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洛瀅
約定的時間快到時,西裝革履的何帆戴著口罩,背著雙肩包快步趕來。一身“在路上”的行色,頗符合這位慣于一線實地調研的經濟學家的性情。
因為疫情,常年滿世界跑的何帆,最近也放慢了腳步。宅在家中的時間,大多用作看書:從疫情研究的經典《免疫》《瘟疫與人》《大流感》,到經濟史學名作《劇變》《大轉型》……
一年前,何帆出版的《變量:看見中國社會小趨勢》風靡財經圈。而庚子年這場疫情帶來的變局,足以令這位研究變化的專家悉心探究,費盡思量。上至國家興衰,下至個人命運,總會經歷種種突如其來的沖擊。“有些人能夠渡過危機,有些人則從此一蹶不振。這背后都有一些共同的規律。最近看得比較多、想得比較多的是這方面的內容。”
2003年SARS疫情時,學界、投行大多看衰中國經濟,時任社科院研究員的何帆發表了樂觀的判斷,并相信疫情會促使中國“從‘增長優先,轉變為更廣泛的發展目標”。這一次,何帆顯得更謹慎。何帆判斷,疫情的影響尚未結束,第二、第三撥沖擊也未排除。“在非常規的情況之下,就需要有非常規的政策來托底,然后來保經濟增長,保民生。”
為什么今天的挑戰更加艱巨?除了新冠病毒的攻擊性更強,體量已7倍于2003年的中國經濟,增速已不復當年,和世界的依存度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而更深層的原因,可能是全球化趨勢的退潮。
“很多人還不愿意承認這樣一個新的現實:全球化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何帆看來,全球化從來沒有一路坦途,而往往受制于各經濟體間的利益分配、民眾情緒、國內政策等諸多因素。
何帆很推崇匈牙利經濟史學家波蘭尼在《大轉型》中的論斷:變革的方向和變革的速度共同決定變革的收益。“全球化肯定是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有時候如果速度太快,就會帶來很多問題。就像是你走的這條路是對的,但是車速太快,就很可能會出現交通事故。”
不論從經濟的周期規律,或是從主要經濟體的政策走向來看,全球化進程的剎車似乎已經被踩下。對于在經濟高速增長和擁抱世界的年代成長起來的人們,這樣的改變并不那么容易適應。
“但是站在歷史的角度來看,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適度保護本國經濟,可能也不是件壞事。”
去年開始,何帆計劃每年基于實地調研寫一本書,一直寫30年,記錄中國的變化。《變量:看見中國社會小趨勢》是第一本。
“我們過去都是宏大敘事,缺少一個視角,就是普通人的視角。普通人的視角其實是蠻復雜的,跟我們原來那種特別臉譜化的描寫可能會不一樣。”今年的寫作,何帆計劃聚焦武漢,最近一直在和各方朋友聯系,尋找武漢的訪談對象:封城期間努力養家糊口的小商販,從外地運去物資的貨車司機、醫護工作者、志愿者……“突然之間感覺每個人和疫區的同胞都有聯系”,這是令他感動的體會。

何帆還特意詢問了做心理咨詢的朋友,如何理解和面對危機。首先是按下暫停鍵,重新梳理人生的意義。“過去很多人覺得工作、賺錢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經過這次疫情之后,他會突然發現,原來家人的健康更重要、生活更重要、親情會更重要。所以,這是一個重新梳理你的人生意義的時候。”
當然,還需要將痛苦定格,接受已發生的事實;最后是重新書寫記憶,讓生活繼續。
何帆喜歡加繆寫的《鼠疫》,因為作者對人性的觀察很特別,用不同的角度去描述災難。“有的人就特別喜歡用受害者的角度去描寫,然后有的人就希望從里頭發現一些英雄。其實更多的,如果從普通人的角度去看,這是一個你如何能夠渡過危機,并且之后能夠忘掉一部分痛苦的事情。”
武漢的普通人的生活,各自經歷的故事,復雜的情感,彼此的矛盾……這些是何帆想要在新書中展現的角度。
“但是,如果我們放長遠看的話,比如說放在三十年這樣一個長的時段里,那僅僅去講疫情是不夠的。很多讀者可能更關心的是你在收集了方方面面的信息之后,能不能夠給我們一點參考性的建議,中國的社會經濟到底發生了什么變化,這也是我每天在思考的一個主題。”
在何帆看來,無數人習以為常的生活日常,將因為疫情而一去不返。
外向型企業的管理者會發現,無法再單靠海外市場,需要全力開拓本土和線上的銷售渠道。同樣,很多職場中的個體會發現,在疫情這樣的外力沖擊下,“一份工作可能是不行的”。
很多人會考慮要有另一門手藝,另一個輔業,就像在大學里除了主修專業,最好再選一個輔修專業。
家長和老師也有反思:“原來以為學校是提供知識服務的重要場所,現在發現,學校更多是把這些‘小神獸圈養起來,好讓父母去上班,這恰恰是工業革命早期,學校出現時的社會功能。隨著網課越來越多,質量越來越好,能不能在線上定制教育服務?教育真正的意義是什么,有沒有更好的提供知識的方式?”
新增確診、經濟增速下滑、轉型、活下去……每天面對飄忽不定的命題,不論是否身處疫區,很多人都難以擺脫焦慮感的困擾。
“無論是從科技水平、醫療水平,還是政府的效率、社會組織的成熟程度上來看,我們現在都是處于最安全的時期。但是,人的恐懼和焦慮的心理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在增加。”
最焦慮的,恰恰可能是在過去30多年的經濟繁榮期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在我們這代人之前,是因為沒法得到太多,但是我們后面的那一代人,可能生存對他們來講已經不是壓力了,可能會更加關心其他,比如藝術、人文。”
何帆說道,經濟學家并不能解決、也無法擺脫焦慮的問題。“如果我們要反思和社會的關系,和自身的關系,那么我們要去想一想,應該怎么用一種更平實的心態去看這些東西。”
怎樣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何帆引用了伏爾泰在《老實人》結尾的一句話:“我們必須照顧自己的花園。”我們的身體、家庭、社區,都是我們的花園,只有照顧好自己的花園,才能在遇到更多風險的時候渡過風險,過得更好,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