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眼睛

成路

蹩鼓手

北風肆虐高塬的日子，蹩鼓手

看著他踩破冰罡起的黃塵，眼睛發綠

這黃塵呀，像一截骨石

懸著。蹩鼓手的肩膀有時也很累，可他扛著

打蹩鼓，是蹩鼓手的祭祀場

磨損黃塵或者把黃塵遺留在遙遠的四方

生根須

蹩鼓手，蹩鼓手

打破蹩鼓，打破時間，如同種子破殼，在彼岸

呢喃

父親在故鄉，我在異鄉

從此，我從異鄉回故鄉如同去另一個異鄉：

匆忙、飄忽

將要冬至，我坐在從窗戶照進來的暖陽下

看父親剪腳指甲。指甲蠟黃、變形、硬厚，

如十塊化石

我試圖幫助他，我拿剪刀的手不知道怎么

剪下去

唯能干坐著，聽父親只要醒著就不停的呢

喃聲

伴著腳指甲的斷裂聲，如大呂

“雞娃子雪”

我在火爐邊烤饃，母親隔窗說：喲，看，雞

娃子雪

我知道，“雞娃子”是母親夸張地說雪花的大

說雪花的叢擁繁如錦

我不應母親的喊聲，是想過世的奶奶

每逢這樣的天氣，她便會說：

站到院子去，讓“雞娃子”把你身上的垢穢

伴在人世的污塵中啄了

我媽說：揚繁圪嶗

秦嶺南的朋友說，立夏第二天，她們那兒

落雪

不知是想埋葬竹綠，還是花紅

雪大嗎？

形容大雪落在每個角落，我媽說：揚繁圪嶗

我想回家，吹動媽媽的白發，說：揚繁圪嶗

埋葬我說給他人的謊言，他人說給我的謊言

蔑視

很久以前至今，睡眠里總是碰見已故的親

人們和走散的朋友們

他們匆忙，他們緩慢，他們共同面無表情地

蔑視我

無表情的蔑視扎進腦子里，便如白堊紀存

留下來的石頭

不去風化

醒來后我思考了良久，覺得這樣也好

今至很久以后，全無表情了便不會再有討好

和哀怨的麻煩

丟失的現實

筼筜在搖晃，有冬光和白鷺的影子一同落

下來

湖等待的冰面還沒有來，所以

水似乎沒有裂疼感。沒有嗎？昨晚宿醉

的糨糊大腦在追問

筼筜的葉子搖過來，冬光和白鷺的影子丟

失了

追問丟了沒？

留下一絲顏面

午夜飄落了幾滴雨，啤酒、烤肉的味道稀

薄了

一群喊我四叔的青年，剛謝幕、卸妝、逃過

粉絲的圍堵

來到夜市，他們切磋技藝，談論微博、發布

朋友圈

也討論粉絲量，討論讓哪個粉絲僵尸了

我的思維在游弋，沒有目的地

偶爾停留在朋友圈——我是誰的僵尸，誰

又是我的僵尸呢？

午夜，不去睡覺的人說

午夜，我蹲在街道旁

觀看長椅的影子，以及影子上爬行的白蟻。

不，是偷兒的冷風

其實，冷風也端坐在椅子中央

似神似鬼，仇視我，仇視我身后的窗戶

其實，我的身后啊，黑如灰燼，邪惡的死灰

而我，唯能如同昨天讀到肌肉萎縮的小女孩

的詩句：偽裝成一具不會動彈的尸體

詩句，何不淬成刃器，刺裂冷風

而讓我，用一個晝夜，又一個晝夜編織絞殺

的繩索

夢

在列車上，睡夢中我遇見一位故人：

他偎依著落日的光柱

把身子上的繃帶一層一層地撕開

又好像是在費力地把大地的繃帶撕開

掛在如鐵釘的風上

引頸，入繃帶的結扣中

故人輕飄，面容如昨天的我。

看眼睛

每天在街道拐口，我會如期遇見一位把骯

臟衣服穿得很整齊的紳士

用優雅的目光迎接我，歡送我

如此三年。這天，我蹲在他身旁

學他的優雅，迎接和歡送——腳、腿、車輪

以及小片的陰影的誕生和消亡

他用手掌，垢痂堆積的手掌托住我的下顎

使我與慈祥的、猙獰的、憂郁的、歡喜的、

癡傻的、精靈的眼睛對視

如此，眼睛唯像熾焰后的無間獄

我在其中

謀殺自己的影子

春雨積在拐角的路面上

迎接破云的太陽照耀

我從暗處走出來

踏上去，一腳，一腳

把游蕩在水面自己的影子謀殺掉

影子的死尸，隨著水波

七零八落地奔向某一條根

——我知道，那里不會有神出現

雨夜談論中秋月僅是象征

已經下了多日的雨，時急時緩地還在下著。

我臨河

從耳朵里放出一條蟲子，試圖咬破漆黑，

坐在如織錦的雨絲上

漆黑固若皇城，僅留雨珠打破河水的轟隆聲

這點破綻

提供我幻想：孩童在右旁

以雨絲為軌道，翻越厚云取下中秋的月亮

我抬手叩皇城的門環，似像先賢屈原《問

天》那樣提一些問題

可我的手

和漆黑混在一起，似乎是印刷工藝里為更

加黑而添加的藍

——黑里面的藍，如同失效色，如同雨夜

談論中秋月僅是象征

合影

睡夢中，我追逐著兇神，小鬼，人中之精

高聲呼喊：合張影吧。我與你合影，是為了

給你送葬

撞見鐘馗

在津門，在大雪日，在刮骨的寒流里

長安轄域的山地詩人撞見鐘馗

急匆匆地帶著一群小鬼趕往長安

詩人說，我去天后宮旁的空地坐會兒結伴走

驢夫鬼喊，那兒已無壖了

詩人又說，女兒許我今夜在舊德租界點燃

圣誕燈塔

燈鬼鬧，行夜路的火把已經枯熄，那兒還

有燈火

詩人再說，容我把給女兒編織的青草指環

放置在鹽花上，捎給遠海

說這句話時，其實他知道，港口已封凍，冰

上無鬼影

白河縣橋兒溝

三人，或兩人在橋兒溝這條街上行走

有點兒擁擠

一人，或攜帶上自己的影子

似乎剛剛好

可是，深夜無影子，正午無影子

我只好仰頭問天索要點什么

可誰知

沒有回音壁的天空弄丟了我的喊聲

像，舊光陰

把橋兒溝的商賈弄丟在白石河里

把我的女伴弄丟在海洋

太陽從海里生長出來是嫩紅的

空港酒店里，機長、空姐拉著行李箱在穿

梭著

他們落地或將要出港

站在池塘旁撒落魚糧的姑娘，很是隨意

像大廳里的一個擺件

旅人隱藏在華表的倒影里

如同置身于海，想知道

明天（元旦）的太陽從海里生長出來的過程

其實，旅人是想分揀出身上逆生長的塵世

事物

讓海水如同刮下魚兒的逆鱗一般

拿去，剩下某位機長或空姐看見太陽從海

里生長出來的嫩紅