設的起點是“一窮二白”,“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本質上都帶有發展經濟的訴求。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起步于與外部世界建立聯系,這種聯系未來只能更緊密。對于中國來說,局勢之變造成的挑戰,既需要國內發展模式的脫胎換骨,也應更大力度地探索與外部世界互動的新模式。
中國走近世界舞臺中心的突出表現之一,是在全球治理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比如,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中國發揮的世界經濟穩定者角色,以及此后在世界氣候變化中的積極作用。此外,在新冠疫情前,中國外交也開始了與外部世界互動新模式的實踐,比如“一帶一路”倡議。但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外交角色的主動轉變,大背景是全球治理體系相對穩定。新冠疫情后,全球治理體系的突出特點是不穩定。
世衛組織在這次新冠疫情中的尷尬角色,可以說是全球治理體系進入不穩定狀態的典型案例。作為對成員國沒有強制約束力的國際機構,世衛組織所擁有的權力與肩負的責任之間的差距,在新冠危機的巨大損失下被成倍放大,客觀上造成了對國際機構的不信任感。歐洲高等商學院學者斯蒂芬·布里尼日前撰文稱,隨著激進的民族主義在世界各地變得普遍化,世衛組織賴以生存的國際秩序正在受到破壞。
特朗普宣布給世衛組織“斷供”,不只是對國際機構的不信任,還劍指中國。他曾在推特上寫道,“世衛組織真的搞砸了,出于某種原因,它雖然主要由美國資助,但卻非常以中國為中心”。這絕非特朗普個人的憤怒表達。英國牛津大學中國問題專家拉納·米特日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中國喜歡在全球體系內尋找方法,為自己樹立一個仁慈領導的形象。世衛組織是一個可以沒有爭議地來做這件事的地方”。
在目前的國際政治環境下,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任何動向,都可能招徠至少難以稱得上善意的解讀。中國率先走出疫情后,開始對外提供醫療援助,美國警惕中國在與其競爭國際影響力,有歐盟國家稱中國在搞“慷慨政治”。中國與歐美陷入了與安全困境類似的“道義困境”,即自身彰顯道義的做法,被對方視為道義損失。這是中國還無力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時,未曾遇到過的局面。如何化解?無疑是一個挑戰。
當中國有能力也有意愿為全球治理作出更大貢獻時,遭遇的卻是國際組織角色式微、全球治理面臨危機。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顧問、傳染病防控專家戴維·費德勒說:“我在全球公共衛生領域工作了20多年,從不記得有任何一個重要發達國家的領導人像特朗普總統那樣,威脅說要懲罰世衛組織。”遭威脅的何止世衛組織,世貿組織的仲裁權力已經被特朗普政府瓦解。近年來美國不斷“退群”,正在從根本上掏空全球治理體系。
當然,中國外交最大的挑戰來自美國。美國對華態度的巨變,是中國不得不面臨的現實。當年尼克松總統愿意主動伸出緩和關系之手,中美綜合實力的巨大差距,使其有底氣認為“不能讓中國長期游離于國際社會之外”。中國經濟總量對美國的占比,從2009年的35%猛增到2019年的66%,差距縮小的幅度與速度造成的沖擊,都使美國毫無當年的自信。所以,如今中國想著如何繼續融入世界,美國琢磨的卻是如何將中國排斥在世界之外。
前世界銀行行長佐利克在今年2月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如今的美國否認中國能夠在美國自己所構建的體系中發揮建設性作用,否認中國能夠作出貢獻,否認中國能夠以增進美國利益的方式行事,甚至否認中國有這樣的意愿。但這樣做的結果是,美國實際上在刺激中國去建立一個與既有體系的規則完全不同的、獨立的平行體系”。佐利克總結的這些“否認”,在最近特朗普政府對華戰略報告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幾乎成了中美正常外交互動的“思維屏障”。
習近平在5月23日的那次講話中說:“現在國際上保護主義思潮上升,但我們要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堅持多邊主義和國際關系民主化,以開放、合作、共贏胸懷謀劃發展,堅定不移推動經濟全球化朝著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展,推動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由此可見,對于現階段國際政治與經濟面臨的問題,中國最高領導人有著清醒的認識,而這種清晰的表態,也是在為國際社會提供穩定預期。
中國與歐美陷入了與安全困境類似的“道義困境”,即自身彰顯道義的做法,被對方視為道義損失。這是中國還無力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時,未曾遇到過的局面。如何化解?無疑是一個挑戰。
雖然美國和歐洲都有較為強勁的保護主義思潮,但兩者態度以及可能的政策措施,都存在明顯差異。根據德國官方統計數據,2019年德國外貿總額在經濟總量中占比高達70%,這樣高的比例意味著,德國承受不起保護主義的沖擊。作為歐洲經濟的發動機,德國不太可能放任歐洲舉旗保護主義的大旗。在建立開放型世界經濟方面,歐洲是中國理應而且能夠爭取的對象。
歐美的另一個差異是對單邊主義的態度。歐洲的政治基因里,已經嵌入多邊、協商、合作的因素。這是歐盟得以存續的根本,也體現在外交原則上。這一點,在歐美對高科技競爭、外來投資審查的態度差異上,體現得尤為明顯。美國的做法簡單粗暴而且目標明確,就是為了打壓中國。但歐洲的主要著眼點在于,基于構建新的規則、制度,開展公平競爭。霸權爭奪是零和游戲,所以美國事實上是不想與中國談。但從歐盟角度來說,構建制度即意味著“有的談”。
對于特朗普政府發起的對華戰略競爭攻勢,中國也需要冷靜應對。需要認識到,與中國開展戰略競爭的“兩黨共識”,并不是什么恐怖的政治核彈。基辛格曾指出,1945年以來,朝鮮戰爭、越南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當時美國都有巨大的政治熱情和兩黨共識,但在國內支持率減弱后,所有人都爭相尋找“戰略出口”。中國不是蘇聯,與中國開啟冷戰,對美國來說是難以承受之重。
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學者克里·布朗,最近接受媒體采訪時表達的觀點可謂意味深長。他表示,既然改革開放已經40多年了,中國還沒有接受西方的價值觀,那我們就必須承認它可能永遠不會變成第二個蘇聯,而是作為一個與我們平起平坐的體系長期共存。“歐美當務之急是‘解放思想,跳出思維定式,去真正理解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對手,而非根據假設與偏見來行動。”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冷靜應對,也是在給歐美適應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